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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月有星光。我悄悄走近高大的红木龙案,案上永远堆积着如山的书籍与奏章。案旁臂粗的红烛无声无息地燃烧,不时滑下一缕浊泪,渐行渐慢,渐渐凝成张牙舞爪的形状。灯花毕剥,叩击着宁静的暗夜。没有穿难行的“花盆底”,我着一双鹿皮小靴,轻轻地靠近。
“咦,你怎么来了?”他抬起头来问道。
灯花“啪”一声爆开,难言的喜悦如烛光骤然明亮,欢快无比地跳跃。
“茶都凉了,这些奴才也不知换换!”笑着道,探手试试青花瓷的茶盏,杯壁是喷云吐雾的五爪神龙。微微凸起的图案有细密的质感。
“外面摸起来当然凉,里面还是热的。”他笑道:“你试试看,新上的雨前雀舌,味倒轻。”说着揭起杯盖,把茶盏递给我。
却不接,转身绕过高大的龙案:“我不要。夜深了还喝茶!”
他沉下脸:“就你事多。”
“呵呵,生气了么?”我轻笑:“人家就是事多,谁叫你这么晚还不睡。我可是偷着溜出来的,要是被太皇太后知道又要被教训。”
“你呀……”他果然笑了,揽过我的腰,抱我坐在膝上:“你呀,真真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我可不是如此愚蠢的女人。就连外臣都知道,宁妃大病一场,却拴住了皇上的心。如今宠冠后宫,无人可比。可是有谁知道,我底下费的心思?该嗔则嗔,该笑则笑;处事谨慎而不拘泥,待人亲近而不狎呢;左右逢源,上下讨好……这些都是宫中的生存之道。做得好了,日子自然红红火火。宫中聪明人不少,明白事理的却不多。有多少妃嫔贵人,稍稍得宠便睥睨一切、目无下尘,惹得三宫忌生、六院恨起;还有人遭遇冷落便怨天尤人、懒对镜奁,别人未及作践就自我作践起来,憔悴终日、容貌无光,岂能重获圣恩?我在后宫女人的天下里,迎着无数羡慕与妒忌的目光,坦然自若地生活着。我可不是没有头脑的女人。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我一定会牢牢抓住。就算它背后,是最难抓住的东西——圣宠。
呵呵,我也不是一个野心家。那些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尔谀我诈从来与我无关。我的寝宫中只悬着一幅墨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来不与别人争风吃醋,也从不议论其他妃嫔的是非。在宫里,好听的说我不问世事,不好听的说我城府极深。就连深知后宫争斗的皇上私底下也曾赞我“超然如闲云野鹤”。我很是得意地扬起眉,却暗暗好笑,谁让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呢?
选择来到十七世纪的康熙年间,让西西很是不屑。“不去盛唐?”他透过锅底厚的镜片打量我:“那可是最光辉灿烂的朝代——你这么胖,去那儿肯定成一花魁。清朝有什么好的,无聊!”我捂起耳朵把药水往嘴里灌,他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着:“唐朝好,没准儿还可以碰上李白杜甫什么的……”哼,李白算什么?本小姐就要去勾引中国最伟大的帝王之一,康乾盛世的开创者,我最最喜欢的——玄烨哥哥!到时候史册——至少是野史——将会将我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载入。名垂千古啊!真是迫不及待了,药水又酸又臭,却被我尽数吞入腹内。意识恍惚起来。朦胧中感觉西西把什么东西套在我脖子上,拍着我的脸大声叫道:“先别睡!记住了——想回来就摁那个坠子,我会感应到,别玩太久……”努力记住。不行了,不行了,我要睡了……
眼皮又重又涩只睁得开一条缝。鲜艳浓厚的色彩刺激着视觉,越发不愿睁开了。淡淡的香气漂浮在空中,幽雅怡人。艰难地挪挪身子,却又酸又疼。西西的药副作用真大,回去后得让他改进。
“宁主子醒了!”耳边传来惊喜地呼喊,婉转动听。
为了不辜负这莺声燕语,我费劲地撑开眼皮。天哪!几双眼睛在上空齐齐望下来,殷切地看着我。片刻的怔忡后立即反应过来——我真的来到清代了!
五色的霞影纱帐高高挽起,空气中的香气浓郁许多。室内金碧辉煌,看不真切。西西的药果然灵验,把我如愿以偿地送到了紫禁城后宫之中。
“宁主子醒了,快去禀报万岁!”一个宫女向外喊道,兴奋莫明。
“宁主子”?难道我的身份是妃子?这样也好,省得我再费事。
“主子躺了三天了,皇上都急死了!”“醒了就好,主子想吃什么?”“还是先传太医吧!”“万岁要下朝了,估计很快就会过来!”宫女们围在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我顿感头大无比。
“等等,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尽量矜持地向他们发问:“我是宁妃?怎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们面面相觑:“主子你说什么?您是宁妃啊,皇上最宠的宁妃。”“您全忘了?这是怎么了?”“快传太医吧,看太医说什么。”
趁着他们惊慌失措的当儿,我暗自思索:看来自己必须寄居在宁妃的身份里,好在她大病过一场,我正好借机装作失去了记忆。适才他们说皇上最宠我,那就更好了!我美滋滋地想着,不知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滋味怎样?马上就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小玄子,不知他长得跟画像上是否一样?会不会比画的丑一点儿?不过只要他喜欢我,丑一点儿也没关系。我一脸喜色,差点就笑出声来。宫女们还在唧唧喳喳地讨论,听那意思,似乎怕皇上怪罪。我可不怕,我要展示一个全新的宁妃,我要运用自己的智慧,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我!
“行了,你们别吵了。我只记得自己是宁妃,其它的全忘得一干二净。”我不耐烦地道:“皇上那里我自有主张,你们不会有事的。宫中规矩还需你们教教我。给我拿件衣服来,我要起床。”
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垂着头上前道:“主子还是先躺着,等太医来看了再说罢。主子玉体,千万疏忽不得。”神态小心、语声颤栗。
“不用了,我没事。”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红绫石榴锦被滑落在地:“你们看,我不是神清气爽吗?”笑着伸伸懒腰,腕上玉镯叮当作响。
宫女们慌忙涌上,把被子拾起盖在我身上,小心翼翼地说:“主子珍重。”眼神惶惶不安。
以前的宁妃身体一定很差,我暗自忖度,所以他们这么小心。
“皇上驾到!”尖细的声音蓦地响起,吓了我一跳。
他来了?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血迅速涌到脸上,热辣辣的。“快拿镜子来!”我忙道。手中立刻多了一柄铜镜。躺了三天,一定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哎,现在梳洗也来不及了,理理乱发吧。扶着鬓角匆忙向镜中看去,不由怔了一怔:镜里的脸珠润玉圆,一双杏核眼如秋水盈盈,脉脉含情;修眉联娟直飞入鬓,鼻若悬胆口似樱绽。清代美女就是这样的?怪不得他们说皇上最宠我,不,最宠宁妃——的确国色天香啊,这次真是赚大了!
失神间,听得众人呼道:“叩见皇上。”一惊,抬眼向他看去。没有料想中明黄色张扬的龙袍,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深蓝衣衫。他身材颀长,那衣服虽普通,穿在他身上却极好看。腰间束着碧绿的玉带,玉佩和香囊垂下长长的流苏,轻轻地摩挲着布料。突然间胆怯起来,我埋下头,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掠到耳后。听得他淡淡道:“你们都退下。”一阵纷乱的悉簌声,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偷眼瞧去,那一双明黄龙靴在地毯上摆成威严的八字,靴上绣着二龙戏珠,模样却是狰狞可怖。过了一会儿,靴子缓缓抬起。龙口中喷吐着火焰,向我一步步靠近。心跳得越发厉害,身上燥热得出了一层薄汗。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我揪着床单,悬着心,不知他要做什么。
从那里到床边的几步之遥,却似过了许久。靴子停住,我无力地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脸上阴云密布,盯住我的眼,沉声说:“绿衣死了……”
“绿衣是谁?”我条件反射地问。
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背对着我负起手,缓缓道:“你病得好……是你设的局,如今却脱了嫌疑……她本就是你的丫头,你要怎样便怎样,只是何苦让她担这样的虚名?”
这都是些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懂。听他的意思,难道是宁妃害死了绿衣?如今可要算到我头上了。我怔怔地,心里一团乱麻。
他接着道:“原来你和他们都一样,朕错看了……朕也不再追究,你好自为之罢。”言毕提步欲走。
不行!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我突然意识到:他这一走,便永不会回头。不行,不能放他走!
“等一下!”我发急跳下床,赤足踩在地毯上,细细的绒毛弄得足心酥痒。
他顿了一顿,继续向外走去。
不管了,我一咬牙——管他是什么皇帝万岁,好不容易来了,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披散着头发奔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他猛然回过头,诧异而愠怒地看着我。
“皇上、陛下、万岁,”我慌不择言,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皇上,你说我害死了绿衣?”
他冷冷推开我的手:“朕已说过不再追究。”
“容我解释!”
“朕不想听。”
“你要听!”我坚决地道。
诧异的神色又一次出现在他眼里,终于换得他微微颔首:“好,你说。”
“我不知道绿衣是谁!”
话一出口,我和他都怔住了:既然我是宁妃,怎么会不知绿衣?若我不知,岂不是否认自己身份?怎么办?大脑急速旋转着——看这情形,宁妃已经失宠,我守着这个身份也没什么用处;可如果我坦诚自己来处,只怕他也不会相信。何况就算相信,我也不愿说——这样就不好玩了。
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随即浮上怒意,冷哼一声:“你想欺君么?”
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只是这主意似乎也太幼稚。没有办法,如今只好孤注一掷,赌一赌了。
我昂首道:“皇上明鉴,我本世外仙姝,不识宁妃、绿衣为谁。只因皇上贤达圣明、上达天听,心甚慕之。冒险偷入凡间,寄居宁妃体内。我下界只为一睹圣容,不可久待。今才初见皇上,已遭误解,难道我来错了么?”音调哀怨,泫然欲泣。
他脸上乌云却越来越浓:“哼,你把朕当什么?这样的谎言也敢说!”
“我没说谎,你不信?”
“世外仙姝,怎会寄居罪妃体内?”他冷笑着道。
不愧一代明君,头脑如此敏锐,我暗自赞叹,却为如何圆谎而发愁。
“这……”我支吾着:“天上之事,不可为外人道。”
“是吗?”他嘲讽地笑着,隐隐有雷霆之势。
“皇上有恐高之症吧?”陡然记起看过的清宫秘档——“朕自幼未尝登墙一次,每自高崖下视,头犹眩晕。”记得此事是他晚年训导子孙之言,外人皆不知。
果然,他脸色一变,却道:“你观察可真仔细。”
以为是我看出来的?我不死心,又道:“皇后不久将再诞皇子。”康熙十一年皇后赫舍里氏第一个儿子不幸夭折。刚才问过宫女,现在正是康熙十二年十月。记得档案中记载,赫舍里十三年五月又产下一个健康男婴,只是不久便即仙逝。这我可不敢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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