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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不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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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7 12:2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今夜,无月有星光。我悄悄走近高大的红木龙案,案上永远堆积着如山的书籍与奏章。案旁臂粗的红烛无声无息地燃烧,不时滑下一缕浊泪,渐行渐慢,渐渐凝成张牙舞爪的形状。灯花毕剥,叩击着宁静的暗夜。没有穿难行的“花盆底”,我着一双鹿皮小靴,轻轻地靠近。
  “咦,你怎么来了?”他抬起头来问道。
  灯花“啪”一声爆开,难言的喜悦如烛光骤然明亮,欢快无比地跳跃。
  “茶都凉了,这些奴才也不知换换!”笑着道,探手试试青花瓷的茶盏,杯壁是喷云吐雾的五爪神龙。微微凸起的图案有细密的质感。
  “外面摸起来当然凉,里面还是热的。”他笑道:“你试试看,新上的雨前雀舌,味倒轻。”说着揭起杯盖,把茶盏递给我。
  却不接,转身绕过高大的龙案:“我不要。夜深了还喝茶!”
  他沉下脸:“就你事多。”
  “呵呵,生气了么?”我轻笑:“人家就是事多,谁叫你这么晚还不睡。我可是偷着溜出来的,要是被太皇太后知道又要被教训。”
  “你呀……”他果然笑了,揽过我的腰,抱我坐在膝上:“你呀,真真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我可不是如此愚蠢的女人。就连外臣都知道,宁妃大病一场,却拴住了皇上的心。如今宠冠后宫,无人可比。可是有谁知道,我底下费的心思?该嗔则嗔,该笑则笑;处事谨慎而不拘泥,待人亲近而不狎呢;左右逢源,上下讨好……这些都是宫中的生存之道。做得好了,日子自然红红火火。宫中聪明人不少,明白事理的却不多。有多少妃嫔贵人,稍稍得宠便睥睨一切、目无下尘,惹得三宫忌生、六院恨起;还有人遭遇冷落便怨天尤人、懒对镜奁,别人未及作践就自我作践起来,憔悴终日、容貌无光,岂能重获圣恩?我在后宫女人的天下里,迎着无数羡慕与妒忌的目光,坦然自若地生活着。我可不是没有头脑的女人。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我一定会牢牢抓住。就算它背后,是最难抓住的东西——圣宠。
  呵呵,我也不是一个野心家。那些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尔谀我诈从来与我无关。我的寝宫中只悬着一幅墨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来不与别人争风吃醋,也从不议论其他妃嫔的是非。在宫里,好听的说我不问世事,不好听的说我城府极深。就连深知后宫争斗的皇上私底下也曾赞我“超然如闲云野鹤”。我很是得意地扬起眉,却暗暗好笑,谁让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呢?

  选择来到十七世纪的康熙年间,让西西很是不屑。“不去盛唐?”他透过锅底厚的镜片打量我:“那可是最光辉灿烂的朝代——你这么胖,去那儿肯定成一花魁。清朝有什么好的,无聊!”我捂起耳朵把药水往嘴里灌,他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着:“唐朝好,没准儿还可以碰上李白杜甫什么的……”哼,李白算什么?本小姐就要去勾引中国最伟大的帝王之一,康乾盛世的开创者,我最最喜欢的——玄烨哥哥!到时候史册——至少是野史——将会将我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载入。名垂千古啊!真是迫不及待了,药水又酸又臭,却被我尽数吞入腹内。意识恍惚起来。朦胧中感觉西西把什么东西套在我脖子上,拍着我的脸大声叫道:“先别睡!记住了——想回来就摁那个坠子,我会感应到,别玩太久……”努力记住。不行了,不行了,我要睡了……

眼皮又重又涩只睁得开一条缝。鲜艳浓厚的色彩刺激着视觉,越发不愿睁开了。淡淡的香气漂浮在空中,幽雅怡人。艰难地挪挪身子,却又酸又疼。西西的药副作用真大,回去后得让他改进。
  “宁主子醒了!”耳边传来惊喜地呼喊,婉转动听。
  为了不辜负这莺声燕语,我费劲地撑开眼皮。天哪!几双眼睛在上空齐齐望下来,殷切地看着我。片刻的怔忡后立即反应过来——我真的来到清代了!
  五色的霞影纱帐高高挽起,空气中的香气浓郁许多。室内金碧辉煌,看不真切。西西的药果然灵验,把我如愿以偿地送到了紫禁城后宫之中。
  “宁主子醒了,快去禀报万岁!”一个宫女向外喊道,兴奋莫明。
  “宁主子”?难道我的身份是妃子?这样也好,省得我再费事。
  “主子躺了三天了,皇上都急死了!”“醒了就好,主子想吃什么?”“还是先传太医吧!”“万岁要下朝了,估计很快就会过来!”宫女们围在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我顿感头大无比。
  “等等,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尽量矜持地向他们发问:“我是宁妃?怎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们面面相觑:“主子你说什么?您是宁妃啊,皇上最宠的宁妃。”“您全忘了?这是怎么了?”“快传太医吧,看太医说什么。”
  趁着他们惊慌失措的当儿,我暗自思索:看来自己必须寄居在宁妃的身份里,好在她大病过一场,我正好借机装作失去了记忆。适才他们说皇上最宠我,那就更好了!我美滋滋地想着,不知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滋味怎样?马上就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小玄子,不知他长得跟画像上是否一样?会不会比画的丑一点儿?不过只要他喜欢我,丑一点儿也没关系。我一脸喜色,差点就笑出声来。宫女们还在唧唧喳喳地讨论,听那意思,似乎怕皇上怪罪。我可不怕,我要展示一个全新的宁妃,我要运用自己的智慧,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我!
  “行了,你们别吵了。我只记得自己是宁妃,其它的全忘得一干二净。”我不耐烦地道:“皇上那里我自有主张,你们不会有事的。宫中规矩还需你们教教我。给我拿件衣服来,我要起床。”
  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垂着头上前道:“主子还是先躺着,等太医来看了再说罢。主子玉体,千万疏忽不得。”神态小心、语声颤栗。
  “不用了,我没事。”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红绫石榴锦被滑落在地:“你们看,我不是神清气爽吗?”笑着伸伸懒腰,腕上玉镯叮当作响。
  宫女们慌忙涌上,把被子拾起盖在我身上,小心翼翼地说:“主子珍重。”眼神惶惶不安。
  以前的宁妃身体一定很差,我暗自忖度,所以他们这么小心。
  “皇上驾到!”尖细的声音蓦地响起,吓了我一跳。
  他来了?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血迅速涌到脸上,热辣辣的。“快拿镜子来!”我忙道。手中立刻多了一柄铜镜。躺了三天,一定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哎,现在梳洗也来不及了,理理乱发吧。扶着鬓角匆忙向镜中看去,不由怔了一怔:镜里的脸珠润玉圆,一双杏核眼如秋水盈盈,脉脉含情;修眉联娟直飞入鬓,鼻若悬胆口似樱绽。清代美女就是这样的?怪不得他们说皇上最宠我,不,最宠宁妃——的确国色天香啊,这次真是赚大了!
  失神间,听得众人呼道:“叩见皇上。”一惊,抬眼向他看去。没有料想中明黄色张扬的龙袍,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深蓝衣衫。他身材颀长,那衣服虽普通,穿在他身上却极好看。腰间束着碧绿的玉带,玉佩和香囊垂下长长的流苏,轻轻地摩挲着布料。突然间胆怯起来,我埋下头,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掠到耳后。听得他淡淡道:“你们都退下。”一阵纷乱的悉簌声,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偷眼瞧去,那一双明黄龙靴在地毯上摆成威严的八字,靴上绣着二龙戏珠,模样却是狰狞可怖。过了一会儿,靴子缓缓抬起。龙口中喷吐着火焰,向我一步步靠近。心跳得越发厉害,身上燥热得出了一层薄汗。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我揪着床单,悬着心,不知他要做什么。
  从那里到床边的几步之遥,却似过了许久。靴子停住,我无力地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脸上阴云密布,盯住我的眼,沉声说:“绿衣死了……”
  “绿衣是谁?”我条件反射地问。
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背对着我负起手,缓缓道:“你病得好……是你设的局,如今却脱了嫌疑……她本就是你的丫头,你要怎样便怎样,只是何苦让她担这样的虚名?”
  这都是些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懂。听他的意思,难道是宁妃害死了绿衣?如今可要算到我头上了。我怔怔地,心里一团乱麻。
  他接着道:“原来你和他们都一样,朕错看了……朕也不再追究,你好自为之罢。”言毕提步欲走。
  不行!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我突然意识到:他这一走,便永不会回头。不行,不能放他走!
  “等一下!”我发急跳下床,赤足踩在地毯上,细细的绒毛弄得足心酥痒。
  他顿了一顿,继续向外走去。
  不管了,我一咬牙——管他是什么皇帝万岁,好不容易来了,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披散着头发奔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他猛然回过头,诧异而愠怒地看着我。
  “皇上、陛下、万岁,”我慌不择言,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皇上,你说我害死了绿衣?”
  他冷冷推开我的手:“朕已说过不再追究。”
  “容我解释!”
  “朕不想听。”
  “你要听!”我坚决地道。
  诧异的神色又一次出现在他眼里,终于换得他微微颔首:“好,你说。”
  “我不知道绿衣是谁!”
  话一出口,我和他都怔住了:既然我是宁妃,怎么会不知绿衣?若我不知,岂不是否认自己身份?怎么办?大脑急速旋转着——看这情形,宁妃已经失宠,我守着这个身份也没什么用处;可如果我坦诚自己来处,只怕他也不会相信。何况就算相信,我也不愿说——这样就不好玩了。
  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随即浮上怒意,冷哼一声:“你想欺君么?”
  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只是这主意似乎也太幼稚。没有办法,如今只好孤注一掷,赌一赌了。
  我昂首道:“皇上明鉴,我本世外仙姝,不识宁妃、绿衣为谁。只因皇上贤达圣明、上达天听,心甚慕之。冒险偷入凡间,寄居宁妃体内。我下界只为一睹圣容,不可久待。今才初见皇上,已遭误解,难道我来错了么?”音调哀怨,泫然欲泣。
  他脸上乌云却越来越浓:“哼,你把朕当什么?这样的谎言也敢说!”
  “我没说谎,你不信?”
  “世外仙姝,怎会寄居罪妃体内?”他冷笑着道。
  不愧一代明君,头脑如此敏锐,我暗自赞叹,却为如何圆谎而发愁。
  “这……”我支吾着:“天上之事,不可为外人道。”
  “是吗?”他嘲讽地笑着,隐隐有雷霆之势。
  “皇上有恐高之症吧?”陡然记起看过的清宫秘档——“朕自幼未尝登墙一次,每自高崖下视,头犹眩晕。”记得此事是他晚年训导子孙之言,外人皆不知。
  果然,他脸色一变,却道:“你观察可真仔细。”
  以为是我看出来的?我不死心,又道:“皇后不久将再诞皇子。”康熙十一年皇后赫舍里氏第一个儿子不幸夭折。刚才问过宫女,现在正是康熙十二年十月。记得档案中记载,赫舍里十三年五月又产下一个健康男婴,只是不久便即仙逝。这我可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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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发表于 2008-1-25 20:55 | 只看该作者
好多的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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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发表于 2008-1-18 11:54 | 只看该作者
我没有看的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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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发表于 2008-1-8 09:27 | 只看该作者
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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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6 | 只看该作者
夜风清凉,温柔地卷起我的裙裾。时已二更,乾清宫里犹灯火通明。不用看也能想到那累累的案牍书卷。旗鞋踩在青石砖上,答答作响犹如马蹄。曾经多少次在梦中幻想有一天,能够在这权力与阴谋的中心踩着高高的花盆底优雅地行走,骄傲地微笑着俯视营营碌碌的众生、那无论多少风光也注定悲哀的命运。然而,当我真实面对的时候,才猛然惊觉,这答答犹如马蹄碎响的清脆低吟,不过是个沉重的错误、一条通向无望的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是辉煌宫殿的过客、是五更残漏的过客、是麒麟鼎饕餮觞的过客……是他的过客。
  然而,实际上,谁又是谁的过客?
  “谁在那里?”黑暗中有人斥道。
  “本宫”,我放下风帽,朝声音来处道:“宁妃。”
  那声音顿时低了下去:“宁妃娘娘吉祥——皇上在看折子,不让人打扰。”小心翼翼,生恐得罪了我。
  “没关系,皇上不会怪罪的。”我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去。
  漆黑中静悄悄没有一个人,仿佛那声音平地而起,瞬息蒸发去了。我径直走进乾清宫,沿着熟悉的路绕到他日常处理政事的地方。
  烛光热烈地跳动,幢幢的影映在壁上,如巨大的怪兽。我的脚步惊扰了寂静,他从累牍中抬起头来,笔尖上一点朱赤如血滴落。
  皱了皱眉,他不悦道:“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随即高声叫“来人”。
  总管太监赵氏忙不迭进来,惶惶地问皇上何事。
  “怎么不拦着宁妃?”他质问。
  赵太监无话可说,慌忙跪下,磕头叫该死。
  他冷哼一声道:“自去领二十板子——你手下的那些太监也好生戒饬戒饬!”
  赵太监一面拭汗一面谢恩,心惊胆战地退下。他转向我,看不出喜怒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忘了行礼忘了请安,忘了大大小小所有规矩。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与他默默对视。似乎谁也不愿开口——谁先开口,便输了骄傲。
  目光穿过数百年的沧桑变换,穿过水火与生死,直射入我的灵魂。心中起了奇异的震动,我的意识开始纷乱。周围的陈设是那么真实,我的身体是那么温暖。然而我的心,却留了一半在时空的那一头,找不到方向,如何合上这尊贵而神秘的宫禁的步调?
  “我要走了。”我终于开口,尽量平静着轻描淡写。
  他波澜不惊,不带一丝感情地道:“朕知道。”埋头将摊开的折子合上,随手撂到一旁。又拿起另一本,打开看了起来。
  我立在那里,眼角扫过案上五爪神龙的青花瓷盏,仿佛能感到那细密的质感。
  他全神贯注地批着奏折,头也不抬。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四公主向我复述他的话。
  原来,你真的下定决心要断了。像你这样的人,是不愿意受任何牵制,宁愿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原来,你真的做得到。
  可是,放不下的是我,是我呵……
  我将手中黑石银链轻轻地放在厚重的书册上,无声地退下。走到门边最后回眸,只见那巨龙屏风上,淡淡的身影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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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6 | 只看该作者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低吟道。
  我浑身一颤,心神摇荡,站立不住,一把扶住花枝。极尽繁盛的花朵纷纷扬扬地如雪而落。
  “朕不说,你就不信,是么?”他凝视着我的眼,别样的温柔与忧伤,为我所不曾见。
  我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温润娇软如初生的婴儿肌肤。而我选择留在他身边,便永世不能碰触。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我轻声道。
  “这是什么话?”他骤然怒道:“你总是这样。这么多年,朕还要如何待你?”
  树阴四合,我终于可以抬起头来。终于发现,那鲜艳夺目的狰狞花纹,是怒目圆睁的神龙,在他胸口张扬利爪,血口欲啖。”
  “请皇上让臣妾跟四公主去广西罢!”我突然道。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他又惊又气,拳头陡然握紧:“你胡说什么?”
  “请皇上成全臣妾。”我固执地道。
  “广西!广西!八年前你就要去广西,今日你又闹着要去!你想好了,这次朕可随你!”他怒极暴声道。
  我望着他铁青的脸色,酸苦刹那间铺天盖地般涌上心头。扶着的那枚花枝“啪”地一下折断,发出炸裂的声音。
  “皇上,臣妾已经想好——臣妾与四公主不忍分离,特来求皇上应允。”我轻轻吐出一句话,却如耗尽了全身力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他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来,狠狠将手中花枝掷到地上,转身大步而去。

  “你这是何苦?”四公主叹道。今日她总算得空来翊坤宫看我。
  我倚在窗前,入神地看庭院中两只麻雀唧唧喳喳地打架。
  “你对皇上耍什么小姐脾气?须知他吃软不吃硬,难道这些年你还没摸透?”
  ……
  “行了行了,去给他赔个错——皇上不会怪罪的。”
  ……
  “大小姐,别拗了!”她嗔道。
  那麻雀打着打着忽然一起展翅飞了起来,不知落到谁家窗口。
  我懒洋洋地回过身,摇摇晃晃走到桌边坐下。白玉瓶中一枝胭脂玉建兰已然盛开,香气馥郁。我伸出手去,指甲上凤仙花染的红鲜艳夺目——轻轻一掐,兰茎渗出汁液来,随之折断。“盛极必败,还是别看它败的样子。”我道,忽地回过神来,望着四公主道:“公主刚才说什么?”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朝我咬牙。过了一会儿,又苦笑起来:“罢了,你这脾气,倒是跟我回广西好些。不然迟早死在这里。”
  我轻轻笑着,随手将兰花插在鬓边。
  “你打定主意了?”她瞪着眼睛问道:“大清朝没这规矩,历朝历代都没这规矩。你要去,只好贬为庶民。我多半不再回来,你想再见他只怕不能够了。”
  “嗯”,我简短地应了一声,转头叫扫花上茶。
  “你到底想些什么?我真不明白,好好的,发的哪门子的小性儿?皇上并没有亏待你,各宫的人也没得罪你。你看别的妃子,哪个不是巴巴地盼着离皇上近些。你倒好,偏要反着干!”她一气说着,端起茶钟一饮而尽。
  我吹着杯中碧绿的茶叶,看它们滴溜溜打转。这茶是新上的,每枚叶子皆一旗一枪,鲜嫩清香。我把脸埋在氤氲雾气中,任其蒸腾。
  “别跟我做出这副模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不是自个儿折磨自个儿么?你若想好了,就跟我走!我孔四贞虽一介女流,保你平平安安还是足够的;你若只是心里有什么疙瘩、气他恼他,只管跟我说,我帮你解开。”她不依不饶,喋喋不休地说着:“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你真跟我走了,一辈子不见他——你好生想想,熬得住么?他必也不好受——伤己伤人,何苦来?”
  “够了没有!”我陡然暴怒,一把将那缠枝莲青花瓷盖钟扫落在地,碎片四溅!
  “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么?我没有资格留在这儿,我是什么东西!”悲从中来,我捂着脸放声痛哭。
  一只手温柔地搂住我的肩,轻拍着传递安慰。“你有什么苦处不能跟我说的?难道连我也不信?咱们在这宫里都是一样的人,互相扶持了这么些年,你还存着芥蒂么?我自请回广西,舍不下的唯有你。但我想,你有皇上疼着,我在或许反而是阻碍,让你分心,不能全心全意对他。宫里早已没有我的位置,我选择回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总比让人看笑话好些。没有及时告诉你也是怕你伤心。我本来想,缓缓地跟你说,或许你能接受。没想到眼错不见,你就这么没分寸起来,真不让人省心……快别哭了,仔细哭肿了眼睛——多漂亮,哭坏了可惜。”
  “眼睛不是我的——这模样、这身份都不是我的!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不可抑制地失声痛哭,泪水从指缝汩汩流出。
  “又说胡话!”她柔声道:“正经有什么委屈快告诉我,我来开解开解。”
  我用力摇着头:“没有,没有……我就是想离开这儿,我再也不要受他左右!”
  “唉……”,她深深叹息,许久没有说话,任我痛哭着,泪水将一块芙蓉镶银边绢帕浸得透湿。
  排山倒海的悲伤过去,哭得胸口生疼喉咙嘶哑。我终于抽抽噎噎地拭尽泪水,眼睛犹酸涩胀痛。
  她静静地等我平息下来,看我情绪终于正常,开口道:“现在可以说了罢?”
  小丫头用金盆盛了水来,扫花拧了锦帕递给我。等我净了脸,又送上胭脂香粉等物。我匀了面,抹上玫瑰膏子,又挑了一些点在唇上。丫头举起铜镜,我略瞧了瞧,挥手叫他们退下。扫花换下手绢,另送上一方描着折枝梅花的绢子。我拿着揩去鼻翼两边多余的香粉,有些惭愧地朝四公主看去。
  “哭也哭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下该说了罢?”她耐心地等我弄完,温言笑道。
  “没什么,只是心里难受。”
  “还不说!你要把自己折挫成什么?”她苦苦劝道:“以后如何全看你心意,何必自苦。”
  我幽幽地长叹了一声,道:“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我不能再如此下去,我不能像别的妃子那样,将自己的所有构筑在他莫测的喜怒之上。我不能做这样的人——等他腻了、淡了,再也不愿见我之后,还痴望着重获他的宠爱……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样的游戏规则,我不想遵守。”
  她不解地皱眉看我。
  “他再是九五之尊,睥睨一切傲视天下,其实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为了得到与得不到的东西,固执地熬尽一生之力,俯瞰九州终究不得解脱。可是,他是那么骄傲自负,不容旁人的疼惜。当他需要休息与慰藉的时候,我的心已冷了。”
  “竭我所能倾尽心力,试图能跳得精彩,博得他的停留。而他只是偶尔地驻足,在我身心俱疲之时给我一丝坚持下去的理由。然后抽身离去,留我苦苦守候下一次温暖与心酸的邂逅。”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宫里多少人日日如此度过,期待着他的青睐。其实又有多少是真的期待呢?不过进入了这样的生活,才不得不恪守相应的准则。与爱无关,为下半生打算而已……这些或真或假的实心虚意,他的柔情,如何顾得周全?”
  “我最刻骨铭心的爱恋,怎能随他周旋?不忍见其冷、不忍见其淡,选择远离,不过是逃避罢了。然而,又有谁能坦然面对呢?”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湖山万里,尚可容我这荒唐可笑之人罢……”
  ……
  “好妹子,从今而后,你就做我妹子罢。”她轻轻抱住我叹道:“过了端午,咱们就上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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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6 | 只看该作者
这么些年来,我没有象别的嫔妃那样将全部希望与精神寄托在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上,除了已勘破未来,知道什么都不过如此之外,还因为有四公主——她经历过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经历过颠沛流离的漫漫征途;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杀戮争斗;经历过透骨入髓的无望情爱,一颗心已臻淡泊无欲。我失落、愤懑、悲伤、绝望之时,只要听到她沉静的声音,看到她淡然的浅笑,便可以宁静平和下来。她犹如一剂安神的药,缓解我无法弥合的伤痕。那被黑色火焰灼伤的痕迹呵,总是毫无征兆地如山风海雨般席卷而来,不可阻挡。
  如今面临着失去,顿感自己的卑微渺小——我什么也做不了,就连这消息也是从旁人口中得到。她为什么不亲自告诉我?怕我伤心,还是已毫无牵挂?
  “皇上知道么?”我怔怔地问道。
  佟妃觉出我的失落,劝慰道:“妹妹别伤心,四公主在广西长大,本就是汉人,终究是留不住的——皇上似乎也知道了,适才去给太皇太后祝寿时还说呢,要给四公主送行。”
  “什么时候走?”我不死心地问道,希望有挽回的余地,尽管也知道这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
  “大概五月间罢,也就这两个月的事了。”佟妃道:“太皇太后正在想给四公主上个封号——她如今是和硕公主,总不能晋为固伦公主。”
  原来已成定局,我绝望地想。不到两个月她就要走,我能做什么,做了又有什么用?

  “回主子,皇上在毓庆宫。”遣出去打听的棹雪回去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我换了衣服,扶着扫花即刻就去了毓庆宫。
  远远地看见总管太监在门外徘徊,见我过来,嘻嘻哈哈打了个千儿道:“宁主子稍候,皇上和那位在说话呢。”
  我停下脚步,堆起笑来与他说些闲话——总管太监在御前说得上话的,因此人人不敢得罪。我虽不与他热络,还是得客气三分。
  不多久,一袭明黄服色步出,阳光一照分外耀眼。我行了礼,逆着光微微抬头。只觉他裹在一团黄芒之中,威严有如天神。多日不见,他有些惊讶,含笑道:“你来看良嫔?”头向内一别,道:“她已睡下了,难为你走这么远,先回去罢。”
  我怔忡地立在那里,满眼都是明亮典正的纯黄光芒。光芒中有丝丝鲜艳的血色,缠绞纠结成狰狞的花纹。我知道那不过是锦缎上的丝线而已,却不由自主地有些眩晕。许久许久,没有过这样眩晕与心惊的感觉。仿佛一直以来,就从未见过他身明黄皇袍的样子。没想到竟如此陌生与遥远,如隔云端。
  “宁妃!”他叫兀自出神的我。
  猛然觉察自己的失仪,我忙应声,恭恭敬敬地行礼。
  “有事?”他问道。
  为何他总能洞穿我的心思,而我这个知晓所有过往的人却总是作着无用的猜度?
  我支吾道:“是有些小事——皇上既然忙,臣妾改日再拜见。”说着就要跪安。
  他笑了笑,轻抚我的肩道:“朕才议了事过来,一会儿有经筵讲谈,你有事就说罢。”
  我在阳光下抬起眼,却被金黄的光线刺得酸疼。不自觉地低下头,轻声道:“臣妾没事,皇上做正经事去罢。”
  “朕听你这话,怎么像赌气一样?”他道。
  “臣妾不敢。”我淡淡道。
  “嫏儿”,他蓦地柔声道:“同朕走走罢。”说着携起我的手。

  御花园中青草茂盛,暖意盎然;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太监宫女们远远跟在后面,我默默在他牵引下走着,心如止水。然而,他一声“嫏儿”,却让我的手微微颤抖。
  “嫏儿,有事为何不说,难道不信朕?”他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了些。”
  “臣妾并非因为皇上看望良嫔心生醋意。良嫔久病,皇上去看她原属应当。臣妾哪里是这等鼠肚鸡肠之人?”
  “那朕问你话,为什么不据实相告?”
  我停下来,望着满树繁花,思绪翻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高天上寥寥几只风筝飘飘荡荡,无声地诉说着暮春余韵。
  他松开牵着我的手,折了一枝不知是什么花。洁白如玉的花瓣如蝶翼般轻轻震颤,细而芬芳的花粉簌簌落下,如同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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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6 | 只看该作者
寿筵共摆了三天。宫中向来秩序井然,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这三天里却着实闹腾了一番。虽不失小心谨慎,然上面高兴,底下的人也放松不少。我看最快乐的要数各宫亲随丫头们——既不用做粗活又少了平日里的规矩。此时恢复了少女活泼的天性,唧唧喳喳地说笑玩闹,兴奋得无可如何。
  我第一天去应了应景儿,然后就托身上不适懒得出席了。四公主却时时在太皇太后跟前,想要和她说说话也不能够。佟妃身子弱,每日去不多时便回储秀宫歇息。反正无聊,我便去与她作伴,顺便也问问四公主的事。
  “你不知道么?听说四公主自请回广西——太皇太后已应允了,只是舍不得,要她自这个月陪在身边、直到启程,娘俩儿说说休己话。”佟妃缓缓道。
  我如闻霹雳,登时蒙了——她要回广西?那我怎么办?这些年来的宫闱生活,多亏她提携照应方安然度过;倘若没有她,不知我是否已经粉身碎骨。连那些宫女都知道,四公主与宁妃交好。她一旦离去,今后的日子该是多么黯然无味。不说别的,单想想漫漫长日,有话无人倾诉,受了委屈存了闷气也无处发泻,那难得的一点真实与快乐断然割舍,莫测的深宫,我如何应付?


这么些年来,我没有象别的嫔妃那样将全部希望与精神寄托在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上,除了已勘破未来,知道什么都不过如此之外,还因为有四公主——她经历过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经历过颠沛流离的漫漫征途;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杀戮争斗;经历过透骨入髓的无望情爱,一颗心已臻淡泊无欲。我失落、愤懑、悲伤、绝望之时,只要听到她沉静的声音,看到她淡然的浅笑,便可以宁静平和下来。她犹如一剂安神的药,缓解我无法弥合的伤痕。那被黑色火焰灼伤的痕迹呵,总是毫无征兆地如山风海雨般席卷而来,不可阻挡。
  如今面临着失去,顿感自己的卑微渺小——我什么也做不了,就连这消息也是从旁人口中得到。她为什么不亲自告诉我?怕我伤心,还是已毫无牵挂?
  “皇上知道么?”我怔怔地问道。
  佟妃觉出我的失落,劝慰道:“妹妹别伤心,四公主在广西长大,本就是汉人,终究是留不住的——皇上似乎也知道了,适才去给太皇太后祝寿时还说呢,要给四公主送行。”
  “什么时候走?”我不死心地问道,希望有挽回的余地,尽管也知道这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
  “大概五月间罢,也就这两个月的事了。”佟妃道:“太皇太后正在想给四公主上个封号——她如今是和硕公主,总不能晋为固伦公主。”
  原来已成定局,我绝望地想。不到两个月她就要走,我能做什么,做了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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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5 | 只看该作者
慈宁宫前搭了戏台,鼓乐喧天,笙箫齐奏。皇上送了一幅御笔洒金寿字轴,以尽孝意。嫔妃命妇及内臣皆有寿礼,琳琅满目堆在那里,真真珠宝世界琉璃乾坤。我与四公主赶着绣了一面松菊图炕屏,用纯黑丝线绣成两句贺寿吉诗在旁,横竖撇捺皆与纸笔书就一般。还好她早已在准备,待拉了我去已成大半,我只须稍动针线而已。太皇太后倒是一团喜悦,道这礼不落俗套。只是与其它礼物比起来略显寒酸。好在太皇太后不理会这些,新雅别致就好。
  后宫热闹非同寻常。因是三藩平定的头一个寿辰,皇上特下旨好生操办。太皇太后虽极力推阻,仍是铺张了一番。三品以上命妇皆接旨进宫贺寿,内臣们在外殿看戏吃酒。一时偌大紫禁城熙熙攘攘,蟒袍紫服往来穿梭不息。办事的太监宫女匆匆忙忙、络绎不绝。那些女眷们各各按品大妆,尽力打扮得雍容华贵,生恐落于他人之后。团扇香巾或执或佩,步步小心,时时在意,极尽端庄娴雅。时辰尚早,寿宴未开,众人先团团坐在台下看戏。虚设皇上之位,他在外殿与大臣们酒宴,不得进来。然后是太皇太后坐于正中,佟妃与四公主坐于左右。佟妃下去是惠妃、德嫔等;我坐在四公主旁边,后面慧妃、宜嫔、荣嫔等,按品级递减。良嫔大病未愈,在毓庆宫出不来,却献了万寿图卷。那大大的寿字是万个小寿字组成,每一个行草隶楷篆,各不相同,显是费心所做。良嫔卫氏聪慧可人,又写得一手好字。此礼一献,竟将别的珍宝珠玉比下去了。太皇太后特遣人送了八宝食盒过去,且不要她谢恩。惠妃不免又说些酸薄之言,引得宜嫔远远地与她斗嘴。台上戏演得热火朝天,台下也丝毫不放松。
  我一声不响盯着台上,到底唱些什么却一点儿也没听进去。满心疑窦,不断思量。四公主依旧谈笑风生,看不出什么端倪。我不禁暗暗心烦——屡次问她搬回慈宁宫之事,她却总是搪塞过去,不敢以实相告。我深信定有隐情,只是如今她住在慈宁宫,不好过从太密,因此没有机会问个明白。现在她那里兴高采烈逗得太皇太后笑个不住,我闷闷地坐在一旁,颇有些气恼。
  向来不爱看戏,又不能离席,便巴巴地盼着快些唱完。我越是心急,台上越是不紧不慢。那一个红脸黑袍的捧着满脸长髯,洋洋洒洒激昂慷慨唱个不住,不知是什么腔调。看他在台上绕了几圈,本以为要下去了。却不料往台中椅上一坐,手一抬,又唱了起来。我满心烦躁,只觉背上细汗一丝丝沁了出来。不耐之极,却还得装得聚精会神看戏入了迷。不然旁边的人便来搭讪,不得不陪笑应付几句,更是麻烦。若一不小心让人看出心不在焉,可就得罪人了。脸上笑得累了,酸酸麻麻的。悄悄揉着,又怕弄乱了搽好的胭脂。看身边的人兴致勃勃高兴得很,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或许不少和我一样呢——这心思一出,倒真的笑了起来。恰恰被四公主看见,逼着我问笑什么。我一顿哼哼哈哈给含糊了过去,不料却引得太皇太后注意,视线从台上转到我身上。倒是一派和蔼慈祥,笑问我们在说什么。没想到四公主道:“宁妃在说笑话儿呢,让她给皇额娘说一个,算是上寿。”
  天!我拙舌笨口,哪里会说笑话儿?看她嘻嘻哈哈随口而诌,顿感头大如斗。我忙道:“臣妾没说笑话儿,倒是四公主拿臣妾取笑呢。”
  “皇额娘,宁妃刚才说那大胡子跑着唱了又坐着唱,咿咿呀呀总唱不完,只怕一会儿肚子唱饿了,要来讨皇额娘的寿酒吃呢。这话可好笑不好笑,皇额娘评评!”她狡黠地朝我笑着,气得我恨恨地白了她一眼。
  太皇太后果然笑了起来,周围嫔妃连忙附和着笑得桃羞李让。“宁妃这嘴不开则已,一开就不得了。”太皇太后心情极佳,笑着道。
  “宁妹妹可厉害着呢,臣妾们哪里比得上。”惠妃道。自从良嫔得宠,倒把她对我的忌恨分了些去。许久没与我作对。如今说这话,也是脾性如此。
  佟妃微笑道:“待会儿这些人都会赏酒吃的,宁妹妹不必担心。”
  “宁姐姐自己肚子饿了罢?”宜嫔趣道。我贬而复升之后她与我疏远不少,不知是因为我被贬时没来照应自愧呢,还是不屑与我这曾经身份卑微的人再来往。
  我脸上作烧,窘迫下竟找不到话来回,只得讪讪笑着。
  “皇额娘,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就入席罢。”四公主道,又故意笑道:“不然宁妃肚子唱空城计,大为不雅。”
  “四公主忒促狭地。”我讷讷笑道:“太皇太后莫听公主胡说。”
  太皇太后却笑道:“既如此,咱们就开席。想来大家都腻烦了——年轻人哪静得下心来看戏?”说着便站起来。佟妃与四公主一边一个扶着,慢慢进了慈宁宫。后面锦衣华服长长一串,莺声燕语不绝如缕。
  御膳房得经旨,赶在我们进宫前就上好酒菜。宽阔的大殿上筵开玳瑁,褥设芙蓉。等太皇太后坐下,还要轮流安席,闹了许久方才坐定。接着又是敬酒,那些口齿伶俐的不免要发挥一番,不肯放过这机会。我渐觉腹中饥饿。看着满席珍馐美味极尽精致,浑不似入口之物,不由自嘲地一笑——大概这繁琐礼数完后也不得大快朵颐。每次宴席之后都得回宫补些小食。扫花善解人意,或许已经预备好了。这脂粉堆绮罗群中都是身份尊贵的妃子格格福晋,哪里好意思饕餮美食?人人都尽量矜持自重,这些菜肴不过摆设而已,大半是不动的。
  我胡乱想着,那边还在不停敬酒承欢。出神间感觉一阵香风渐近,抬头一看,原来是四公主笑吟吟地过来,手中捏了一枚嵌金丝景泰蓝酒杯。她平时素好淡雅简朴,今日因逢喜事,难得地施了脂粉、穿了一身绛紫衣衫,外罩蜜合色坎肩,稳重沉练中显出华丽雅致。我忙站起来,她冲我举杯笑道:“宁娘娘可肯满饮此杯?”
  我慌忙拿起自己的杯子,半是嗔怪半是笑道:“你刚才可害死我了。”
  她奇怪地一笑,晃着酒杯道:“你只管怪我——以后想怪也怪不了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忙问。
  她只一笑,“喝不喝?”
  “当然。”我朝她举了举杯,她伸过来一碰,“叮当”声音清脆。我仰头一气饮干,一看她已过去太皇太后那边。寻思方才言语,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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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5 | 只看该作者
回到久违的深宫,又要面对纷繁的人事关系,顿感无所适从。一应土仪特产,自有人备下,送与各宫娘娘——皆遣人前来道谢。翊坤宫一时人员来往不绝,我又是打赏又是客套敷衍,不敢怠慢。最要紧的是去慈宁宫禀报行程,及各色事物需要打理。没承想出去一趟积了这么多事,几日来竟不能脱身。想来四公主也差不多,一直没见她身影。回来又听说良嫔身子欠安,病得起不来。皇上有空便去探望,我落得清闲。倒少了分身乏术之忧。只是偶尔想起远在金陵的周培公,笺上墨迹透过纸背,显是竭尽心力所为。史上并无他的详细记载,他的生平对我而言成了难解之谜,只怕再不能得知。
  这日趁皇上议事,我去毓庆宫探望良嫔——不知为何不想在那里碰见他。良嫔病居憔悴不堪,反而添了楚楚可怜的韵致,让人惜之不已。都道她是花中牡丹、嫔妃中翘楚,真真一点不错。无论是淡妆浓抹还是素衣华服,眉梢眼角都蕴含风情无限,流盼间波光醉人。就连我这曾经艳冠后宫的宁妃也甘拜下风,无怪乎皇上万千宠爱,破格擢升。可惜她体弱多病,总是缠绵病榻不能承恩。生下皇八子胤禩后更是美人灯般,娇弱不胜,风吹吹似乎便要倒下。我知道她的结局——卒于康熙之前,唯一的儿子被雍正改名“阿其那”,满语意为狗。身后凄凉让人心酸。如今纵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又能如何?况且见她一身孱弱,未必是快乐的罢……听她提起儿子,思念不已。因她出身辛者库,产下皇子也不能亲自抚养,而是交由皇长子的母亲慧妃养育。骨肉咫尺天涯,旁人看着也慨叹惋惜。
  见我去看她,良嫔颤颤地坐起来,轻声道谢。我含笑说些宽慰劝解之言,全是关怀诚挚之意。她心中有数,感戴不已。又道我能随皇上巡行,不似自己有心无力——言语之间羡慕不已。她哪里知道,该是我羡慕她。不因为圣眷隆隆,不因为美颜殊色,不因为有子依靠,只因为她是真真实实在世间存在的人。而我,不知这样虚幻的生活能维持多久,更没有资格创造生命,体验为人母的快乐与折磨……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黯然。这样的我,算什么?
  回翊坤宫路上顺道去永和宫看四公主。她素性豁达,不以俗务为念,怎么也忙成这样,一连几日不见身影。闲闲地顺着小径而行,永和宫匾额遥遥可见。四周荒草蔓蔓,寒烟漠漠,不知为何如此冷清。隐隐感到不祥,我快步走去。只见宫门大开,一进去就见几个老婆子与太监在洒扫清理,院内空荡无他人。我大吃一惊,那几人前来请安。我忙问怎么回事。一个老婆子上前道:“四公主搬回慈宁宫了,娘娘今后省了这一处的脚力了。”问她为什么,却絮絮叨叨说不清楚。我急忙转身向慈宁宫而去。
  刚进了外室便听见笑语喧哗。我绕到内室,丫头打起帘子。低了头进去,一室温香拂面,花团锦簇环佩叮咚。行了礼坐下,向四周一看。原来佟妃、惠妃、宜嫔、德嫔、荣嫔等都在,团团围坐,正说笑不住。太皇太后坐在上面,容光焕发。头上金钗凤头口中衔了一串明珠,晃晃悠悠折射出闪闪光华。四公主打横坐在旁边,也陪笑着。我刚一坐下,惠妃就向我道:“宁妹妹来得正好,太皇太后寿辰就要到了,咱们正想寿仪呢。”
  “我这副老骨头还稀罕什么?看着你们和和睦睦的就罢了,要什么寿礼?”太皇太后笑道。
  佟妃微笑道:“虽如此,礼数是要尽的。这是臣妾们的心意,太皇太后就成全咱们罢。”
  太皇太后微笑不语,宜嫔道:“佟姐姐说得是,太皇太后别推辞了。”
  旁边几个嫔妃纷纷附和,我笑着不说话。
  四公主此时笑道:“皇额娘推也没用。四贞和宁妃已准备好了,到时往皇额娘面前一送,难不成还给扔出去么?”
  我微微一怔,知她护我。只好点头道:“太皇太后倡俭省之风,身体力行为后宫表率。咱们都钦佩效仿。然寿辰一年只一次,热闹一回原属应当。太皇太后辛苦一年,怎么操办也不算过逾。”
  “就是啊。咱们好久没热闹过了,太皇太后就让咱们乐一回罢。”宜嫔忙道。
  “好好好,就逐了你们的愿。”太皇太后笑道:“不过也别奢侈太过——皇上要办大事,咱们可不能拖后腿。”
  “皇上一片孝心,肯定会费心操办的。”四公主道。
  “那可不行!”太皇太后正色道:“你们都劝着些,别让他破费。”
  “是”,众妃齐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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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5 | 只看该作者
她摸着腮帮子笑问:“罚什么?左不过喝酒罢了。你抬一大海来,我就喝!”
  “你知此时无酒方说这等便宜话。”他眉梢里都是笑意。
  “那就罚姑少爷把这河水喝上几口,也不算为难她。”我盈盈笑道。
  “好啊!果然是什么唱什么随的。嫏儿,这次别想我饶你!”她恨道。上来就伸手挠我胳肢窝。我一阵酥痒,又笑又挣,口中不住求饶。她只不理,拉着我不放,只顾乱挠。船身吃不住,晃荡不已。我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撞到周培公身上。他连忙一让。恰这时船身一斜,他站立不稳,竟“扑通”一声跌了出去,溅起明晃晃的水花,抛珠滚玉一般。
  “哎呀!”四公主惊呼。侍卫们见状立刻跳下水去,没见如何动作便捞起他来。不过吃了几口水,衣衫湿透,头发散开来贴在身上。他倒是不惊慌,只是天气已凉,禁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脸色发青。大少爷忙命即回行宫。于是匆匆雇了轿子,一口气将我们抬了回去。
  我和四公主自回松风水榭更衣。听得丫鬟来报,周培公住在幽窗明月轩,正请了太医诊治,并无大碍。四公主此时方放声大笑,形容着他出水时狼狈的样子,不由绝倒。我也笑个不住,心下却有些忐忑。虽已夜深,还是决定去探视一番。
  向四公主告辞而去。身边扫花棹雪跟着,只说回梧竹幽居休息,却悄悄绕过兰雪堂,来到另一边的幽窗明月轩。从窗缝中看去,只见一盏孤灯光线微弱。他独坐灯下,不知写着什么。让扫花棹雪在门外守候,我轻轻推门进去。
  随着“吱呀”门响,他惊讶地回过头来。一见是我,连忙推开纸笔,立起来行礼道:“臣参见宁妃娘娘。”
  乍听此言,莫明地悲从中来,我竟怔怔地流下泪来。
  他顿时慌了神,在旁边手足无措,一迭声道:“娘娘怎么了?”
  我只不理,哭了个痛快。看他慌张而又无奈的神情,方止住泪,掏出绸绢揩了脸,问道:“你在写什么?”
  他往桌前一站,挡住了墨迹,道:“回娘娘,没写什么。无聊瞎涂而已。”
  “哦”,我不在意地道,走到椅子上坐下,抬头一边打量他一边道:“咱们也是熟人了,你刚才却不理我!”
  他被我看得不好意思,陪笑道:“娘娘,夜深了多有不便,请回罢。”
  我皱眉道:“你还是这副腔调不变!”
  “臣惭愧。”他道,一心想让我离开。我偏视而不见,反而关切地问道:“你没事罢?有没有着凉?太医怎么说?这么多年不见,你过得可好?”
  “臣没事,已经服药,娘娘放心。”他道。
  “都是我们不好,害得你这样。”我歉然道。
  “是臣大意……娘娘快回去罢,臣也要睡了。”
  这显然是逐客令了。我不情愿地站起来,不满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他垂首道:“臣不敢。”
  看不清他表情,我没话找话地道:“那次我回去就没见过你,原来你当将军去了,听说立了大功。三藩能平,你出了不少力罢?”
  他脸色一凝,似有万千苦楚,却只淡淡笑道:“臣不过尽绵薄之力,娘娘过誉了。”
  我嘻嘻笑着走近道:“哪里哪里。你的功劳皇上都知道,你放心,明君治下,岂有在野之贤?”
  他退到一旁,与我保持着距离。我突然猛地探身上前,一把抓过刚才他写字的纸,一扭身闪到门边,扬扬手中雪浪笺,看着他惊愕焦急的样子笑道:“我看完就还你,不告诉别人。”转身与扫花棹雪而去。
  一路提心吊胆回到梧竹幽居,所幸无人看见。拨亮灯芯,展纸细览,原来是一首未完之诗——
  独立天地间,浊风吹老泪。
  踽踽晚行客,不敢叹式微。
  百年一弹指,将归何处归?
  形与影相吊,魂随魄飞灰。
  泫然和者稀,……
  “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他忽从内室步出。
  我吃了一吓,避无可避,只得按规矩行礼道:“臣妾叩见皇上。”
  他目光深不可测,不见喜怒,只静静看着我。我暗暗心惊,迟疑着是否据实以答。
  “培公安好?”他突然问道。
  情知瞒不住他的眼睛,我道:“还好。”
  他点头不语,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脸阴晴不定。受不了这凝滞的气氛,我道:“臣妾致他落水,心中不安,故前去探望。”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挥手叫侍女退下。
  ……一纸素笺飘落在地上,帘幕低垂,挡住了幽幽烛光。
  南京之行就这样完结。圣驾回京时要周培公随行,他却抵死不从,定要终老南京。皇上虽气恼,终究拗不过他。起驾的前两天一直铁青着脸。我也不敢深劝,只小心服侍。无人时细品他的残诗——因匆忙上路,没有机会再见,这诗一直没有还给他。那天皇上看了并没说什么——他的想法,越来越难以揣度。那句“泫然和者稀”,让人几欲下泪。知他心中孤寂,却故意自我放逐。世间的人与事,都是这么难以揣度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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