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候
我只是在记述一个场景,和一个简单的过程,没有原因,没有理由,也没有结果。
记住:我只是在记述。
雨夜,长途车站门口,树枝摇曳。
我用力地抱紧怀里的一件衣服,站在车站出口的一间小屋子里。说是小屋子,其实只是一个临时通道,不足十个平米的地方只摆了四张塑料椅子,就是候车室的那种,连成一排,暗绿色,上面已经布满了瓜子壳、烟灰。没有谁会坐在上面。
十分钟前梅打来电话,说汽车已经上了渡轮,我便早早地过来等候。
梅是我的朋友,一个矮矮的却神气十足的小女生。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理直气壮地让我来接她,仿佛这成了我的荣幸。
给她带来的衣服已经被雨淋湿了下摆,这是另一个人给我买的衣服,只是她已不在。再看着这件衣服,竟然已经没有了感觉。
屋子开着两个大门,一边是铝合金的大门,另一侧连门都没有——这只是个通道。屋顶一盏小小的节能灯布满了灰尘,光线显得有点暗,不能给予任何温暖。铝合金门的后面站着一个胖胖的女生,同样抱着一件衣服。或许旅行的人谁也没有料到天气变化得如此之快,只得让接站的人带上一件御寒的外套。猛烈的风一阵阵地吹过小屋子,把这里不多的热量带走。她似乎有点冷,缩在了门后,不再挪动位置。
或许,她在等候心中的爱人,至少心中是暖的。
一对小情侣站在屋子角落,轻轻地说着话,女孩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男孩也合着笑几声。一阵风吹过,两个人又向屋角走过一步,女孩把手塞进男孩的衣袋,从背后轻轻搂住男孩。不再作声。这不是个约会的好地方,或者他们是在等候共同的朋友。
无边无际的静,只有风摇动树叶的声音,和来去匆匆的车辆声。
屋子的对面是车站的岗亭,岗亭那扇小门的上方有一盏白炽灯,透过细细的雨幕把光亮送到这边。我站到门口,抬头望向黑得无边无际的夜空,只看到雨丝如雪,斜斜飘下。不时有几颗小小的雨滴落在我的眼镜上,于是我看得矇矇眬眬。
白炽灯下的玻璃窗里有一位老人,每当有车辆进站,他便按下开关,打开车站的大门,其余时间,便静静地望向窗外。他的生活很简单,或许他已经习惯这种简单的生活。
一辆客车带着风的声音驶入车站。铝合金门后的女生快步走向站内。那对小情侣也暂时停止了低语,向车站里张望。
我看看时间,梅刚上船没多久,不是这辆客车。
听着外面呼啸的风,我无端地担心起渡轮靠不了岸。去年回家的时候,我乘坐的渡轮便因为风大而靠不了岸,记得那时的大风把海水掀到渡轮的甲板上,没有人敢走出船舱。那是一种压抑的感觉,仿佛生活空间只有船舱那般大小,尤其在靠岸的那段时间,因为风大,始终靠不了岸,站在船舱里,满天满地的压抑感扑面而来,是种折磨。
梅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呢?
一批旅客走出,经过这间小屋子的时候谁也没有停留,带过一阵风。门口出租车开始忙碌,又渐渐平静。
那个胖胖的女生又走了出来,仍旧抱着那件衣服。也许她接的人并不乘坐这辆车上。那对小情侣又开始低语。不时发出笑声。爱情让人总是乐观。
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出租车,很少有人在这样的雨夜还开着车在外面跑。一闪而过的车灯显示了汽车的速度,呼啸的风让人没有了缓缓而行的兴致。
我走到门口,对着马路,让风吹到脸上,夹着细细的雨粒。
这时,她冲了进来,一阵带着薰衣草的香味的风吹到我脸上,和着一股湿湿的气味。
我回头看,她的长发已经被雨淋湿,却没有滴水,只是湿湿地披在肩上。她站在屋子的一边,只是抬起手,把湿湿的长发往后拢成一束,再放开手,头发又散开来披在肩上。
或许她也在等候。
她抬起头,注意到我正在望着她,于是略微低下头,不再有动作。我注意到她并没有化妆,湿湿的雨水从她脸上滑下,滑到下巴的时候她抬起手轻轻抹去。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着一双大大的眼睛。
或许是站着无趣,她左右扯着自己黑色的衬衫,试图整理好在雨中跑动而弄乱的衣服,浅蓝色牛仔裤的裤腿有一团深深的水迹,几乎蔓延到膝盖。扯了几次后她不再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道车灯闪过。又一辆车进站了。那胖胖的女生又跑了出去,那对小情侣也走出小屋子。我看看时间,梅乘坐的车还没到,只有继续等候。
她没有走动,只是站在原地。
各种各样的声音开始响起。又一批乘客三三两两地走出车站。
皮鞋踏在雨地里的声音,疲惫中夹杂着兴奋的说话声音,出租车司机招揽生意的声音,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还有,不停的风声。
那个胖胖的女生走了出来,身边有一位高大的男生。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出车站;那对小情侣也走出了车站,还是他们两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水果箱。
当门口的出租车散去的时候,周围再度回到平静。
小屋子里只剩下我与她。
她又向屋子角落迈进一步,似乎只有在那个无人的角落里才能获得她所需要的安全感。我看到她原本有点湿的长发已经被风吹干,一丝一丝地在风中摆动,很是飘逸。而被雨水打湿的裤腿颜色也渐渐浅去,不再看出水迹。
我看着她,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她也看着我。我从那双眸子里看到类似于惊兔的警觉。
“你也来接人吗?”我问。试图看着她的眼睛。
“嗯。”她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是在问她,才低低地回答。却避开我的眼睛,低下头去。从对面岗亭里射过来的灯光把昏黄的颜色铺洒在她身上,显得很柔和。
谁也不再作声。
我看看时间,梅的车应该快到了。
风似乎小了些,我站到门口,面对着大街,来往的车站并不是很多。然后我看到旁边停着一辆三轮车,蹬车的师傅坐在车座上,静静地吸着烟,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烟头在黑暗中闪着红色的光,一明一暗,还有浅浅的白烟不时笼罩。
在这样的夜里,很少有人会乘三轮车,但他还是在等候。或许一夜只有一趟生意,哪怕只是区区几元,他还是会等候。
“你在等你的女朋友吗?”是她在说话。
我一愣,随即笑了:“为什么我像是在等女朋友呢?”
“因为这样的天气,这个时间。”
我再度笑出声来:“呵呵,不是女朋友,只是一个好朋友。”
她也笑了:“真好。”
什么真好?或许是指我与朋友的感情真好吧。
她也站到了小屋的门口,看着外面黑色的风景。一阵风吹过来,细细的雨粒全都扑到了我们脸上。她仍旧站着不动。
“雨淋着了,快进去吧。”我说。
“你不也没进去吗?”
“因为我被雨淋习惯了。”我笑着说。确实,我很少撑雨伞,哪怕是在雨天,因为这里的风太大,我不喜欢被风左右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我享受那种在雨中行走的自由。
她不再说话,依旧站在门口。风吹过去,不再淋湿我们。
“你在等谁?”我看着她问道。
她终于抬头看着我,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微微抬起,似笑非笑的样子,不说话。
我也不再追问。
我知道我们都是在等候,不管等候的是谁,都在享受等候的这个过程。
车灯亮起,汽车在转弯的时候把闪亮的灯光投进小屋子里。我抬起手挡住眼睛,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她也抬着手挡在眼睛前面。那道灯光把她的脸照得很白,雪白的皮肤映出的光,把那只手遮掩下的眼睛也映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车辆驶入车站的时候我快步走进。我知道梅一定就在这辆车上。
她也走了进去。
我站在汽车门口,看着下车的一位位乘客,寻找着梅的身影。
梅终于走了下来,她兴奋地把包往我手上递,然后整个人抱成一团往外跑,边跑还边和我说着实习的有趣事情。在到达小屋子的时候我递上手里的衣服,她才停下脚步,一边套上外套一边嚷着冷死了。
这时,我看见了她。她陪着一个小小的女生从车站里走出来,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在经过小屋子的时候她也看到了我,向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就在这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人无声地面对,并且,彼此轻轻地微笑。
梅穿好了衣服,嚷着“走吧走吧”,钻进了停在车站门口的出租车。
当我也钻进出租车时,我知道,我们的等候都有了结局。
或许我们都在想,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曾经和一个陌生的人,一起等候。
而这场等候,或者只是开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