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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低吟道。
我浑身一颤,心神摇荡,站立不住,一把扶住花枝。极尽繁盛的花朵纷纷扬扬地如雪而落。
“朕不说,你就不信,是么?”他凝视着我的眼,别样的温柔与忧伤,为我所不曾见。
我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温润娇软如初生的婴儿肌肤。而我选择留在他身边,便永世不能碰触。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我轻声道。
“这是什么话?”他骤然怒道:“你总是这样。这么多年,朕还要如何待你?”
树阴四合,我终于可以抬起头来。终于发现,那鲜艳夺目的狰狞花纹,是怒目圆睁的神龙,在他胸口张扬利爪,血口欲啖。”
“请皇上让臣妾跟四公主去广西罢!”我突然道。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他又惊又气,拳头陡然握紧:“你胡说什么?”
“请皇上成全臣妾。”我固执地道。
“广西!广西!八年前你就要去广西,今日你又闹着要去!你想好了,这次朕可随你!”他怒极暴声道。
我望着他铁青的脸色,酸苦刹那间铺天盖地般涌上心头。扶着的那枚花枝“啪”地一下折断,发出炸裂的声音。
“皇上,臣妾已经想好——臣妾与四公主不忍分离,特来求皇上应允。”我轻轻吐出一句话,却如耗尽了全身力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他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来,狠狠将手中花枝掷到地上,转身大步而去。
“你这是何苦?”四公主叹道。今日她总算得空来翊坤宫看我。
我倚在窗前,入神地看庭院中两只麻雀唧唧喳喳地打架。
“你对皇上耍什么小姐脾气?须知他吃软不吃硬,难道这些年你还没摸透?”
……
“行了行了,去给他赔个错——皇上不会怪罪的。”
……
“大小姐,别拗了!”她嗔道。
那麻雀打着打着忽然一起展翅飞了起来,不知落到谁家窗口。
我懒洋洋地回过身,摇摇晃晃走到桌边坐下。白玉瓶中一枝胭脂玉建兰已然盛开,香气馥郁。我伸出手去,指甲上凤仙花染的红鲜艳夺目——轻轻一掐,兰茎渗出汁液来,随之折断。“盛极必败,还是别看它败的样子。”我道,忽地回过神来,望着四公主道:“公主刚才说什么?”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朝我咬牙。过了一会儿,又苦笑起来:“罢了,你这脾气,倒是跟我回广西好些。不然迟早死在这里。”
我轻轻笑着,随手将兰花插在鬓边。
“你打定主意了?”她瞪着眼睛问道:“大清朝没这规矩,历朝历代都没这规矩。你要去,只好贬为庶民。我多半不再回来,你想再见他只怕不能够了。”
“嗯”,我简短地应了一声,转头叫扫花上茶。
“你到底想些什么?我真不明白,好好的,发的哪门子的小性儿?皇上并没有亏待你,各宫的人也没得罪你。你看别的妃子,哪个不是巴巴地盼着离皇上近些。你倒好,偏要反着干!”她一气说着,端起茶钟一饮而尽。
我吹着杯中碧绿的茶叶,看它们滴溜溜打转。这茶是新上的,每枚叶子皆一旗一枪,鲜嫩清香。我把脸埋在氤氲雾气中,任其蒸腾。
“别跟我做出这副模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不是自个儿折磨自个儿么?你若想好了,就跟我走!我孔四贞虽一介女流,保你平平安安还是足够的;你若只是心里有什么疙瘩、气他恼他,只管跟我说,我帮你解开。”她不依不饶,喋喋不休地说着:“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你真跟我走了,一辈子不见他——你好生想想,熬得住么?他必也不好受——伤己伤人,何苦来?”
“够了没有!”我陡然暴怒,一把将那缠枝莲青花瓷盖钟扫落在地,碎片四溅!
“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么?我没有资格留在这儿,我是什么东西!”悲从中来,我捂着脸放声痛哭。
一只手温柔地搂住我的肩,轻拍着传递安慰。“你有什么苦处不能跟我说的?难道连我也不信?咱们在这宫里都是一样的人,互相扶持了这么些年,你还存着芥蒂么?我自请回广西,舍不下的唯有你。但我想,你有皇上疼着,我在或许反而是阻碍,让你分心,不能全心全意对他。宫里早已没有我的位置,我选择回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总比让人看笑话好些。没有及时告诉你也是怕你伤心。我本来想,缓缓地跟你说,或许你能接受。没想到眼错不见,你就这么没分寸起来,真不让人省心……快别哭了,仔细哭肿了眼睛——多漂亮,哭坏了可惜。”
“眼睛不是我的——这模样、这身份都不是我的!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不可抑制地失声痛哭,泪水从指缝汩汩流出。
“又说胡话!”她柔声道:“正经有什么委屈快告诉我,我来开解开解。”
我用力摇着头:“没有,没有……我就是想离开这儿,我再也不要受他左右!”
“唉……”,她深深叹息,许久没有说话,任我痛哭着,泪水将一块芙蓉镶银边绢帕浸得透湿。
排山倒海的悲伤过去,哭得胸口生疼喉咙嘶哑。我终于抽抽噎噎地拭尽泪水,眼睛犹酸涩胀痛。
她静静地等我平息下来,看我情绪终于正常,开口道:“现在可以说了罢?”
小丫头用金盆盛了水来,扫花拧了锦帕递给我。等我净了脸,又送上胭脂香粉等物。我匀了面,抹上玫瑰膏子,又挑了一些点在唇上。丫头举起铜镜,我略瞧了瞧,挥手叫他们退下。扫花换下手绢,另送上一方描着折枝梅花的绢子。我拿着揩去鼻翼两边多余的香粉,有些惭愧地朝四公主看去。
“哭也哭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下该说了罢?”她耐心地等我弄完,温言笑道。
“没什么,只是心里难受。”
“还不说!你要把自己折挫成什么?”她苦苦劝道:“以后如何全看你心意,何必自苦。”
我幽幽地长叹了一声,道:“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我不能再如此下去,我不能像别的妃子那样,将自己的所有构筑在他莫测的喜怒之上。我不能做这样的人——等他腻了、淡了,再也不愿见我之后,还痴望着重获他的宠爱……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样的游戏规则,我不想遵守。”
她不解地皱眉看我。
“他再是九五之尊,睥睨一切傲视天下,其实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为了得到与得不到的东西,固执地熬尽一生之力,俯瞰九州终究不得解脱。可是,他是那么骄傲自负,不容旁人的疼惜。当他需要休息与慰藉的时候,我的心已冷了。”
“竭我所能倾尽心力,试图能跳得精彩,博得他的停留。而他只是偶尔地驻足,在我身心俱疲之时给我一丝坚持下去的理由。然后抽身离去,留我苦苦守候下一次温暖与心酸的邂逅。”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宫里多少人日日如此度过,期待着他的青睐。其实又有多少是真的期待呢?不过进入了这样的生活,才不得不恪守相应的准则。与爱无关,为下半生打算而已……这些或真或假的实心虚意,他的柔情,如何顾得周全?”
“我最刻骨铭心的爱恋,怎能随他周旋?不忍见其冷、不忍见其淡,选择远离,不过是逃避罢了。然而,又有谁能坦然面对呢?”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湖山万里,尚可容我这荒唐可笑之人罢……”
……
“好妹子,从今而后,你就做我妹子罢。”她轻轻抱住我叹道:“过了端午,咱们就上路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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