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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早春时节,北风依然呜啦呜啦地刮着,仿佛吹丧班的喇叭里飘出来的音符,把人一下子卷进寒冬腊月。光溜的树条,荒草的田野,百无聊赖的村民在心里投下一块块阴影,这没有阳光的白天还不如黑夜来得利落。
徐佬和佬太一个坐在摇椅上,一个坐在床边上木讷地避寒,整整坐了两个时辰,互相没有半句话。徐佬断断续续地抽着黄烟,小“葫芦”里咕噜咕噜地响几声,又目不转睛地在烟盒周围搔扒几下,正中,就掐几丝烟叶按进烟腔里。呛了,便摸摸剩下毛根的脑壳。年轻的岁月于此凝固和哑然,徐佬只是盘算:“今晚让她做点什么吃的好?昨晚的面条糊了点,下不了胃,要是弄些甜食多好。”佬太手扶着一杖木棍。对面窗楞上一片凌空的蛛网引起她的注意。蛛网随风抖动,颔下一副突兀的大脖子也跟着上下跑动一段距离。外面一只公鸡朝天鸣叫,嘶哑单调的歌喉好像在庆幸度过了这个年。佬太打算把它留到今年暑天再伺犒老伴,徐佬去年底满足了一阵子油水,也没有过多的奢望。她明白老伴的心思,可多少年都过去了,剩下的日子也就得过且过罢。
北风卷来的沙尘叮当叮当地敲打着屋顶,在亮瓦上跳出一粒粒影子。佬太一惊,不由抬头看看,接着打了一声响亮的嗝,胸口顿时憋得慌。徐佬不做声响,沉浸在绵绵音乐里。那音乐时高时低,从不远的村落发出。这让徐佬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国军军阀。他脸上长满雀斑,人们俗称他林麻子。抗日战争的时候,林麻子在领头上与日本鬼子一战告败,于是狂奔几百里到湘西。战争结束,带着一个营的兵力又重新占据八大联乡,实行残暴的虐民政策。枪毙拉壮丁是常有的事,搅得鸡犬不宁,人心不安。哪个朝他正视一眼就被当作共匪,所以人们又叫他阎王。每天早晨,林麻子的吹号兵就拿起号角吹号,那号角活像公鸡报晓,方圆十几路都听得见。共军誓言:“活捉林麻子,熬油点血灯”。终于有一天,共军的冲锋号响遍八大联乡,林麻子被困在一座湖心的碉堡里,最后开枪自毙。徐佬也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然而徐佬向佬太抛了句“你听,张庄又死人了。”佬太又打了一个嗝,将手在胸口捶了捶。眼前充斥着好多个游离的火花,像珍珠,像星星。
多年静坐的经验证实了他的猜测。张庄一位中年人,名叫大二浩,高脊梁骨宽马褂,拉起板车来跑得飞快。哪家建房掏大粪都愿差使他。二浩时不时挑着担子经过徐佬的家门口。徐佬闲得慌,便叫他进门歇上一伙,谈谈人情世故。就在二浩离世的前几天,徐佬还跟他聊了小阵子。
“大爷,你享清福啊,儿子那么多,孙子将来也可有出息。”二浩打趣徐佬。
徐佬叹了一声气:“儿孙多有什么用,没有女孩好。我这在混日子,你最近在忙什么啊,每天都在挣钱,也没看你花多少。”
“油盐酱醋,哪一样不花钱?那天去新开的超市里看了一下,乖乖,东西贵得死人。”
“钱生不来,死不去。我这老骨头也活不久了。”
“话不能这么讲,说不定我还比你先走一步呢?”二浩露出发黄的牙齿,半开玩笑地安慰徐佬。
徐佬打了个冷颤,一笑而过。
然而就在昨天,二浩猝死在窑厂的工地上。
厨灶边的窗户上蒙着的透明塑料布正对着巷子里吹来的北风,一张一缩,发出噗嚓噗嚓的响声。佬太秉住了呼吸,往去的一切都随风而逝,再也记不起来。眼前的莫过于这冷扎扎的墙壁,灰尘和老伴吐出的黄烟。灵魂在飘逸,被那客观的几个点黏着住。“我这是快死了,还是快活了?”她在反问自己,边侧头看了看墙角上一具棺木。几年前,徐佬一不留意吃错了东西,口吐黄水,奄奄一息。儿媳赶紧叫木匠打造了一具寿材,准备后世。但徐佬奇迹般地挺过来了。佬太更加怀疑自己会不会比他先走,要是自己先走一步,往后的日子谁为他做饭?棺木边上仿佛站着一黑一白的影子,像佬太招手泠笑。佬太惊恐地问徐佬:“我是不是也快死了?”
徐佬无法想到那正是二浩的丧事,继续沉思地抽着烟。乡下的老奶奶一旦和儿媳发生嘴角或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唠叨着:“还是死了享福!受这个罪做什么?”有的憋不下一口气,干脆喝瓶药水了事。徐佬对佬太的反应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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