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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不展,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她一再劝我买通个鬼吏,也好早早投胎,但我已心如盘石,不转不移。
在去奈何桥前,我陪她去了一个地方。此时,正为人间的腊八月,再过去就是年关了。年关,阎王收人,也不知又将有多少孤魂野鬼。
几个迂回,她来到一条残破小巷,青瓦黑墙,角落处有一团黑影,蜷缩而躺。春暖站住了,痴痴地看着那黑影,他就是阿生。
我讶然。她转过脸对我淡然而笑,我留给他的那些积蓄尚不够买下一间店面,他想走捷径,上了赌场,哪知一赌成瘾,散了财,还欠下了赌债,被打成了残疾,连磨豆腐都不能了,只好乞讨为生。
原来再本份的人也会有贪意,我摇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否定这个世界或者这个人。春暖轻轻叹了口气,牵着我的手转身走了,一切已成过去,再回头,也无任何意义。
一直到奈何桥前时,春暖蹲下了身子,拿起一枝树枝,让我再教教她春暖花开这四个字怎么写。扶着她粗糙的手,我一笔一划地写下它们,写着写着,泪水砸在了地上,化开了那四个字,直到分不清谁是谁。
子时未过,丑时未至,这是一天中阴气最盛的时辰,我独自走在回城的路上。
空气中有一抹诡异的香气飘了过来,随后便是一声寒冰入骨的冷笑,拖着长长的尾音,飘摇而来。我心一缩,有种预感,是劫将至。
赵如娘,没想到我们冤家路窄,看来是上天要成全我了。近身而来时,看清了又是那女鬼,怨气逼人。
我却不再害怕,向前一步,直直地看着她,你叫嫣颜?我和你前世可有纠缠?
她仰天凄历长笑,许久才息下声来,冷冷地瞄着我,你终于记起我是谁了!你拆散了我和刘郎,我又为你陪上命。你说,这是纠缠吗?
刘郎是谁?我是怎么死的?我急急问道。
她狐疑地看着我,你倒忘得干净,要不是因为你,刘郎也不会弃我而去,你说你该不该死?我也只不过是尽天命而已,却被凌迟处死,今天我要你连鬼都做不成!
说话间,她的面孔变作惨绿色,目光如焰,长长的獠牙如锯,直冲我扑来。我本能地一闪,扑倒于地,闪过了她指尖上利刃般的长甲。
落地的瞬间,怀里那方铜镜掉了出来,白光一闪,她啊的一声急速退后。
镜里的白光渐熄,却见里面似有人影晃动,嫣颜脸色一变,直直望着那镜子的眼神有如石化。我瞥了它一眼,看到一青衫男子在衣香鬓影中拥香抱玉嘻笑欢饮,那眉目几分熟悉几分模糊。镜的边缘上用小篆写着三个字:“所思镜”,原来这就是所思镜,它可以照见生前思慕之人的现景。
良久,突然感觉到发上凉凉的,抬头一看,是泪水,冰凝般的泪珠挂了嫣颜一脸。
他是谁?
嫣颜的眼光依然无法自镜中移开,他就是刘郎,我朝牵暮挂的人,我为他可生可死,却原不过是他的一把秋扇,夏过便收,人走茶凉。
缓缓的,她转过眼神看着我,眼中的惨绿已荡然无存,只剩悲欢如絮。原来你也不是他的所爱,我却一直妄执,难道真的是错了?
告诉我,发生的事情。
嫣然凄淡一笑,扶地而坐。
故事从岭南的一场冬雪开始,刘士明与嫣颜相识的那一年。她是念奴阁的头牌,他是岭南的才子,初初相识,各自惊为天人。极尽缠绵的半年,嫣颜为之挂起谢客牌,以为从此安心天命,只待他赎身迎娶。却不料,他日渐推搪,一再追问之下,方知父母有命,将于两月后迎娶他恩师的千金赵如娘。
嫣颜偷偷去看了一眼赵如娘,发现其虽不及自己妖娆,但端丽清秀,于是将所有怨恨发泄在她身上。一度天真,以为除去了她,便能与刘士明双宿双飞,于是买通黑手,混入赵如娘闺中,将忘魂散倒入其漱口的杯中。忘魂散为天下奇毒,顷刻可致人命,死后连魂魄都记不得前世仇家。
一时间,满城风雨,刘士明心知肚明,神色徨恐,官府生疑,将其抓入牢中。嫣颜性烈,见不得他受苦,便自首了。不日后,凌迟处死,死前犹念刘郎姓名,岭南城中,一度惨风厉雨。
不觉间,我泪流满面,忘了眼前便是谋害自己的仇人。只觉得这女子生来命苦,为情倾命,哪知尽付东流,全然没有退路,没了盼头。原来这世间的男子多有一颗贪婪的心,薄情寡义。风月无情人暗换。
你恨我吗?嫣然低着声音问。我摇了摇头,不,与其要与那般薄幸男子共渡一生,还不如早早了断。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曾听闻赵家小姐心善,一直不信,今日相见,有过之而无不及,嫣颜惭愧了,愿来世罪身相报。
说完,她飘然而去。那最后一道眼神里,有如烟灭。这一生,她最大的败局,不是输了命,是输了情,输掉了真情。
七十七天后,我也转世了。在三生石上,我看到属于春暖的那一块上只写着四个歪歪斜斜的字,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想,我忘了告诉她,其实我是多么喜欢花开这个名字。
春暖花开,这四个字并排在一起,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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