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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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

     夜里的站牌。公交车带着两道刺目的灯光，远远地从雨幕里开来，响着类似于工厂里蒸汽机发出的刺耳的声音。那股混合着烟味和汽油味的气息穿透雨水猛地扑到人身上，然后包围，并且弥漫。人群开始拥挤，迎合着那团气息向前。
     一个头发都花白的老太婆收起雨伞，尽可能地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随着人群往小小的车门上挤，她的头顶很快聚起一层细细的雨珠。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把他尚在襁褓的孩子托得很高，企图从人群上方安全地把孩子送进车厢，尝试了几次，仍旧没能挤上。司机是个女人，她扯着有点沙哑（或者本身就是这种声音）的喉咙用方言对着车门外说着什么，但没有人会去听。
     这个时候我已经夹在人流中上到车上，抓住那些在扶手杆上晃荡晃荡的扶手中的某一个，呼吸车门关上时带进来的最后一点新鲜空气。
     人群猛地往一个方向挤动，然后趋于平静。公交车已经开动。这是通往一个偏僻地方唯一的一班公交车，却有着与那个地方居住人数不成比例的乘客。
     外面的世界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车里昏暗灯光下每个人把经过肺过滤掉氧气的空气呼出来，然后吸进别人呼出的气体。
     闷热。有被这个世界挤压的感觉。
     看旁边一只抓住扶手的手，是一双属于老人的手，上面青筋暴起，皱纹满布。再看过去，身躯消失在黑暗的人堆里。也许他的全部力气都用来把自己的身体吊在那个扶手上，只是我看不到。没有谁可以给他让位，也没有谁愿意给他让位，在这个潮湿的雨夜的公交车上，谁也不想挪动自己的身体。一味地沉默。
     广播一站一站地用中文和英文报着站名，枯燥乏味。下去的人长长吐出一口气，响亮得连车上的人都能听见。上来的人迫不及待抓牢扶手，把双腿摆出一个相对站得比较舒适的角度，随着一车人一起沉默。一起上来的还有外面潮湿的空气和雨水浇在柏油路上激起的味道。
     车又开始挪动。很久很久，却只开出一小段路。不知哪个男人低低地骂了一句，又不再作声。其实谁也没有听清楚他在骂什么，或者只是说了一句什么。
     车上的电视屏幕有点花，里面一位当红女明星正尽情地卖弄着身材，闪烁的光在昏暗的车厢里有些刺眼。电视没有声音。我回头看，十几张扬起的脸，都在试图用变幻的图像来麻痹自己对乘车的感觉，专注且无神。
     在我回头的时候我看到一张脸，那是一张平静得如同一汪清水一般的脸。她站在窗口边，正看着窗外，黑漆漆的瞳子里面映出车厢里昏黄的灯。窗玻璃已经布满水汽，外面的一切都变得矇眬，路旁的灯光透过玻璃，再穿越水汽，就把暧昧的感觉传送到人心底。看不到灯，也看不到图案，隔着完全密闭的车窗，看色块在上面跳舞。
     我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公交车行驶到一段繁华的道路上，两边各式各样的灯都有，只是隔着车窗只能用思想去碰触。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车厢里沉浊的发动机声音盖过一切企图穿越玻璃窗的声音。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深深钻进呼吸道里，在里面埋伏，难受得令人想要呕吐。
     不知道过了几站。终点站就是我要到达的地方，我不去理会到了哪里，这个陌生的城市即使走过许多遍我也不会记得哪里有最好的衣服哪里有消费得起的迪吧和歌厅哪里会有一场午夜十二时的演出。在某一站有人重重地蹭着我的背部走过，带着一身潮湿的气味又走向更潮湿的雨幕。或许他在今夜没落，或者他为明天的辉煌回味最后一个孤寂的夜。都不重要。
     她仍然站在那里。窗外的灯光把她侧面的脸照得柔和无比。我想若是能够更加靠近一些我应该可以看到她脸上细细的绒毛，或许上面还带着来自雨幕的淡淡水汽。只是光线太暗，她站在车厢的那一侧，而我必须紧紧抓着扶手防止自己摔倒在车厢中，即使放开了手或许车厢中黑压压的人也不会让人摔倒。
     在上坡的时候车子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停下不动。再过了一会儿，车厢的灯也灭了，那个女司机把车熄了火，车厢里更加暗。外面的光透进来，看到窗玻璃上不知被哪个着急的人就着那层薄薄水汽写上了英文单词“quickly”，歪歪扭扭的就像公交车开动的样子。最后一笔积出了一颗水珠，划出长长的一条曲线，流到车窗的最底下。
     车厢里开始弥漫一股燥热，在一片静寂中愈加明显。坐在座位上的人们开始打哈欠。少女捂着鼻的男人张大口的妇女拍着嘴的老头咪着眼的，此起彼伏。据说一定浓度的二氧化碳会让人感到想睡觉，也许所有的二氧化碳气体都沉在了车厢里面，坐着的人先感受到了。靠窗的人们用手刷去窗玻璃上的水汽，将脸尽可能地贴在车窗上往外看，却又不经意间被车窗的冰凉抚摸了一下，惊得迅速把脸从车窗上移开，眼神却是不甘心地仍旧往外张望。
     我注意到在她背后小包的搭扣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银饰，上面有一个极为精致的“怡”字，或许是她的名字中的某个字吧。车驶到一段转弯的路，外面霓虹灯投到车厢上的光经过水汽的模糊，包围了车厢里每一个人，一抹光擦在那个小小的银饰上，“怡”字忽然一闪，又陷入车厢暗淡的灯光里。
     或许她是来这座城市看望朋友，可是为什么她的朋友没有送送她；或许她是来这座城市旅游，可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乘坐拥挤的公交车；或许她只是个刚刚下班的年轻白领，可是怎么她那么像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或许，她只是像我一样，是这个城市的过客，在陌生的地方，向陌生的人问路，走向陌生的方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若是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我会去问问她，来自哪里，去向何方。一个陌生女孩的经历，也许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只是我们还在车上，还在拥挤的人群当中，还在潮湿的空气和水汽的矇眬中，一起沉默。
     公交车在某一站停下，人群开始往车后门挤，没有人上车。十几秒后车厢里只剩我和她站立，座位还剩一个，在她身边。她转过头，我望着她。她嘴角翘了翘，也许是在笑，那种表情真的很美。我不看她的眼睛，把目光投向矇眬的窗外，也在微笑。于是我们都在站立，谁也没有坐下。
     车继续开动。
     人越来越少，始终没有人上车。我们都还在站立。
     其实我在渴望，渴望车厢中只剩下我们两个。司机坐在与车厢隔离的位置上，厚厚的隔板把他的视线与车厢隔开。那时我会问问她，“怡”是不是她的名字。然后告诉她，她的眼睛真美，像闪着星的夜空，里面广阔得望不着边。
     外面的雨仍旧在下，把整个车厢拥抱在它的怀里。
     车到达了终点站，终于不再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在车厢里走动，能够听见外面雨轻轻击打在车顶的声音。广播把睡着的人唤醒，于是那些人从各自的位置上挪起几乎僵在那里的身子，向车厢外走去。常常是走出了车厢，才感觉到外面仍在下雨，匆匆忙忙地打起伞，消失在雨中。
     车外是一个简单的站牌，上面有一排简单的节能灯，却坏了多半，只留下几根灯管在与暗夜支撑。
     她也下了车，站在站牌下。
     我走过去，有人接你吗？
     她微笑，没有。
     为什么不坐那个空位？
     你不也没坐吗。
     ——我终究是没有说出，我在车上一直想对她说的话。

李少言

没有失望
没有失落
这是最好的方法  去
诠释一次美丽的邂逅
前面的铺垫好象太多，好象散文，好象小说，
雨夜本身就是一个故事
雨夜
一个很久没有发生故事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