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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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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不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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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3 | 只看该作者
我仰头凝视着他,那炯炯的目光,或许更愿意在大清广阔的疆域上驰骋,而不愿笑看我优柔细腻的簪花小楷。玄烨,我可以守着灯花与烛泪,为你采撷冬日第一场雪后梅蕊初绽的幽香,可你会不会为我描上青黛的笼烟修眉?玄烨,我可以安静地守在你身旁,做你一生辉煌的见证,可你会不会仔细聆听我的哀怨与忧伤?玄烨,我可以为你困居深宫或是亲赴沙场,可你会不会为我绾起长发,将珠钗轻轻插在我的髻上?玄烨,只要你召唤,我可以生死皆不放在心上,可你有多少真实能与我分享?龙袍加身,便隔绝了俗世与人情,你可以给我的,我从不敢奢望。只要你允许,我便可以用所有的执着交换你偶尔的欣赏。
  可是你我都不能够,抛开旁人的目光。
  他仿佛洞穿我的想法,恼道:“你连朕也不信!”
  “我信”,我低语:“可是皇上有皇上的底线,而我永不能走进。”
  “你终究是不信朕……朕已做到这一步,你还是信不过……”他转过脸去,颈上血脉贲张。落日余晖洒下来,给他的脸镀上淡淡的血色。他凝视着将沉的太阳,深深吸气,叹道:“罢了,朕富有天下,却终有不能之事……你要自蹈虎口,朕又能怎样?”
  “皇上放心,臣妾决不会受辱于贼人。”
  他冷冷一笑,拍手道:“好!宁妃为国尽忠而薨,追封为后,入葬皇陵。”言罢抽身上马,绝尘而去。
  我怔怔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方才的话冷如冰雪,在脑中纠结回旋。你可知道,你这一去,于你是死别,于我却是生离。一回首,已是百年的时光呼啸而过,西风斜阳下的煌煌景陵,不堪凭吊。你这一去,倒是断了念头绝了相思,可是我,还要在那个世界里苦苦寻找。不,我不要这样寂寞地爱恋,永隔参商的无望与绝决。
  倏然惊醒,猛地推开侍卫拉过马的缰绳,扳着鞍子就是上不去。我急得满脸通红,旁边周培公轻轻将我腰向上一托,只觉身子一轻,已稳坐马上。我操起鞭子向马身狠狠抽去,它吃痛长嘶,扬起四蹄如箭疾驰而去。我狼狈地俯在马背上,死死揪住马鬃,被颠得头晕脑涨。风声凄厉,从颊上呼啸而过,周围的一切疾速向后滑去,仿佛时空的更替。近了,近了,视线异常模糊,却犹能辨出那袭暗绿便服。我如一片枯叶颠簸起伏,几欲呕吐。眼见前面马队停下来,心下欣喜,手中放松,却被大力一颠,从马上滚将下来。
  一阵猛烈的天旋地转,收不住脚步的马蹄从我头顶飞过,溅起飞灰,呛入我的喉咙,痒涩难忍。眼中也进了沙尘,直流酸泪。我昏然躺在地上,浑身火燎般疼痛无比。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侧身呕吐,竟是一口口鲜血!
  “我要死了吗?”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不会的,朕不会让你死!”厚实的声音传入耳鼓,难掩焦急。
  “皇上,我想通了,我不离开你……”
  “朕知道,你别说话。”他俯身验看我的伤势,向身后疾喝:“快传太医!”
  我伸出手去,他连忙紧紧握住。弓箭磨出的老茧摩挲着我的皮肤,粗糙而实在。
  “皇上,我不是仙女,我什么也不是……”我昏沉沉地道。
  “朕知道……”
  “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呵……”来不及了,再不让他明白,就来不及了!
  “朕知道,朕一开始就知道。你别说话……”
  “我也不是妖孽啊……皇上,你信我的……”
  “朕信,你是嫏儿,朕的嫏儿!”他颤抖着声音道。
  “我死了,皇上会记得我吗?”我呼吸急促。
  “你不会死,朕是天子,朕说你不会就不会!”他迭声道,笃定的话语透出万分焦急,回头怒道:“太医怎么还不来!”
  “皇上,此地离宫尚远,只怕要些时辰。”侍卫们噤声不敢言,只有周培公上前道。
  “废物!”他咬牙,伸手要将我抱起。
  “皇上!”周培公忙止道:“娘娘从马上跌下,除各处擦伤外,只怕肺腑也受了震荡,轻易不可移动。不然体内出血,难以救治。”
  他也明白,忙抽回手,轻拂我脸上尘土。
  天色已经漆黑一团,侍卫们在原地搭起帐篷,将我们围在中央。我昏昏沉沉地睡着,脑中混乱。一会儿是西西不屑地取笑,一会儿是他焦急的面容。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重叠在一起,我头疼欲裂。
  “我要喝水。”恍惚中仿佛躺在家中家上,向妈妈伸出手去。
  “不能喝,再忍一会儿。”却是那个熟悉的沉稳的声音。
  我不再言语,沉入昏迷,心中却是迷乱无比——何为真何为假,何为梦何为非,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我到底是谁?宁妃还是嫏儿?抑或那个总是白日做梦的孤僻女孩?伤口火炙般剧痛,我却已渐渐习惯。但那无数的问号在眼前回旋飞舞,塞满整个梦境,让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头痛得要裂开来。恍惚中强启星眸,依稀辨出眼前灯火昏黄,烛焰在帐壁烁烁跳动。身上的痛减轻了一些,只是头疼无比。我动了动身子,不由呻吟出声。
  “好些了?”他俯下身温言道,右手搁在桌上,持着朱笔。
  我勉强支起身子,见床边桌上奏折散落,纸上几处墨迹尚新。使力牵动伤口,我“哎哟”一声倒下去。
  他皱了皱眉,板起脸道:“你这是做什么?要回宫也不必跑这么急。倘使有个好歹,使朕……”后面的却咽下,目光灼灼,盛满怜惜。
  “臣妾该死,连累皇上不得回去。不知宫里急成什么样儿。”我歉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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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3 | 只看该作者
你知道就好。”他顿了顿,道:“嫏儿,你到底是谁?”
  我默然。是啊,我是谁?是抚着书页在想象中一遍一遍勾勒你的样子的独乐痴子?是揣着无望的期盼形影相吊的踽踽行者?还是大清皇帝的妃子,湮没于荒草寒烟的无名宫人?史册上没有宁妃其人,她是见恶于皇帝,不得留下存在的痕迹,还是专待我的到来,然后一起消失于无闻?
  “宁妃并无姐妹,你若不是她又会是谁?谁能与她的容貌相似至此?难道伤寒之症亦可致失忆?你到底是谁,嫏儿?”他似问我又似自言自语。
  “你只管说,朕恕你无罪。”他又道。
  说什么?说我来自二十三世纪,是我是几百年后的女子?恐怕你断断不会相信,就像不信我是仙人一样。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细若蚊吟。
  他眉头深蹙,疑惑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寻找出什么痕迹。
  “臣妾实实不知。臣妾自有意识起便成了宁妃,皇上……”我嗫嚅着道。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转过身,继续批阅着成堆的奏章。
  “皇上,你说你信臣妾的。”犹记得昏迷前他的话。
  他搁下御笔,轻叹:“宁妃,这是你之幸,也是朕之幸啊。”
  我不解道:“皇上说什么?”
  他微笑不语,凝视那微微跳动的烛火,看向未知的远处。
  “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我蓦然打破寂静。
  他显然有些吃惊,却道:“你说——只要不是去广西,朕都可以考虑。”
  我不顾疼痛立起身来,死死抓住桌角,喘息道:“臣妾请皇上削去宁妃封号,臣妾愿降为宫女,侍候皇上起居。”宁妃啊宁妃,我借了你的身份,借了你的容颜,如今把封号还给你。只是这身皮囊,我却不能做主。
  见他低头思忖,我满心惶惶。不再是宁妃,只怕那些咬牙切齿已经隐忍许久的宫人可以一雪素日之恨了罢?宫女位份最卑,连答应常在都可以驭使。可是我不愿再处于浪尖之上,即使拥有睥睨众人的地位和颐指气使的权力。做你随侍的宫女,在角落里安静地关注与守望,不是比夜夜翘首待召的嫔妃们更自由么?
  “皇上……”我正想解释,他突然点头道:“这样也好,朕准了。”
  “谢皇上!”我在榻上郑重叩首。
  青色天光从帐外透进来,他站起来道:“朕要回去了,御门听政不可耽误。你坐轿慢慢来。刚才太医瞧过,道无大碍,好生将养便是。待你伤势痊愈朕再拟旨——或许这样太皇太后才不会苦苦相逼。你别记恨太皇太后,她是为了朕的江山,一时误会也是有的。只不知突然削去妃子封号,你家人该如何惶恐,朕得想个法儿好好安抚他们。
  家人?我自小便是孤儿,全赖长我十岁的西西如父兄般多加照顾,不然早死在孤儿院中。不知他如今怎么样,是不是很担心我。
  怔怔出神,他道:“太皇太后那里有朕在,你放心。”
  知他误会,我笑笑道:“臣妾明白。”又催道:“皇上快回去罢,不然该晚了。”
  他点头,道:“朕走了,你自己小心。”
  我在榻上弯腰行礼:“恭送皇上!”
  他犹站在哪儿,负手伫立,似有话说。我又道:“皇上路上当心。”
  他微微一笑,方举步离去。走到帐前,又回过头来,恰与我目光相遇,嘴角隐隐含笑。我脸一红,忙低下头去。抬起来时他已不在,剩下帐帘轻轻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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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3 | 只看该作者
皇上今儿怎么这等高兴?”见他归来,我忙迎上前去,解下披风。两个月前宁妃以抗旨不尊之罪被削去封号,降为御前宫女。宁妃长兄却被封赏,一时朝中议论纷纷。他却不以为意。我与玲珑相伴,虽然辛苦些,却也清静。因是皇上跟前的人,旁人不敢轻慢,虽不似以前那般养尊处优,人人奉承,却也无人加害。
  他面颊红润、精神抖擞,高兴地道:“四公主就要进京了。”
  见我怔怔地,又道:“孙延龄被杀,四公主领了广西军抵挡住吴三桂的威逼,太皇太后怜她孤苦,传旨让她进京。”
  这么说,孔四贞就要入宫了。我犹自出神,传言她苦恋顺治,乃至宁愿以青春韶年为其守陵。后来因与孙延龄有婚约,嫁了过去。不知她长什么样,性子如何。
  “四姑多年不见,朕要亲自出城迎接!”他不知不觉间已改了称呼。
  我含笑道:“皇上为何这般看重四公主?”
  他呵呵笑道:“朕幼时常与四公主在一起玩耍。她性情开朗活泼,又不拘礼,不象别的女孩子扭扭捏捏。朕虽称她‘四姑’,其实也同姊弟一般。”
  “既是这样,奴婢倒迫不及待了。不知何时能一睹四公主真容?”我笑问。
  “据报四姑一行已至沧州。四姑心急,命日夜兼程。只怕不日便可进京。”他一脸兴奋,浑不似平日威严深沉的九五之尊。
  “那奴婢就讨个头彩,贺祝皇上姑侄相见。”我含笑盈盈下拜。
  他哈哈大笑,搀起我道:“你要什么赏赐,朕一定答应。”
  我酸酸一笑,瞅着他道:“那奴婢斗胆,请求皇上准允奴婢前去迎接四公主。”
  自从被贬为宫女,往常日日照面的太皇太后与各宫嫔妃再也没有见过一面。虽然省了许多麻烦,再不用和他们明枪暗箭斗智斗勇,可是整日整日地守着乾清宫,实在是百无聊赖万般寂寞。每天等待他下朝回宫,吩咐茶水和御衣上的人预备好接驾——他还不定就回来。或许去慈宁宫承欢,或许去坤宁宫追思皇后,兴头来了,再去哪个王爷府里逛逛。下午必得抽些时间去景山狩猎,向子民们显示天子的镇定从容。晚上或是翻牌子,或是亲去哪个妃子寝宫。我便与玲珑边做些针黹女工,边闲聊至三更,方有了睡意。几个月来几乎没有迈出宫门一步。况且我是被贬的妃子,旁人避之不及,谁还会来亲近?外头发生些什么,谁得宠谁被冷落,除了玲珑偶尔提及,其它一概不知。她见我并不关心,渐渐也提得少了。对于这位驰骋沙场堪与男儿比肩的四公主,不仅仅好奇,还有倾慕之意。
  他沉吟道:“这可不合规矩……况且四姑回来总会见到,也不急于这一时。”
  我转身斟了杯茶,碧绿茶水泛起层层彀纹,白雾氤氲,衬着灿灿明黄的杯壁,格外分明。捧着茶盏奉给他,看他慢慢啜着,我低低吟道:“春宫闭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
  他撂下茶杯,握住我手柔声道:“朕这段日子冷落你,也是为长久计。宫中多少眼睛盯着咱们,猜度朕对你的用意。朕不得不费些心思。你先委屈些,一切等三藩松了再说。”
  “是”,我屈膝蹲了个万福:“奴婢知道。”鼻中发酸,不能多言。
  他叹了口气,越发温言:“嫏儿,你何时如此多礼起来?须知朕待你还是同以前一样,难道你不明白么?”
  我垂首低声道:“嫏儿若不明白,岂不辜负皇上待嫏儿之心,连嫏儿待皇上之心嫏儿也辜负了。”
  他端起茶又喝了一口,嗽了一声道:“朕知你不开心……这次你就跟朕去罢,藏在马车里,料也不会有事——朕本想等她回来,让她庇护于你。朕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许多事不便行。让她提前见见你也好,省得回了宫反而说不上话。”
  “皇上……”我不知说什么,仰头感激地看着他。
  他手中微颤,几星茶水溅落在我手背上,如灼热的嘴在那里吮吸着。他左手揽过我,面颊贴在我发上,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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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3 | 只看该作者
“奴婢给四公主请安,四公主吉祥。”车内狭窄,我屈了屈膝,口中礼数不减。
  她没料到车里还有人,吃了一惊。随即神色如常,含笑道:“不必多礼。”一弯腰坐在位子上。
  我侧身坐着,偷偷打量着她——俊眼修眉,虽是少妇打扮却英气逼人。面颊上颇有风尘疲倦之色,却还是神采飞扬,见之忘俗。一身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越发显得风姿卓然。看她身材娇小,容貌秀气,丝毫不像大清一等侍卫、统领千军的巾帼英雄。只是皮肤略黑,大概奔驰户外所致。
  “你看我做什么?”她突然开口笑道。
  “呃”,我一时语塞,脸上作烧。
  “你定在想,怎么统领广西军队的竟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是不是?”她笑道。
  “不是”,我脱口而出,立觉不合礼数,垂首道:“奴婢只是在想,公主有什么奇处,让皇上得知您要来的消息之后,高兴得无可如何。”
  “是吗?”她朗声笑道:“皇上太也费心,高兴就罢了,干么还出城来接?闹得我下马换车,也不安生。”
  一阵风过,掀起窗帘,他跨着一匹乌黑骓走在前面。我趁机瞥了一眼,回过头来,见四公主正笑吟吟地瞅着我,本已作烧的脸越发滚烫。
  “你是皇上的哪宫妃子?”她问道,话刚一出口立刻又拍手道:“不对!你自称奴婢,难道是宫女么?”
  我恭敬道:“奴婢是御前服侍的宫女,公主叫‘嫏儿’便是。”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我知道了!怪不得皇上把你随身带着。想来你当不了多久的宫女了罢?”
  我抬头笑道:“奴婢犯上不敬,由妃贬为宫女,如今在乾清宫当值。”
  她大惑不解,迟疑道:“这我可不懂了。”
  我微微一笑,平静地道:“奴婢犯了错儿,理当受罚。”
  她摇头断然道:“我不信。你别蒙我,待会下了车我问皇上去。”语气如同孩子不肯相信罐子里的糖吃完了一样。
  我不由“嗤”地一笑,随即意识过来,忙敛笑正色。看她正闲闲地玩着一柄古旧匕首,目光亮亮地朝我看过来。
  “咱们这位皇上可了不得。这一次不知他玩什么花样,让人捉摸不透,也是可气。”她似漫不经心地道。
  “喏”,她向我递过一物。我定眼一看,原来是那把匕首。夔龙花纹精美古朴,一粒深蓝宝石嵌在鞘上,熠熠生辉。“送给你。”她道,不由分说把匕首塞到我手里。
  冰冷坚硬的触感传到手上,我未及思索,忙推道:“奴婢不敢当。”
  她淡淡一笑,道:“给你就拿着!可别小看了它,它可是先皇赏给我的。”
  “那奴婢就更不能要了!”我急急说道,要把匕首塞回去。
  她按住我的手,和气地道:“若我没猜错,你和皇上定是用情已深……这柄匕首本是我想用来守护他的,如今你拿着,倒是物尽所用。”
  他是谁?顺治还是玄烨?我疑惑地看向她,她却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眉尖轻蹙,似有忧愁。我默默坐回位子上,抚弄着那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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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3 | 只看该作者
宫门大开,万号齐鸣。孔四贞搭着我的手走下车来,一箭之外有软轿备着。皇上已骑马进了宫,我屈膝行礼道:“公主好走,奴婢不能陪了。”
  她奇道:“你不进去么?”
  “奴婢待罪之身,不敢从此门进。奴婢还得赶回去侍候万岁,恕奴婢先行告退。”
  她含笑点头:“那你就去罢。我有空便去看你。”
  我万福退下,另拣了一条少人来往的路向乾清宫而去。边走边想象她与太皇太后相见的情景。广西军权已上交朝廷,如今她可算孑然一身。不知剩下的岁月将如何度过,难道又去守陵么?父母早亡,夫君叛逆,亲随丫头双双罹难,想她薄命如斯,实在让人慨叹。太皇太后虽厚待于她,可是时过境迁,只怕当初之心也淡了罢。唯有皇上念念不忘当日情谊,或许能给她安排一个好的归宿。
  胡乱想着,不意间与一个匆匆而来的宫女撞了满怀。站稳了看时,竟是扫花。听说她被拨到储秀宫侍候,自我被贬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见了我一愣,一时迟疑。我笑道:“扫花妹妹好久不见。”
  她瞬时涌上泪来,蹲身行礼,泣道:“主子。”
  我忙把她扶起来,笑道:“如今可不要乱叫了,咱们是一样的人。”
  她抽抽噎噎地道:“奴婢不敢僭越。”又忙忙道:“主子慢走,佟主子吩咐奴婢回储秀宫取东西,奴婢不能耽搁。主子保重,奴婢先走了。”泪眼汪汪告辞而去。
  我看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处,不由一时失神。当日她躲在我怀中如一匹受惊的小鹿,如今长高了些,面庞也圆润丰满起来。大概佟妃待她不错,比跟着我担惊受怕好得多。欣慰之余又有一丝失落,她口齿伶俐许多,已不复当日的不谙世事。宫中这样的人,越发稀罕了。
  我握紧手中匕首,快步向前走去。
  乾清宫果然无人。几个小太监坐在门槛上咭咭呱呱地说话,看我过来,忙住了口站起身。其中一个笑嘻嘻地道:“姐姐好福气,能跟着万岁爷出门。”剩下那些也开始七嘴八舌地附和:“姐姐看了什么好玩儿的?”“这等福气,宫里没第二人了,姐姐赏点儿什么才是。”
  我开始板着脸强撑着,到后面实在撑不住,拿手绢捂着嘴笑起来,骂道:“猴儿精们,整日不干活就知讨赏,我倒霉的时候你们就没影儿!”
  “谁不知道那是万岁爷使的巧法儿。大概没几日奴才们就得称姐姐‘娘娘’了,娘娘别忘了咱们才是。”
  “不许胡说!”我骤然沉声喝道:“谁要再提这话,提防舌头!”
  几个人噤了声,吐吐舌头一溜烟儿去了。我迈进宫里,心内不由暗暗担心:连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太监都看了出来,何况其它人?看来我不关心身外,身外却有人时刻注意着我。一双双眼睛并没有因我被贬而转向别处。想起那其中的怨毒,不由得汗毛直竖。
  “姐姐回来了?”玲珑从内室走出来。
  “哦”,我回过神来,笑道:“是啊,总算见到四公主。”
  玲珑替我解下披风,笑问:“四公主长什么样子,美不美?”
  “也不是十分美……不过很秀丽……而且,人也和气。”
  “这是什么?”玲珑惊讶地看着我手中的匕首道。
  哎呀,忘了先藏起来,只怕这回又生口舌。
  “四公主赏的。”我只好实话实说,一面岔开话题:“宫里没别的人知道我出去罢?”
  “……呃……”她支吾起来:“这个,原来不想跟姐姐说的,省得姐姐烦心……”
  “难道各宫都知道了?”我惊道。
  “早上我去慈宁宫取丸药,路上听到惠娘娘跟她的丫头说呢,说姐姐媚住了皇上、说什么皇上就听什么,如今又要去笼络四公主。”
  “这是什么话?”我冷笑:“我若这么有本事,也不会让她恨毒了我……还有谁知道?”
  “我也是偶然听到的。”她道:“不过惠娘娘既然知道,保不住别的娘娘也知道了。”
  “大概已经传到太皇太后耳里。算了,由她去罢。”我摆摆手要去休息。
  “姐姐”,玲珑在后面叫住我。
  “还有事么?”我回头问道。
  “姐姐小心为上,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呢。”她好心地道。
  “我知道,谢谢你!”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自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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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4 | 只看该作者
躺在床上小寐,不觉竟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蜡烛已灭,窗外满天星斗灿灿生辉。我却浑身发冷,裹紧被子缩成一团,却还是直冒寒气。脸上却燥热无比,似要燃烧起来。脑内如同刀绞,一阵阵疼痛。喉咙干渴,我挣起来去倒茶。一下地便觉天旋地转,站立不住。扶着墙一步步挪过去倒了杯冷茶,尝了一口,实在喝不下。心里难受不已,一弯腰就搜肠刮肚地吐起来。白日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这下口中苦苦的都是胆汁。想漱口又怕水凉,只好挨到床上躺着。不知是不是白天吹了风着凉,或许睡一觉就好,自我安慰着。闭上眼睛,头却一该不停地疼着,身上又冷,怎么也睡不着。我翻来覆去地折腾,心内如煎。只盼着快些天明,好请太医来瞧瞧。转念一想,恐怕又会惹得口舌纷纷,还是莫要天明的好。只要能睡着,明天一醒自然就好了。我收敛心神,安静闭目而卧。然而过不了多久又辗转起来,烦躁无比。
  这一夜格外漫长。迷着了又醒,始终不能安稳地睡过去。好不容易窗户纸有些发白,我支起身子,大声叫起玲珑。她住在我隔壁,不知醒了没有。声音颤颤的,不过细细一缕,只有我自己能听清,就算她醒了只怕也听不到。我瘫倒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呜呜哭起来。如果此刻死在这里,只怕也没人知道。想到这儿越发伤心,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要把这段日子的委屈全部发泻出来。锦被一角被我的泪水浸透,发出咸咸的腥味儿。尽情哭吧,难道忍下的泪还少吗?玄烨啊玄烨,四公主一回来你就忘了我,我真的永远不及与你青梅竹马的那些女人吗?
  “姐姐、姐姐!”玲珑焦急的声音在外响起:“你怎么了?”
  “玲珑我好难受!”此时顿觉她的可亲可爱,竟将她当作唯一的依靠。
  她一推门奔起来,不住口地问:“姐姐怎么了?”目光一停在我脸上,立啊“啊”一声叫出来:“天花!”
  心登时一沉,我吃力地抽出手向脸上摸去——额上、鼻翼、颔下尽是密密的圆鼓鼓的小痘,稍一用力便流出脓水。“镜子,给我镜子!”我绝望地朝她喊。她一边摇头一边退后,抱起妆台上的镜子就跑了出去。“玲珑、玲珑!”我无力地喊,如干涸河床上的鱼,焦虑而无可奈何地拍打着尾鳍。“连你也抛弃我么?”一阵冷风刮进来,门被吹得里外开合怦然作响。我得了天花,顺治便是因此而死,他也得过。此时得了,只怕难以救治……此劫我是迈不过去了。
  “朕得过,不会传上,你们让开!”
  我精神一振,却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急忙翻身向里。
  听见步履匆匆,温暖而安全的气息来至身旁。我咽下冰凉的泪水,咬紧牙不发一言。
  “嫏儿,让朕看看。”他温言软语,一面扳我的身子。
  我伸手要推开他,终是无力,软软地滑下去。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他握住我的手,俯身端详我的脸庞。
  我用衣袖遮住脸,泣道:“皇上不要看了,给嫏儿给些脸面罢。”
  “没事,朕也出过天花。”他越发柔声道:“嫏儿听话,给朕看看。”伸手移开我的手,细细端详。
  “太医,你来看看。这似乎不像天花。”他吩咐身后的太医。
  太医应声上前,为我把脉。他在旁边问我:“昨晚你便不适罢,怎么不与朕说?朕回来听他们说你已经睡了,朕以为你累了,便没有叫你。”
  “回皇上,奴婢睡过了时辰,请皇上恕罪。”太医在旁,我不便多言。
  他会意地点头,却笑道:“四公主还跟夸你,说你不仅长得好,还温柔有礼,更难得的是平和安宁,是个好姑娘。”
  我笑了笑,头又剧烈疼起来,不由皱紧眉头。
  太医起身道:“回皇上,姑娘并非天花,只是出痘。只要安心静养,不出半月便可痊愈。只是身上奇痒,千万不能抓挠,不然留下疤痕,终身不愈。”
  “你快去抓药,好了朕重重有赏。”他道。那太医磕头告辞而去,我不由担心道:“我已经抓破了几个,只怕……”
  “几个疤痕算什么?总比你现在好看。现在这样朕都不嫌,何况以后?”他笑道。
  我皱眉道:“现在丑只是一时,以后是一辈子,皇上终究会厌弃嫏儿的。”
  “不会不会”,他软言安慰:“乖嫏儿,别多想。早日养好病,让朕放心。”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低低答应。他安慰了几句便去上朝,留下几个丫头在旁服侍。一时煎了药来给我服下,便安安份份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头发里也长了,不能梳洗。蓬头垢面在床上挨了十几天,终于消了下去。揽镜顾影,果然有几粒微痕印在腮边。我闷闷不乐地抛下镜子,对着窗外发呆。一时门外笑吟吟走进一人,原来是四公主。我忙含笑让人看座。这段日子多亏她常来看望,病中也好受得多。
  “今日可大好了。我说嘛,没几天就能下地。皇上还不信!”她笑道,捧着一个鎏金镂花小手炉。
  看她穿了件大毛斗篷,我问道:“下雪了?”
  “没呢。我看天阴阴的,怕下,就穿来了。看把你急得!”她笑道。
  “我说呢,原不该这时下雪,不过也差不多这两天了。”
  “我也好几年没见过雪了。”她带了一点感伤道。
  “等嫏儿病好了,陪公主打雪仗去。”我鼓起精神道。
  她却摇摇头,酸楚地一笑,道:“我再也不打雪仗了。”
  我不好再说,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有些尴尬。她却抬起头来笑道:“以前我和他打雪仗,他总是让我。我不要他让,步步紧逼,手中一刻不停攥着雪球……都是在手里揉了又揉,捏得很小又很硬,捏得手心里都渗出寒意……他挨了好多,却不着恼,反赞我是女中豪杰。我听了傻傻的很是欢喜——他骂我一句,我也是欢喜的。其实,有什么可欢喜的……他喜欢董姐姐那样温柔如水的女子,她死的时候甚至把宫殿烧了给她……我这样的女中豪杰,注定只是一枚棋子……”
  ……
  “公主何必自苦,如今都已过去了。”良久,我叹道。
  她淡淡笑道:“是啊,都已过去了……其实自从父亲殉国,孔四贞就不再是孔四贞,而是四公主。这些年来的风雨,不过一梦罢了。”
  “嫁到广西,的确委屈公主了。”
  她摇头道:“孙延龄待我很好、很客气。是我嫌他一介武夫,什么都不懂。吴三桂写信要他反,我若好生劝他,也不会弄到如此地步。连累阿檀阿麝身亡、害得他被吴三桂所杀还留下万千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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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4 | 只看该作者
她从不曾对我提及这些,今天却似变了一个人,骤然说起。原来她心里藏了这许多深沉的悲慨,大异于平日里爽朗和气的孔四贞。原来那些惨烈悲壮的往事,并没有像风一样呼啸而过,而是在人心上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时不时地在某个时刻痛彻心扉。
  “公主……”我叫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她笑了笑,又恢复到平日的口气道:“好了就出去瞧瞧,那几株腊梅快开了呢。”

  一觉醒来,窗外分外晶亮。清寒透幕,有冷冽的气味飘散。我心中一喜,跳下床,一把推开明瓦嵌玳瑁的窗户——天地皆白,一望而去茫茫莽莽,雪被厚实。青松上沉甸甸积着雪,稀稀疏疏露出几枚松针,越发冷翠可爱。房檐上垂下晶莹剔透的冰凌,狼牙般参差不齐。天上犹搓绵扯絮般,簌簌飞着雪花。人如入清洁无尘之境,胸臆为之一爽。我如痴如醉倚在窗边,心旌摇荡,不由曼声轻吟:“未若柳絮因风起。”
  “玉阶一夜留明月,金殿三春满落花。”他自撑了一柄油纸竹骨伞,独自缓步走来。雪地上一溜脚印,斜斜地伸向我的房门。
  “皇上不上朝么?”我惊讶道。
  他随手将伞撂到廊下,并不推门。而是折到窗前,笑吟吟地道:“今日冬至,朕特准大臣们回去团聚消寒——朕也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皱了皱眉道:“皇上怎么可以偷懒?”
  “呵呵”,他笑着点了一下我的鼻尖,故意道:“朕偏就偷懒——天下人都在偷懒,朕就不行么?”
  “行”,我复笑道,心想别犯他的忌讳才是,他自有打算,我少管为妙。
  “你才好些又在这儿吹风,快回去!”他推开我搭在窗棂上的手,从外面关上了窗子。我正要过去披件衣服,他已从门外进来,把自己的披风搭在我身上。
  “丫头们呢?怎么一个也没有?”他问道,显是不满。
  “昨天我就遣回去了。病已康复,用丫头做什么?”我扯住披风一角,随口答道。
  “还是扫花棹雪好些。”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道:“棹雪倒还在翊坤宫,扫花听说拨到储秀宫去了,倒不好要回。”
  “皇上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突地一跳:“我在乾清宫挺好,那些宫女太监都听我吩咐,还要丫头做什么?”
  他轻点了下头,没说什么,却笑道:“这两个的名字倒有趣,扫花棹雪……亏你好想。”
  “君若棹雪而来,妾当扫花以待。”我道:“嫏儿掉书袋,不伦不类,皇上见笑了。”
  “呵呵,那朕今日雪中探视,九天女史可散花相迎否?”他笑起来。
  “皇上还提从前的事做什么?九天女史,嫏儿一想起就自愧不已。”我轻声道。
  他正色道:“嫏儿,你放心,朕定不负你!”
  “皇上欲炙嫏儿于炭火之上乎?”我蓦然与他对视,只一瞬便仓皇移开,不敢面对那里的深邃莫测。
  “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要朕负你么?”他没料到我会那么说,倒笑道。
  “皇上,您是否想重立嫏儿?”我试探地问道。
  “不错!朕喜欢的女人,难道不该给个名份么?连出身卑贱的阿布鼐之女朕都能抬举,何况于你?”他恼道。
  “皇上一片爱护之意,只是嫏儿当不起。嫏儿既然自请为宫女,就打算做一辈子宫女。哪怕皇上腻烦了嫏儿,嫏儿走开便是。若是为妃,嫏儿避无可避,空惹人耻笑。”
  “原来你是做这样的打算。”颓然的神情爬上他的脸庞:“你不想与朕一生一世,所以留这样的退路。”
  “嫏儿生死都以皇上为念,只是不愿受人怨毒。”我有些气馁,却还是固执已见。
  “这终不是长久之计,祖制不许,宫里的目光也不许。况且,你若生子,难道要让他背上生母无名的包袱么?朕削你封号,是为了让太皇太后安心。如今朕要宠你,再赐你个身份有何不可,谁敢怨恨?”他耐心地道,试图说服我。
  “皇上,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去死。唯有这件不行。我的底线是尊严,你的底线是皇权。你天子之尊,宠幸的要身份匹配的女子,如果不是就赐予。可是我只愿意安静地守在你身边,不受外物打扰。如果为妃,便失去了这份自由。”
  他嘴角浮起一抹嘲笑:“做妃子没有尊严,做宫女倒有了?”
  “做妃子要恪守为妃的规矩,做宫女自在得多。这段日子我就过得很自在。”我不服气地道。
  “你知道朕——”他陡然立起,话说了半句又打住。半日,方叹息道:“朕费了多少心思,怕有人欺负你、害你,吩咐玲珑日夜跟着你,生怕有什么闪失。你说知道朕的心,可你知道朕有多大的压力吗?人言可畏,朕虽贵为天子,也忌惮三分。朕不能让人说朕为恋着一个宫女冷落了三宫,你知道么?”
  我背过身去,手指颤抖地揪着披风一角。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知道不能掌握命运,知道平静的日子即将成为过去。我命由天不由人,终究还是得踩在刀尖,尽力地做一个优秀的舞者。钻心的痛算什么,只有跳得精彩,才能赢得生存的权利。
  “奴婢听凭皇上做主。”我转过身道,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廊下那柄竹骨伞伶仃地靠在栏杆上,似在听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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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4 | 只看该作者
没过多久,我被升为答应,居储秀宫。储秀宫主位是佟妃,与我素日倒还相合,他如此安排也算费心。储秀宫曾经住过一次,如今再来,真有隔世之感。佟妃仍旧从容客气,细细安顿好我,色色都想得周到。如今我已不是金尊玉贵的宁妃娘娘,她能如此相待,不由得我不感戴。本来答应可以不用日日去慈宁宫请安,她来相邀,我却不好不去。太皇太后见了我却无嗔无喜,只同佟妃说话,偶尔也朝我问两句闲话。我松了口气,倒自愧高看了自己。太皇太后哪里屑于对我下第二次手?虽知如此,然而一进慈宁宫便觉沉重的压力迎面而来,让人惶惶不安。
  四公主现住在永和宫,我倒去得多些。她是性情中人,与我深为契投。而且见多识广,各地风物颇知道一些,我又喜欢听。时常一壶清茶,一坐便是一天,相谈甚欢。

  流光易逝,从答应到常在,再到贵人、嫔、妃,原来是这么缓慢而艰难的过程。这些年逐级加封着,似绕了一个圆又回到原点。翊坤宫一切都按原先的程序运行,只有穿云度月年龄大了放了出去。看两人悲悲切切地磕了头告辞而去,知他们心中必是欢喜的。谁能不欢喜呢?即将回到阔别多年的家,即将由侍候人的丫头做回被人侍候的小姐,谁不为重获亲情与自由而欢呼?而我却似已忘记了自己的来处,在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忘情地扮演着角色,或悲或喜,不由人掌握。
  三藩之乱终于告一段落。带来杀戮与仇恨的战争,终于终结于和平。他又开始忙于整治漕运,仿佛有永不衰竭的精力。可是我知道,他是疲倦的。特别是那个大火焚毁太和宝殿的夜里。杂乱的灭火声不会传到内宫来,可是我却在一片安宁中猛然惊醒,望着窗外清朗的月色,莫名下泪。月光抚过他浓密的睫毛,抚过熟睡中轻合的眼睑。我能读出那其中写着疲惫与厌倦,以及不甘的雄心壮志。我想我是真的心疼了,第一次为他背负的沉沉重担而心疼。一直以来,只是遥遥仰望。即使在最贴近的时候,也依然保存着一份惶恐。直到现在,我才感受到母性的力量从蛰伏中醒来——多想把他拥在怀中,不让他受一点伤害。就像、就像,我的婴儿一样。我终于完全明白孔四贞对顺治的感情,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护得他周全的感情。而今换做了我——我多想守着他,看他建功立业大展鸿图,看他开创辉煌的康乾盛世,做名垂千古的名君大帝。可是,我的时间是凝固的,这些年的风霜,并没有在我的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痕迹。笑靥依旧如花,肌肤依旧吹弹得破,甚至连指甲都从未长过。几年时间并不明显,等几十年以后,其他人都白发苍苍,唯有我青春永驻,那会是多么可怕的局面!
  “嫏儿”,他微醺后眯着眼轻唤:“嫏儿,还是你好。”是啊,我无欲无求,不似惠妃争权夺势、不似宜嫔爱出风头、不似荣嫔锱铢必较、不似艳绝后宫的良嫔总担心年华老去,自然不会给你带来无停止的烦恼,你只尽情安享我宁静的温柔与不动声色的关怀便可。这么些年宫中的历炼,让我已不再为爱与不爱、爱深爱浅而辗转。你宠幸罪臣之女卫氏,把她捧上天去,破格封为良嫔,宫人都议论纷纷。唯有我不嗔不怒,安然地观望,如看自己的过往。原来,你还是最喜貌美的女子,如我、如良嫔,心里,并不希望我们懂得太多罢?倘若容颜老去,你是眷恋还是忘记?而我宁妃,一个彻头彻尾都是虚无的女子,会在你心里占据怎样的地位?
  犹记得当初你说“你放心”,如今又是哪位新人的耳边蜜语?我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但我确定,我的确是错过了。错过那花开满丫的昨日,那无嫌猜的懵懂年代,又将,错过今朝……于是有些话,便永远来不及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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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4 | 只看该作者
“皇上将出巡南京,降旨要娘娘随行,四公主也去,请娘娘早做准备。”
  “多谢公公。”我含笑答应,看他退出,不由叹了口气。要出巡么?他永远都这么精力充沛兴致勃勃。记得多年前那次偷偷随行,充满了冒险与满足的意味。如今可以正大光明地迈出宫门,却失却了原先的味道,让人再也激不起从前的兴趣。不过,既然你喜欢,那就去罢。
  四公主乘了一辆朱轮华盖车,我乘了翠盖珠缨八宝车,想来沿途百姓必是惊叹地驻足观望,羡慕这皇家气派。而我,却怀念起多年前和公主同乘一辆油壁小车的羞赧与温馨。我的时间虽然凝固,心却是一该不停地变老。记得当时年纪小,万岁山前珠翠绕,御香飘缈。柔情深似海,欲与天比高。七夕月如水,画眉菱花照。恁一句,情深不寿,怎知晓?
  车队逶迤,行行止止。不知走了多少日子,终于到了有六朝古都之称的南京。
  行宫是一座硕大的园林,小桥流水垂柳疏石,倒是秀雅别致。时逢初秋,梧桐深绿中隐隐夹杂浅黄,夏荷将谢未谢,秋兰欲吐不吐,楚楚风韵,不可备述。皇上住进正厅“兰雪堂”——取意于李白“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诗句。四公主住了“听松水榭”,我则住进“梧竹幽居”,倒是心满意足——最爱那梧桐亭亭如盖,滤下阳光如金丝;还有那潇潇翠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不愧“幽居”二字。晚来暮雨飘落,听那雨打桐叶、水滴竹梢,直叫人心旷神怡,胸中尘埃荡涤殆尽。
  他自有公事要忙,留我与四公主在园中游冶赏玩。园中有一堂甚是有趣——堂分南北两半,一半名十八曼陀曼馆,一半名卅六鸳鸯馆。原来堂前碧流萦绕,上有鸳鸯成双成对戏水交颈,彩羽辉煌,煞是好看。堂外遍植茶花——又名曼陀罗花。据佛经中言,同时见到曼陀曼与鸳鸯者,此生必福乐安康。
  “不知这园主人是谁,竟如此贪心……须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太完满了也不是好事。”我立在水边,看鸳鸯抖落身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谁不想圆满?连菩萨都要修得功德圆满才能成佛,何况咱们凡人?”她笑道:“你想得太多,须知思虑太过也不是好事。”
  我笑道:“不过有感而发罢了……这园子倒建得精致,比起皇宫来也不差。”
  她叹道:“园子是要住得安逸,当然精致。皇宫建得精致,那是给人看的,安逸不安逸倒在其次。”
  我忙道:“罢了,公主还说我!”
  她复笑道:“刚才你问园主人,我倒知道一些。还是以前在家做姑娘时奶娘说的——不知真不真,你可想知道?”
  “原来公主知道,还和我叨了这半日!”我笑催道:“请公主快开金口。”
  “我可没金口。”她打趣道:“金口在紫金山祈福呢,你去那儿找。”
  我急道:“行了,你快说罢!”
  她挥手叫侍女上茶,润了润嗓子,方缓缓说来:
  “据说这园子主人原是明朝一位官员,因获罪放到金陵,从此心灰意冷。于是退隐于野,罄尽家财起了这座园子。那时取名叫‘抱朴居’,以求清淡朴素了此残生。他倒是寿终正寝,却余下一个独子极不成器。镇日斗鸡走马、眠花宿柳,无所不为,又不在意旁人说三道四。后来欠下巨额赌债,债主日夜催逼,他无法,只得卖了园子还债。他原没有娶亲,如今把祖上基业糟蹋尽了,无处可去,只得卷了铺盖投奔素日相好的青楼女子。鸨母平日阿谀奉承,生怕侍候不好,不过看上他随手挥霍。如今见他身无分文,名声也臭了,自然冷下脸下,要赶他走。亏得那妓女还算有情义,偷偷给了他一些银两,让他做些小本买卖过日子……”
  “我猜着了:必是他真心悔悟浪子回头,中了状元,把园子又买了回去。”我笑道。这类故事看得多了,已没有悬念。
  不料四公主却正色摇头道:“你可猜错了——他不但不如你所说衣锦还乡,反做下更大的祸来。”她缓了口气,继续道:
  “他拿了银子,无面见平日相熟之人,于是躲到乡间去。可巧那里有个乡绅,颇谦恭厚道,见他穷困潦倒却一副世家子弟打扮,不禁相询。只这一问,便生出许多事来。”
  “什么事?”我好奇地问道。
  她拿起茶盏道:“待我歇歇。”看她慢慢地饮了半碗茶,拿手绢子擦擦嘴,我不由着急。她望了我笑笑,接着道:
  “他生就俊俏风流,又巧舌如簧。不知编了什么谎,乡绅信以为真,聘他为西席,教授幼女弱子。他虽不学无术,究竟家学渊源,小孩课业也能应付。不料这家还有个长女,因出生时算卦,算得她将于家宅有害。本来乡绅想趁她小将其溺死,却没下得手去。于是将其从小幽闭于别院,只有一个丫头服侍。那小姐长到二十岁,从未踏出过院门一步。大字不识,父母不知。痴痴傻傻,每日对着花儿鸟儿、云儿月儿说话。
  那没落公子来得这家中,温饱不忧,便生出别的心思来。因他平日野惯了,如今规矩做人,甚是心痒。长久不见名倡名优,心中不足。后来不知怎的机缘巧合,让他窥见那小姐模样。虽不及平日交结的那些人,在乡野之地也算难得了。于是便使起手段来——那小姐不知世事,又值情窦已开,没费什么工夫便上得手来。一来二去,竟让小姐怀上孩子!这下再也瞒不住,乡绅怒不可遏,定要逐他出门、打死女儿才罢。他倒是无所谓,本来玩玩便欲丢开手,却不料闹出来。开始还怕人家逼娶,后来只是驱逐,正中下怀。至于之后何处着落倒不关心了。于是拿了衣物便扬长而去,也不管小姐与自己尚在腹中的孩子怎样。
  却说乡绅家中闹得沸反盈天,夫人带着妾室儿女死求,要留她女儿性命。乡绅早就气得无可如何,必要打死。那小姐却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坐着,只道夫君不日便要来接她——当时将至上元灯节,各处都要燃放烟花庆贺。她说夫君上元灯节便要来接她去看烟花,他赌过咒,必不反悔。她哪里知道,这赌咒发誓原是花柳场中常事,便如吃饭穿衣般寻常。小姐却一丝执念牢牢记住,她的夫君要带她看烟花,那据说美丽不可方物的烟花。
  当时势不容人,乡绅虽下不了手,却拿了白绫,要家仆送他女儿上路。任是妻妾儿女乌压压跪了一地,涕泪交流苦苦哀求也不动心。只道此女生就是祸水,如今败坏家风,如若及时除去,将来遗祸无穷。家仆得命照求,却不料小姐娇弱单薄,此时却逃得飞快。他们东堵西截,终于在厨房捉住了她。小姐大力挣扎,呼喊着要夫君救她。她虽痴傻,却也知这些人是要害她的。如今被捉住,情知无望。转头看那炉膛中火光熊熊,噼啪作响烁亮跳动,极似夫君口中所描述的烟花。她一时发狂,拼了命挣开几双粗壮大手,探手到炉膛里,竟赤手将那木柴抓了起来——也不怕烫,唱着跳着挥舞起来。家仆们怕被烧到,不敢近身。一时间厨房各样物事俱被点燃,热气灼人。冬天干燥,那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迅速蔓延到别的屋子,烧红了半边天。人们没有准备,虽然急忙救火,一所轩峻壮丽的房屋已经大半是灰烬了。小姐也被烧死,化为焦炭。奇怪的是,据说她面目仍是完好无损,宛如生前。
  我没有说话,实是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心中沉甸甸的,不知是何滋味。半日,方勉强笑道:“这多半杜撰——哪有头脸不被烧着的道理。”
  她叹了口气道:“故事且不论真假,只说这满目花草葱笼,哪里想得到底下还有这般惨烈的隐事。结尾固是杜撰,前面必不会是空穴来风。据说当日此事传遍全国,被人们津津乐道,过了好久方消声匿迹。我奶娘原是江南人氏,所以听过此事。”
  “公主本是说园子的事,却说到那上面去——其实,比这惨上十倍百倍的也有。只是由景而来,听来却如身临其境一般。”
  “正是这话了。”她叹道,盯着水中穿梭的锦鲤望了许久,突然抬头笑道:“这事可别同皇上说。”
  “我知道,公主把人看得忒笨了。”我笑道:“这可不是往老虎口里探头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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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楼主| 发表于 2008-1-7 12:35 | 只看该作者
他薄暮时分方才回来,犹兴致盎然,滔滔不绝说些路上见闻。我盛了一碗热腾腾碧荧荧的碧粳粥放在他面前,看他和着宝塔菜、乳黄瓜、姑苏香干津津有味地吃着,故意撇嘴道:“皇上倒是逍遥快活去了,四公主和臣妾在这儿可闷得紧。”
  他停箸正经问道:“朕知你们俩在一起必不会寂寞,所以让四姑随行……在宫里也这么过,这儿又没规矩,怎么反而闷?”
  我无意识地用银勺搅着火腿玉笋汤,有些赌气道:“这里倒是自在,可是臣妾一想到皇上在外面不知做什么,就担心得很……这儿可不是宫里,臣妾日夜悬心,就怕出事。”
  他哈哈大笑,趣道:“随行的都是当地官员及名流文儒,并无一个女人,你可放心。”
  “皇上!”我娇嗔道:“你知道臣妾并不是说这个……”
  “知道知道”,他放下象牙箸,宠溺地道:“你放心罢,有上天护着,朕必安然而归。”
  我闷闷地点点头,一勺一勺喝着汤。他见状,夹了一块玫瑰色酥送到我口边,笑道:“尝尝这个。”我依言张嘴,慢慢噙着。有一缕清香萦绕舌尖,不像别的酥糖那般甜腻。他兴致勃勃地道:“此酥名董糖,传说是秦淮八艳之一董小宛为病中的冒辟疆所制,酥烂甜软、清香爽口,乃南京时兴的小吃。”
  我一听来了兴趣,好奇地问道:“这是董小宛发明的吗?”
  他却笑笑道:“这也是人们附会罢了,谁知真假。”
  我有些失望,不满地道:“怎知就是假的,我说就是真的!董小宛兰心蕙质,是个冰雪聪明、重情重义的女子,臣妾倾慕得很——只可惜佳人薄命,无缘得见了。”
  他抚掌笑道:“这么说,你倒是她红尘中知已了?也罢,朕见你实实闷得紧了,说话也没好气。朕就陪你出去走走——叫上四姑——她会武艺,凡事方便些。”
  “真的?”我惊喜地问道。
  他笑道:“朕可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朕听说十里秦淮是烟花聚集之地,许多达官贵人都爱醉卧温柔乡之中。朕倒想瞧瞧,南京欢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度其意,问道:“皇上可是要微服私访?”
  他点头道:“你去准备准备,咱们一会儿就走。”
  我依言退下,自去松风水榭找四公主商量,颇为担心。她倒是胸有成竹,朗声笑道:“遇不上倒罢了,若遇上寻衅滋事的,看本宫如何收拾!”

  华灯初上,彩旗招展。果然是十里秦淮六朝金粉,热闹非别处可比。脂浓粉香、绿袖红裳,笑语喧哗、传杯飞盏。我与四公主一身男装,乖乖地走在他身旁。另带了三名侍卫,以备不测。
  不宽的一条街道,却长得不见底。酒肆茶楼林立,灯火辉煌。秦淮河与街并行而过,静静地流淌。沉沉的墨绿,在灯光映照下妖艳无比。河上画舫花船穿梭往来不息,可以听见丝竹歌喉之声相发而出,有清脆出黄莺出谷,有娇媚如慵猫软啼。猜拳吆喝之声不绝,外带着调笑骂俏,色色俱全。我们在街上慢慢踱着,四处张望。不时走过浓妆艳抹的绮衣女子,带起一阵香风,巧笑着娇声招呼。侍卫板着脸赶开,却被他喝止。抬头座座绣楼上,粉帐低垂,可以想象其中的旖旎春情。我好奇玩笑之心顿起,扯扯他衣袖道:“少爷怎么不进去看看?”
  “你还要进去?”四公主先跳起来道。她容貌清丽,扮起男子来不愧翩翩浊世佳公子。那些女子不时前来骚扰,早就让她很是不耐。这下听我这么说,立刻反对。
  我嘻嘻笑道:“这么看只得皮毛,还是要进去瞧瞧,方得精髓——要不然岂不白来一趟?”说完朝他看去。
  他却不发一言,径直向前走。我大为不解,问道:“少爷这样,怎么访得要访之事?”
  他蓦地停下脚步,望着前方一抬下颏笑道:“入宝山怎能空手而回?不过也得有个导引才是。”
  顺着他视线向前看去,我骤然瞪大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惊呼:“这、这是!?”
  来人快步上前,弯腰行礼,低声道:“拜见皇上娘娘公主。”
  他含笑扶起,口中道:“培公无须多礼,人多眼杂,小心为是。”
  那人应了一声,顺势立到一旁。我怔怔地看着——他一袭青衫,双鬓有银丝缕缕,两腮凹陷下去,胡茬青青。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不甘与豪气,是记忆中熟悉的目光。我目不转眼地看着,听得四公主问我:“你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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