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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将出巡南京,降旨要娘娘随行,四公主也去,请娘娘早做准备。”
“多谢公公。”我含笑答应,看他退出,不由叹了口气。要出巡么?他永远都这么精力充沛兴致勃勃。记得多年前那次偷偷随行,充满了冒险与满足的意味。如今可以正大光明地迈出宫门,却失却了原先的味道,让人再也激不起从前的兴趣。不过,既然你喜欢,那就去罢。
四公主乘了一辆朱轮华盖车,我乘了翠盖珠缨八宝车,想来沿途百姓必是惊叹地驻足观望,羡慕这皇家气派。而我,却怀念起多年前和公主同乘一辆油壁小车的羞赧与温馨。我的时间虽然凝固,心却是一该不停地变老。记得当时年纪小,万岁山前珠翠绕,御香飘缈。柔情深似海,欲与天比高。七夕月如水,画眉菱花照。恁一句,情深不寿,怎知晓?
车队逶迤,行行止止。不知走了多少日子,终于到了有六朝古都之称的南京。
行宫是一座硕大的园林,小桥流水垂柳疏石,倒是秀雅别致。时逢初秋,梧桐深绿中隐隐夹杂浅黄,夏荷将谢未谢,秋兰欲吐不吐,楚楚风韵,不可备述。皇上住进正厅“兰雪堂”——取意于李白“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诗句。四公主住了“听松水榭”,我则住进“梧竹幽居”,倒是心满意足——最爱那梧桐亭亭如盖,滤下阳光如金丝;还有那潇潇翠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不愧“幽居”二字。晚来暮雨飘落,听那雨打桐叶、水滴竹梢,直叫人心旷神怡,胸中尘埃荡涤殆尽。
他自有公事要忙,留我与四公主在园中游冶赏玩。园中有一堂甚是有趣——堂分南北两半,一半名十八曼陀曼馆,一半名卅六鸳鸯馆。原来堂前碧流萦绕,上有鸳鸯成双成对戏水交颈,彩羽辉煌,煞是好看。堂外遍植茶花——又名曼陀罗花。据佛经中言,同时见到曼陀曼与鸳鸯者,此生必福乐安康。
“不知这园主人是谁,竟如此贪心……须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太完满了也不是好事。”我立在水边,看鸳鸯抖落身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谁不想圆满?连菩萨都要修得功德圆满才能成佛,何况咱们凡人?”她笑道:“你想得太多,须知思虑太过也不是好事。”
我笑道:“不过有感而发罢了……这园子倒建得精致,比起皇宫来也不差。”
她叹道:“园子是要住得安逸,当然精致。皇宫建得精致,那是给人看的,安逸不安逸倒在其次。”
我忙道:“罢了,公主还说我!”
她复笑道:“刚才你问园主人,我倒知道一些。还是以前在家做姑娘时奶娘说的——不知真不真,你可想知道?”
“原来公主知道,还和我叨了这半日!”我笑催道:“请公主快开金口。”
“我可没金口。”她打趣道:“金口在紫金山祈福呢,你去那儿找。”
我急道:“行了,你快说罢!”
她挥手叫侍女上茶,润了润嗓子,方缓缓说来:
“据说这园子主人原是明朝一位官员,因获罪放到金陵,从此心灰意冷。于是退隐于野,罄尽家财起了这座园子。那时取名叫‘抱朴居’,以求清淡朴素了此残生。他倒是寿终正寝,却余下一个独子极不成器。镇日斗鸡走马、眠花宿柳,无所不为,又不在意旁人说三道四。后来欠下巨额赌债,债主日夜催逼,他无法,只得卖了园子还债。他原没有娶亲,如今把祖上基业糟蹋尽了,无处可去,只得卷了铺盖投奔素日相好的青楼女子。鸨母平日阿谀奉承,生怕侍候不好,不过看上他随手挥霍。如今见他身无分文,名声也臭了,自然冷下脸下,要赶他走。亏得那妓女还算有情义,偷偷给了他一些银两,让他做些小本买卖过日子……”
“我猜着了:必是他真心悔悟浪子回头,中了状元,把园子又买了回去。”我笑道。这类故事看得多了,已没有悬念。
不料四公主却正色摇头道:“你可猜错了——他不但不如你所说衣锦还乡,反做下更大的祸来。”她缓了口气,继续道:
“他拿了银子,无面见平日相熟之人,于是躲到乡间去。可巧那里有个乡绅,颇谦恭厚道,见他穷困潦倒却一副世家子弟打扮,不禁相询。只这一问,便生出许多事来。”
“什么事?”我好奇地问道。
她拿起茶盏道:“待我歇歇。”看她慢慢地饮了半碗茶,拿手绢子擦擦嘴,我不由着急。她望了我笑笑,接着道:
“他生就俊俏风流,又巧舌如簧。不知编了什么谎,乡绅信以为真,聘他为西席,教授幼女弱子。他虽不学无术,究竟家学渊源,小孩课业也能应付。不料这家还有个长女,因出生时算卦,算得她将于家宅有害。本来乡绅想趁她小将其溺死,却没下得手去。于是将其从小幽闭于别院,只有一个丫头服侍。那小姐长到二十岁,从未踏出过院门一步。大字不识,父母不知。痴痴傻傻,每日对着花儿鸟儿、云儿月儿说话。
那没落公子来得这家中,温饱不忧,便生出别的心思来。因他平日野惯了,如今规矩做人,甚是心痒。长久不见名倡名优,心中不足。后来不知怎的机缘巧合,让他窥见那小姐模样。虽不及平日交结的那些人,在乡野之地也算难得了。于是便使起手段来——那小姐不知世事,又值情窦已开,没费什么工夫便上得手来。一来二去,竟让小姐怀上孩子!这下再也瞒不住,乡绅怒不可遏,定要逐他出门、打死女儿才罢。他倒是无所谓,本来玩玩便欲丢开手,却不料闹出来。开始还怕人家逼娶,后来只是驱逐,正中下怀。至于之后何处着落倒不关心了。于是拿了衣物便扬长而去,也不管小姐与自己尚在腹中的孩子怎样。
却说乡绅家中闹得沸反盈天,夫人带着妾室儿女死求,要留她女儿性命。乡绅早就气得无可如何,必要打死。那小姐却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坐着,只道夫君不日便要来接她——当时将至上元灯节,各处都要燃放烟花庆贺。她说夫君上元灯节便要来接她去看烟花,他赌过咒,必不反悔。她哪里知道,这赌咒发誓原是花柳场中常事,便如吃饭穿衣般寻常。小姐却一丝执念牢牢记住,她的夫君要带她看烟花,那据说美丽不可方物的烟花。
当时势不容人,乡绅虽下不了手,却拿了白绫,要家仆送他女儿上路。任是妻妾儿女乌压压跪了一地,涕泪交流苦苦哀求也不动心。只道此女生就是祸水,如今败坏家风,如若及时除去,将来遗祸无穷。家仆得命照求,却不料小姐娇弱单薄,此时却逃得飞快。他们东堵西截,终于在厨房捉住了她。小姐大力挣扎,呼喊着要夫君救她。她虽痴傻,却也知这些人是要害她的。如今被捉住,情知无望。转头看那炉膛中火光熊熊,噼啪作响烁亮跳动,极似夫君口中所描述的烟花。她一时发狂,拼了命挣开几双粗壮大手,探手到炉膛里,竟赤手将那木柴抓了起来——也不怕烫,唱着跳着挥舞起来。家仆们怕被烧到,不敢近身。一时间厨房各样物事俱被点燃,热气灼人。冬天干燥,那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迅速蔓延到别的屋子,烧红了半边天。人们没有准备,虽然急忙救火,一所轩峻壮丽的房屋已经大半是灰烬了。小姐也被烧死,化为焦炭。奇怪的是,据说她面目仍是完好无损,宛如生前。
我没有说话,实是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心中沉甸甸的,不知是何滋味。半日,方勉强笑道:“这多半杜撰——哪有头脸不被烧着的道理。”
她叹了口气道:“故事且不论真假,只说这满目花草葱笼,哪里想得到底下还有这般惨烈的隐事。结尾固是杜撰,前面必不会是空穴来风。据说当日此事传遍全国,被人们津津乐道,过了好久方消声匿迹。我奶娘原是江南人氏,所以听过此事。”
“公主本是说园子的事,却说到那上面去——其实,比这惨上十倍百倍的也有。只是由景而来,听来却如身临其境一般。”
“正是这话了。”她叹道,盯着水中穿梭的锦鲤望了许久,突然抬头笑道:“这事可别同皇上说。”
“我知道,公主把人看得忒笨了。”我笑道:“这可不是往老虎口里探头去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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