|
我跟猪头三打了一架
星期六下午的周会课上,我站在讲台上对全班同学朗读了三百字的检查,并向赵元当众致以诚挚的道歉。诚挚是假的,三百字也是绞尽脑汁胡扯出来的。我年少单纯,想不明白为什么检查这种文体也要规定字数,后来才发现这种新八股和老八股一样为我日后打下扎实的文学基本功起了极大作用。感谢班主任的关怀,恳请同学们批评。我哼哼唧唧地念完,把检查塞到裤兜里,揉成一团。
赵元离开课桌走到我面前,友好地握住我的手,真诚地告诉我,他接受我的道歉,他原谅我了,知错就改就是好学生,他愿意和我交朋友。班主任站在门口,两手背在身后看着我们,因为自己会说的那几句话都被赵元说了,所以只得微微颔首,笑眯眯地两眼放光。
去你妈的好学生。我心里想的是给这家伙脸上再来一拳。
那天放学后轮到我值日。与我同组的有一个叫黄鲲鹏的家伙,此人长得肥头大耳,嘴唇厚得像含着根香肠,所以绰号“猪头三”。猪头三的老爸是市里的高官,虽然如今我已经知道他那个级别的高官在北京随便丢一块砖头就能砸倒一大片,但那时猪头三和我一样因为涉世未深而孤陋寡闻,并且学校领导对他也关爱有加,所以此人自我感觉非常了得,每次值日都不动手,闲着也就罢了,还背着手在其他人周围瞎转悠,指挥这个支使那个,跟九门提督似的。
我的情绪被周会课的内容搞得极端恶劣,所以当猪头三晃悠到我身后指导我应该用干抹布而不是湿抹布擦窗户玻璃的时候,我扭头把抹布丢到他胳膊上,“麻烦你帮忙拧干。”猪头三满面受惊之色,似乎他是正道侠客,被我用下三滥的暗器伤了屁股,连声斥责我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对同学说话。于是我们吵起来,我智商本就比他高,再加上摆事实讲道理,所以此人很快就处于下风,他一脸肥肉扭曲,最后竟恼羞成怒,放赖撒泼,开始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嘲笑我穿的衬衣袖口已经洗破,说我是穷瘪三还出来丢人现眼。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怒不可遏,怒极反笑——我笑着对他说:“看着你,我算是知道恐龙为什么会灭绝了。”
周围围观的同学一片哄笑,呆笨猪头三则半天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劈脸给我一耳光,于是我和他开打。但此人毕竟一身猪肉,腰围和我胸围一般粗,就算一跟头摔在我身上也可谓重创,所以坦白说我一开始就有些心虚,结果最后竟被他摁倒在地打得嘴角出血,末了还踢我几脚才得意离去。
我在外面晃荡了很久才回家,一进门就低头往自己的房间里钻,但耳明眼快的母亲还是抢先一步堵在门口,看到了我脸上的伤。“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低下头,把和猪头三打架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全招了,然后等着挨训。但是母亲的巴掌和训斥迟迟没有降临,最后我听到她问:“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嗯。”
“你认为自己没有错吗?”
“嗯。”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你就应该自己去证明这一点。”
我愕然地抬起头,看到母亲的脸色竟然非常严肃。“你是一个男人,有些事情一定要自己解决,因为这是你自己的尊严。”
我想我明白了母亲的意思。第二天放学后我把那猪头三约到操场旁的小树林里打了一架。我满脑子想着母亲的话,完全忘却了疼痛和害怕,除了一定要赢什么也不想。结果是我真的赢了,猪头三被我打得更像猪头。虽然我也付出了一些代价,但是终于明白打架并不仅仅是体重和身高的较量。
你送给我那草帽很久以前失落了
我心情难得舒畅,吹着口哨回家,在大院门口遇见了也背着书包的严浩,他打量着我凌乱的衣衫和浑身的尘土,问我怎么回事,我就把事情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说了,颇有些炫耀。他什么评论都没做,只是随口问了一下那猪头三长什么样,家住哪里。星期一白天猪头三没来上学,晚上猪头三的老爸找到了我家,原来严浩早晨在猪头三家附近堵住猪头三又打了一顿,将其打得鼻青脸肿进了医院。
猪头三的老爸跨进我家门时很没有高官的风度,气势汹汹,骂骂咧咧,一副来拆房子的样子。但是当他看见我母亲的时候,两人的面上都出现一怔的神情,然后他的火气一下子弱下去很多,站在原地搓手搓脚,看起来很不自然。而母亲也表情阴沉地坐回藤椅,放下手中正在打的毛衣,冷冷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事?”母亲问。
“你儿子不好好值日,我家鲲鹏批评了他两句,他居然就找小流氓来报复……”
我被这种颠倒是非的胡扯气得怒火万丈,想冲上去却被父亲从身后拉住。
“你想怎么样?”母亲继续问。
“你儿子寻衅打人,总该道个歉吧……”
“你向别人道过歉吗?”母亲的声音很平静。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嗓门又大起来,象是被母亲的话刺到了什么地方,又或是想起了自己的地位和身份。
父亲用一只手按着我,另一只手去拉母亲的胳膊,但母亲把他的手甩开了,神色从容,继续说:“沈昱是我的儿子,有我们朱家的血统,我们朱家的人从来不会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至少不会说谎。这件事情的经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相信他对我说的话。”
猪头三的高官老爸脸上肌肉扭曲,憋了半天,最后丢下一句,“和你们这些没素质的阿乡真是没道理可讲!”然后气冲冲地夺门而出,房门被他摔得巨响。
母亲扭头看着我:“小雨,知道为什么我相信你而不相信他吗?”
我摇头。心里隐约有不舒服的预感。
“这个人当年是你外公的下属,是你外公一手把他提拔上去的,但文革时就是因为他写的一份检举揭发材料,你外公才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父亲叹着气走回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沉寂下来,白炽灯在头顶上漫射着刺目的光,烤得我头顶发热。我站在母亲面前,看着她依旧平静的面容,慢慢地捏紧双拳,我想用这双拳头砸扁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猪头三。
为了帮我打猪头三的事,我找到严浩向他道谢。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好谢的,说他喜欢打胖子,胖子肉厚油多像沙袋,打着舒服。
想到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刻意避开他,我有些内疚。“晚上一起看录像去吧,我请客。”
“我不想看。你自己去吧。”
我感觉他有些不太对劲,问他出什么事了,是张昕,还是他妈,他说没事。
“快中考了,回去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吧。”说完他自顾在大街上“之”字形地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又站住,扭头朝还站在原地的我摆摆手算是说再见,然后转身继续离去。我听到他开始吹口哨,是我熟悉的那个旋律,《草帽歌》——
妈妈你可曾记得
你送给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
它飘向浓雾的山岙
哎,妈妈那顶草帽
它在何方你可知道
…… [s:5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