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7 12:28

落红不须知

今夜,无月有星光。我悄悄走近高大的红木龙案,案上永远堆积着如山的书籍与奏章。案旁臂粗的红烛无声无息地燃烧,不时滑下一缕浊泪,渐行渐慢,渐渐凝成张牙舞爪的形状。灯花毕剥,叩击着宁静的暗夜。没有穿难行的“花盆底”,我着一双鹿皮小靴,轻轻地靠近。
  “咦,你怎么来了?”他抬起头来问道。
  灯花“啪”一声爆开,难言的喜悦如烛光骤然明亮,欢快无比地跳跃。
  “茶都凉了,这些奴才也不知换换!”笑着道,探手试试青花瓷的茶盏,杯壁是喷云吐雾的五爪神龙。微微凸起的图案有细密的质感。
  “外面摸起来当然凉,里面还是热的。”他笑道:“你试试看,新上的雨前雀舌,味倒轻。”说着揭起杯盖,把茶盏递给我。
  却不接,转身绕过高大的龙案:“我不要。夜深了还喝茶!”
  他沉下脸:“就你事多。”
  “呵呵,生气了么?”我轻笑:“人家就是事多,谁叫你这么晚还不睡。我可是偷着溜出来的,要是被太皇太后知道又要被教训。”
  “你呀……”他果然笑了,揽过我的腰,抱我坐在膝上:“你呀,真真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我可不是如此愚蠢的女人。就连外臣都知道,宁妃大病一场,却拴住了皇上的心。如今宠冠后宫,无人可比。可是有谁知道,我底下费的心思?该嗔则嗔,该笑则笑;处事谨慎而不拘泥,待人亲近而不狎呢;左右逢源,上下讨好……这些都是宫中的生存之道。做得好了,日子自然红红火火。宫中聪明人不少,明白事理的却不多。有多少妃嫔贵人,稍稍得宠便睥睨一切、目无下尘,惹得三宫忌生、六院恨起;还有人遭遇冷落便怨天尤人、懒对镜奁,别人未及作践就自我作践起来,憔悴终日、容貌无光,岂能重获圣恩?我在后宫女人的天下里,迎着无数羡慕与妒忌的目光,坦然自若地生活着。我可不是没有头脑的女人。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我一定会牢牢抓住。就算它背后,是最难抓住的东西——圣宠。
  呵呵,我也不是一个野心家。那些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尔谀我诈从来与我无关。我的寝宫中只悬着一幅墨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来不与别人争风吃醋,也从不议论其他妃嫔的是非。在宫里,好听的说我不问世事,不好听的说我城府极深。就连深知后宫争斗的皇上私底下也曾赞我“超然如闲云野鹤”。我很是得意地扬起眉,却暗暗好笑,谁让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呢?

  选择来到十七世纪的康熙年间,让西西很是不屑。“不去盛唐?”他透过锅底厚的镜片打量我:“那可是最光辉灿烂的朝代——你这么胖,去那儿肯定成一花魁。清朝有什么好的,无聊!”我捂起耳朵把药水往嘴里灌,他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着:“唐朝好,没准儿还可以碰上李白杜甫什么的……”哼,李白算什么?本小姐就要去勾引中国最伟大的帝王之一,康乾盛世的开创者,我最最喜欢的——玄烨哥哥!到时候史册——至少是野史——将会将我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载入。名垂千古啊!真是迫不及待了,药水又酸又臭,却被我尽数吞入腹内。意识恍惚起来。朦胧中感觉西西把什么东西套在我脖子上,拍着我的脸大声叫道:“先别睡!记住了——想回来就摁那个坠子,我会感应到,别玩太久……”努力记住。不行了,不行了,我要睡了……

眼皮又重又涩只睁得开一条缝。鲜艳浓厚的色彩刺激着视觉,越发不愿睁开了。淡淡的香气漂浮在空中,幽雅怡人。艰难地挪挪身子,却又酸又疼。西西的药副作用真大,回去后得让他改进。
  “宁主子醒了!”耳边传来惊喜地呼喊,婉转动听。
  为了不辜负这莺声燕语,我费劲地撑开眼皮。天哪!几双眼睛在上空齐齐望下来,殷切地看着我。片刻的怔忡后立即反应过来——我真的来到清代了!
  五色的霞影纱帐高高挽起,空气中的香气浓郁许多。室内金碧辉煌,看不真切。西西的药果然灵验,把我如愿以偿地送到了紫禁城后宫之中。
  “宁主子醒了,快去禀报万岁!”一个宫女向外喊道,兴奋莫明。
  “宁主子”?难道我的身份是妃子?这样也好,省得我再费事。
  “主子躺了三天了,皇上都急死了!”“醒了就好,主子想吃什么?”“还是先传太医吧!”“万岁要下朝了,估计很快就会过来!”宫女们围在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我顿感头大无比。
  “等等,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尽量矜持地向他们发问:“我是宁妃?怎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们面面相觑:“主子你说什么?您是宁妃啊,皇上最宠的宁妃。”“您全忘了?这是怎么了?”“快传太医吧,看太医说什么。”
  趁着他们惊慌失措的当儿,我暗自思索:看来自己必须寄居在宁妃的身份里,好在她大病过一场,我正好借机装作失去了记忆。适才他们说皇上最宠我,那就更好了!我美滋滋地想着,不知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滋味怎样?马上就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小玄子,不知他长得跟画像上是否一样?会不会比画的丑一点儿?不过只要他喜欢我,丑一点儿也没关系。我一脸喜色,差点就笑出声来。宫女们还在唧唧喳喳地讨论,听那意思,似乎怕皇上怪罪。我可不怕,我要展示一个全新的宁妃,我要运用自己的智慧,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我!
  “行了,你们别吵了。我只记得自己是宁妃,其它的全忘得一干二净。”我不耐烦地道:“皇上那里我自有主张,你们不会有事的。宫中规矩还需你们教教我。给我拿件衣服来,我要起床。”
  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垂着头上前道:“主子还是先躺着,等太医来看了再说罢。主子玉体,千万疏忽不得。”神态小心、语声颤栗。
  “不用了,我没事。”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红绫石榴锦被滑落在地:“你们看,我不是神清气爽吗?”笑着伸伸懒腰,腕上玉镯叮当作响。
  宫女们慌忙涌上,把被子拾起盖在我身上,小心翼翼地说:“主子珍重。”眼神惶惶不安。
  以前的宁妃身体一定很差,我暗自忖度,所以他们这么小心。
  “皇上驾到!”尖细的声音蓦地响起,吓了我一跳。
  他来了?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血迅速涌到脸上,热辣辣的。“快拿镜子来!”我忙道。手中立刻多了一柄铜镜。躺了三天,一定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哎,现在梳洗也来不及了,理理乱发吧。扶着鬓角匆忙向镜中看去,不由怔了一怔:镜里的脸珠润玉圆,一双杏核眼如秋水盈盈,脉脉含情;修眉联娟直飞入鬓,鼻若悬胆口似樱绽。清代美女就是这样的?怪不得他们说皇上最宠我,不,最宠宁妃——的确国色天香啊,这次真是赚大了!
  失神间,听得众人呼道:“叩见皇上。”一惊,抬眼向他看去。没有料想中明黄色张扬的龙袍,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深蓝衣衫。他身材颀长,那衣服虽普通,穿在他身上却极好看。腰间束着碧绿的玉带,玉佩和香囊垂下长长的流苏,轻轻地摩挲着布料。突然间胆怯起来,我埋下头,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掠到耳后。听得他淡淡道:“你们都退下。”一阵纷乱的悉簌声,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偷眼瞧去,那一双明黄龙靴在地毯上摆成威严的八字,靴上绣着二龙戏珠,模样却是狰狞可怖。过了一会儿,靴子缓缓抬起。龙口中喷吐着火焰,向我一步步靠近。心跳得越发厉害,身上燥热得出了一层薄汗。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我揪着床单,悬着心,不知他要做什么。
  从那里到床边的几步之遥,却似过了许久。靴子停住,我无力地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脸上阴云密布,盯住我的眼,沉声说:“绿衣死了……”
  “绿衣是谁?”我条件反射地问。
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背对着我负起手,缓缓道:“你病得好……是你设的局,如今却脱了嫌疑……她本就是你的丫头,你要怎样便怎样,只是何苦让她担这样的虚名?”
  这都是些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懂。听他的意思,难道是宁妃害死了绿衣?如今可要算到我头上了。我怔怔地,心里一团乱麻。
  他接着道:“原来你和他们都一样,朕错看了……朕也不再追究,你好自为之罢。”言毕提步欲走。
  不行!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我突然意识到:他这一走,便永不会回头。不行,不能放他走!
  “等一下!”我发急跳下床,赤足踩在地毯上,细细的绒毛弄得足心酥痒。
  他顿了一顿,继续向外走去。
  不管了,我一咬牙——管他是什么皇帝万岁,好不容易来了,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披散着头发奔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他猛然回过头,诧异而愠怒地看着我。
  “皇上、陛下、万岁,”我慌不择言,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皇上,你说我害死了绿衣?”
  他冷冷推开我的手:“朕已说过不再追究。”
  “容我解释!”
  “朕不想听。”
  “你要听!”我坚决地道。
  诧异的神色又一次出现在他眼里,终于换得他微微颔首:“好,你说。”
  “我不知道绿衣是谁!”
  话一出口,我和他都怔住了:既然我是宁妃,怎么会不知绿衣?若我不知,岂不是否认自己身份?怎么办?大脑急速旋转着——看这情形,宁妃已经失宠,我守着这个身份也没什么用处;可如果我坦诚自己来处,只怕他也不会相信。何况就算相信,我也不愿说——这样就不好玩了。
  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随即浮上怒意,冷哼一声:“你想欺君么?”
  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只是这主意似乎也太幼稚。没有办法,如今只好孤注一掷,赌一赌了。
  我昂首道:“皇上明鉴,我本世外仙姝,不识宁妃、绿衣为谁。只因皇上贤达圣明、上达天听,心甚慕之。冒险偷入凡间,寄居宁妃体内。我下界只为一睹圣容,不可久待。今才初见皇上,已遭误解,难道我来错了么?”音调哀怨,泫然欲泣。
  他脸上乌云却越来越浓:“哼,你把朕当什么?这样的谎言也敢说!”
  “我没说谎,你不信?”
  “世外仙姝,怎会寄居罪妃体内?”他冷笑着道。
  不愧一代明君,头脑如此敏锐,我暗自赞叹,却为如何圆谎而发愁。
  “这……”我支吾着:“天上之事,不可为外人道。”
  “是吗?”他嘲讽地笑着,隐隐有雷霆之势。
  “皇上有恐高之症吧?”陡然记起看过的清宫秘档——“朕自幼未尝登墙一次,每自高崖下视,头犹眩晕。”记得此事是他晚年训导子孙之言,外人皆不知。
  果然,他脸色一变,却道:“你观察可真仔细。”
  以为是我看出来的?我不死心,又道:“皇后不久将再诞皇子。”康熙十一年皇后赫舍里氏第一个儿子不幸夭折。刚才问过宫女,现在正是康熙十二年十月。记得档案中记载,赫舍里十三年五月又产下一个健康男婴,只是不久便即仙逝。这我可不敢说。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7 12:28

他却道:“皇后母仪天下,自当养育皇子。”
  完了完了,记得的说不得,说得的他又不信。我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门外蓦然响起兴奋的人声:“皇上大喜!”
  他伸手拉开雕镂着梅花的朱门。门外赫然跪着一群太监宫女,还有气喘吁吁的太医。
  “去给宁妃诊诊脉,她的病似乎重了。”他摆手叫进太医,自己却走出去,把我关在门内,只留下半句“什么事”飘荡在香气弥漫的空气里。

  “刚才听说有喜事,是什么?”恹恹地靠在榻上,故意分散给我切脉的太医的注意力。
  他欠欠身子,诚惶诚恐地道:“回主子,适才太医院会诊,皇后娘娘喜怀龙胎。”
  “真的!”我两眼放光,一把抽回手,回头对侍立的宫女道:“快给我拿衣服来!”又对太医道:“行了,你不用诊,我没事。”他刚要坚持,看我竖眉欲怒,只好无奈地收拾起药箱,默默退出。
  宫女拿来一件绣满蝴蝶和繁花的桃红旗袍。我皱皱眉,厌恶地道:“太艳了,换件素色的。”又想起一事:“香气太浓,以后弄清淡点。”
  那宫女低低“是”了一声,转身进去。过了许久方捧出一件藕荷色长袍。
  “怎么去这么久?”我随口道。
  宫女竟扑通跪倒,迭声道:“奴才该死!主子衣服多是艳色的,奴才挑了许久才挑出这件来。请主子降罪!”
  “行了行了,你没罪,快起来吧。”我忙道。
  “你叫什么名字?”看她还紧张着,我岔开话。
  “回主子,奴才叫红雪。”声音细若蚊鸣。
  “红雪?真俗!谁取的?”
  “回主子,奴才四人的名字都是主子取的。”
  哦,差点忘了,我可是宁妃。
  “是哪四个?你说给我听听。”和颜问道,免得吓到她。
  “是。回主子,奴才红雪、侍候您进膳的紫云、给您梳妆的碧月,还有……”
  “还有绿衣是吧?”我笑笑:“她是做什么?”
  “她侍候主子抚琴。”
  原来是个有才的丫头,怪不得皇上喜欢。一定是宁妃知道后心生忌恨,设计害死了她。唉,怎么和小说电视上一样?想到即将面临的勾心斗角,不由得害怕起来。
  怕什么?暗暗给自己打气:我又不用靠皇上的宠幸过日子,大不了回我的二十三世纪!想到这儿嗤地一笑,回头对惊讶的宫女道:“以后你改叫棹雪,紫云叫穿云、碧月改叫度月。”
  “是,谢主子赐名。”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7 12:29

踩着高高的“花盆底”一步一挪地向坤宁宫走去。身边宫女太监团团围绕,真是前呼后拥。朱红宫墙琉璃瓦,华丽而莫测。天上时而掠过长长伸展翅膀的乌鸦,叫声嘶哑。偶尔走过几个宫女,见了我小心行礼,匆匆离去。除了钗环摇曳碰撞、步履的轻响,剩下的便是一片宁静。浓烈的色彩刺激着神经,让心不由自主收紧。一入宫门深似海,指的便是在这空旷的宁静中,耿耿的长日和一成不变的赤红朱丹中消磨掉短暂而又悠长的一生吧。
  “臣妾叩见皇上……叩见皇后娘娘。”我的动作生硬。
  “宁妃请起。”温柔悦耳的声音响起,我默默立起。
  “坐吧。”却是他道。
  一抬头看见他的眼睛,喜悦着,却深不见底。宝蓝龙袍莹莹生辉,在美丽从容的皇后身旁,幸福而满足。世代相传,康熙与皇后赫舍里氏伉俪情深、让人赞叹。今日一见方知确然。
  皇后高而饱满的额上垂着绛色流苏,乌黑发髻上一朵绸制牡丹灿然开放,仿佛能散发出暖香阵阵。她容貌清秀,并不甚美,却有着母仪天下的从容气度,高贵典雅。怀孕的喜悦让她脸色红润,焕发出母性的光彩。伴在英姿勃发的皇帝身边,如日月交辉,令人不可逼视。
  “臣妾听闻皇后喜怀龙胎,特来道贺。”我微笑着道,心中涌起一丝酸楚。
  “多谢宁妃。妹妹还未大安,劳你亲自赶来,”她把头转向皇上:“臣妾真是过意不去。”
  他笑道:“宁妃的病已经痊愈。倒是你,今后可要好生保养。这后宫之事也不要太过操劳,能交给宜嫔、德嫔的就交给他们,横竖他们也无事。”
  一抹红云浮上桃腮,她温柔地垂下螓首,无限娇羞地道:“是。谢皇上关心。”
  我竟一时失神,痴痴地面对此情此景,心里万般滋味无法言道。史书记载,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上午,赫舍里氏生下皇六子,当晚便因难产而死。看着一代帝后如平常夫妻那样享受着将为人父母的喜悦,心中暗暗难受。有谁知道,生的欢喜竟连着死的悲哀呢?得子而丧妻,又是怎样尴尬的煎熬?而唯一知情的我,竟还想着如何从她手里赢得自己的爱情。再说,有谁比得上和他少年结发、青梅竹马,风风雨雨一起走到今天的纯挚深情?
  心酸与愧疚涌上心头,我如坐针毡,起身告退。
  他深深望我一眼,点头应允。
  低头倒行着退下,出了宫门,长长吁了一口气。看来,是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我本就是一个闯入者,哪里有资格再去争夺什么。何况,这只是我不自量力的天真想法罢了。康熙对皇后的感情,是从小一点一滴积累起来。那时年纪小,心无城府,感情自然真挚。我中途介入,凭什么去获得那样的款款深情?……只是,就这样回去了吗?西西若知道,肯定骂我不争气。
  手伸入衣领内,一串冰凉的项链触手可及。中间镶着大大的椭圆石头,只要按下去,便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只是这样浮光掠影地来一遭,便灰心丧气地走了吗?不甘心,终究不甘心。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7 12:29

金八宝双凤纹盆、红珊瑚镶金盖碗、青玉水仙、蓝玛瑙宝象……金银珠宝琳琅满目,无不流光溢彩,映得整个卧房富丽堂皇。巨大的铜镜前,各色钗钏簪环无不镶金嵌宝,极尽奢华。我拈起一支素净些的翡翠钗,钗身上嵌着粒粒红蓝宝石,如星般闪烁流转。钗头镶了一枚硕大粉色浑圆珍珠,却是镂空的,中心一粒小珠滴溜溜滚动。难为怎么做出来,真是巧夺天工。宁妃如此标致的人物,再戴上这些东西,定是风华绝代吧。我痴痴地想,不由自主在镜前坐下,把钗子往头上插。
  “皇上驾到!”
  我浑身一颤,尖细的钗子划得头皮生疼。
  镜中身后,多了一个挺拔身影。继续用钗子将头发绾好,仔细照了照,方立起来,敛衣跪拜。
  他站在那里,长身玉立、目光如电。绛色便服遍体连缀着吉祥万字,硬领上蝙蝠花纹振翅欲飞,仿佛要挣脱逃到此间来。我直直跪在地上,扬起头。他不发一言,闲闲地望着我。周围宫女知趣地退下,只听得墙上西洋挂钟的钟坠晃晃悠悠,发出有规律的单调声音。腿渐渐酸麻,渐渐失去知觉。我仍旧沉默地跪着,昂着看着他。年轻的皇帝目光深沉冷峻,浑不似二十出头的样子。八岁登基、十一岁大婚、十四岁亲政、十六岁诛鳌拜,无休止的责任与负担压在原本稚嫩的肩上,盖过了天性中的顽皮活泼,让童年的无知与快乐远去。过早担负起一个诞生不久的帝国的命运,他的心或许已具备成熟与坚冷的特质,很难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玄烨,我默念着这个名字——玄是黑、烨是火,黑色的火焰,冷酷而炙热。这是我希望用全部思念与热情去拥抱的名字,犹如飞蛾扑火,不惜被灼伤或是焚毁。
  可是他就那样在我面前泰然站立,不喜不怒,目光疏离。数尺的距离间,仿佛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深渊。谁先迈出那一步,也许便是粉身碎骨。对此我不敢埋怨,本就是死乞白赖着要来到他身边,本就是希图以谎言换得他的爱怜,本就是愿意这样与他天长地久地对视下去,即使他眼中如含冰雪,即使我吝啬一句求起的软语温言。
  黑瞳如铁,将我全身笼罩。背上渗出细密的汗,燥热刺痒。他缓缓走近,轻轻拈起我头上的翡翠珠钗。长发顿时如瀑滑下,流泻至腰。“起来”,他沉声道。
  以手支地勉强站起,膝盖颤抖着不听使唤。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可扶的东西。他骤然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的臂,目光在脸上逡巡,堪堪要将我整个看穿。我浑身虚脱了般软软靠在他掌中,眼中浮起薄薄的雾气。他突然松开手,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却闲闲地走到椅前坐下,漫不经心地用钗子敲击着桌上玉磬。“当——”清脆的音韵在室内回旋不已。
  “皇上若不信我,白绫毒药,赐下便是。何必如此作践?”我心如死,冷然言道。
  他抬起眼睛,面颊上有几星白点——幼时逃过天花的标志——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笑意若有若无。
  心中稍动,贪恋地捕捉着那抹笑意,却再不愿奢望。手慢慢伸向颈边,指尖有冰冷的触感。
  “你干什么?”他脸色一变,厉声喝道。
  “皇上以为我要行刺么?”我冷笑道,从颈中掏出一串银链。纯黑的椭圆吊坠坚硬如磐。从他面前消失,是最好的证明方式吧。让他以为我真的是下凡的仙子,让我在他的记忆中占得一席之地。
  “你不要走!”他突然道。
  手从吊坠上滑落,惊愕地望向他。黑石上激射出的亮光登时黯淡下去。刹那间,突然泪凝于睫,控制不住痛哭失声。泪珠滴到链子上,发出清响,化成粒粒碎玉无声滚落在厚实的地毯上。
  泪水如注,模糊了视线。只听得清越的玉石撞击声如雨般簌簌不止。
  满眼朦胧中,一袭绛色渐渐靠近,铺天盖地将我笼罩。温暖的气息吹拂在颊边鬓角,如仲春惠风,酥痒和畅。莫名的哀伤却将我压倒,汹涌澎湃盖过了所有思想。“玄烨,玄烨……”终于哽咽着呼唤出心中藏了许久的名字。史书害我,让我异想天开爱上百世轮回前的人物,摸不到抓不住,只能隔了迢递时空无望地注视;西西害我,让我面对难圆的谎言,背负上一说便是错的煎熬,和道不明的离奇身份;玄烨害我,让我在冰冷与温暖、失落与期盼中挣扎辗转,无力维持自己的骄傲与尊严。一代君王、黑色的火焰,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在我好容易冷下心肠断了念想的时候,燃起万丈炙热,将我全然吞没。
  他静静站立,任我的泪水浸透了锦衣。渍痕点点团团,盖过连绵不断的万字花纹。脚下碎玉粼粼闪亮,翠绿欲滴,缀在粉色地毯上,格外分明。我不住抽噎着,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头脑渐渐清明,却不愿离开。
  他松开一只手,抬起我的下颔,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表情。
  “老实说,你从哪儿来?”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7 12:29

犹泪眼朦胧,躲闪着他的目光,却避无可避。
  “说”,他的声音带着不可违抗的威严,手微微收紧。
  “红尘世外,不足为外人道。”勉强吐出这几个字,不敢面对他深邃的目光。
  他点头,将我放开。我退后几步,大口大口地喘气。
  碎玉在他足下咕噜噜滚动,渐化为晶莹水珠,盈盈粘在地毯的绒毛上。
  “你不是妖魔罢?”突然问道。
  “人间皇帝,位列仙班,妖魔不可近身。”我看到一线光明,心中升起希望,小心翼翼地将它紧紧握住。
  “好”,他又复颔首:“那你呢?”
  我微笑:“我……十五月下,为天帝猎史。”
  看他疑惑,解释道:“每月十五月光最为清正醇雅,将嫏嬛轩中历史典籍晒于月光下,所有凡尘过往皆可入册,无一疏漏。”
  “九天女史?”他似笑非笑,扬起眉毛道:“朕喜欢你!”
  我愕然地睁大眼睛,片刻的惊喜后心向下沉去。他说,他说——喜欢你,朕喜欢你!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金口玉言,难道就是这样的么?难道每一个嫔妃媵嫱,情浓意洽之时,都会得到这样一句“朕喜欢你”,淡然如风的痕迹。喜欢是喜欢,只是时间流逝便蒙上积灰,有多少兴致再去拂拭呢?越轻易说出来的,是不是消逝得越快?
  “不”,我使劲摇头:“你不喜欢我。”
  他怔了怔,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朕喜欢的”,他上前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
  我猛然将手抽回,争辩似地道:“不,你不喜欢我。”
  他眉头陡然锁起,神色不悦。停了一会儿,又淡淡笑起:“朕知道了。”说完转身而去。

  春寒料峭宜饮酒。我捧着犀角荷叶杯,看漫天梨花纷纷扬扬,随风而舞,似最后一场冬雪。落日斜晖如血嫣红,恰与杯中之物相映。那株绿萼梅树开了十七朵,谢了十三朵,如今疏疏落落,无复盛时。其实何尝有盛时?日日数去,也不过寥寥几朵,探出苍白的小脸,不堪风寒。翠萼如盏,盛了生长与凋零,如今也不可挽留地萎谢。
  纱窗日落,玉壶酒罄。百无聊赖倚在门边,醒也醺然醉也醺然。早就可以离去,却不知被什么牵绊住,安安份份住在这里。极少踏出宫门,出去了不会见到什么人。每日供给充裕精致,远远超过皇妃的份例。他始终没有忘了我,却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安我的心。我明白,他如此淡漠,只因自己先走了一步,已然失却先机。他是等着我的屈服吧,只是他既有如此耐心,我也不会着急。
  不对!骤然一惊,康熙十三年底,吴三桂反!竟然,忘了这个重大关节!我深深自责。不知此时他焦心若何,筹画若何。焦躁起来,抓起斗篷奔出宫去。
  红色宫墙琉璃金瓦,排列组合成令人窒息的亭台楼阁、殿宇巍峨。该死的高底旗鞋磕磕碰碰,弄得我几欲跌倒。棹雪与新来的扫花气喘吁吁跟在身后,旁边经过的宫人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发疯似的我。真的是发疯了,焦急之余自嘲地想。宁妃娘娘不顾仪容在后宫乱跑,大概不多时便会传到每一位嫔妃耳中,成为他们长日无聊取笑的谈资。不管不顾向乾清宫奔去,远远甩下尾随的宫女。
  到了乾清宫,却听洒扫太监说他在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我又掉头匆忙而去。
  苍松古柏蓊郁幽深,花草葳蕤茂盛,修剪齐整。心脏因疾奔而剧烈跳动,脚步却缓了下来。手按在胸口上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春天风大,花径上却无一粒沙砾。草木围绕处,“慈宁宫”满汉双文的匾额肃穆威严。心中不禁忐忑,差一点就折身而去。
  扫花与棹雪跑得满面通红,香汗淋漓,终于赶上了我。多日相处建立起的默契给了我力量,相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在他们伴随下向前走去。
  整好衣衫理理鬓发,我在“宁妃到”的通报声中迈过高高的门槛。
  历史上的孝庄文皇太后身穿紫金团龙褂,绾着扁方随意地靠在炕桌上,正同皇帝说着什么。见了我点点头,我忙跪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病了大半年,宁妃可大好了?”太皇太后慈祥而庄重,声音柔和而不失威严:“前段时间听说你好了,怎么又躺下了?我看你气色还好,就只苍白些。”
  未及作答,皇上已道:“还未禀告皇祖母,宁妃得了失忆症,以往的事全记不住。所以我让她这些日子修习宫中礼仪,以免失了体统——因此未来给皇祖母请安,请皇祖母恕罪。”
  “你是要我恕你的不告之罪,还是恕她的不来之罪?”我一惊,抬起头,却看见她微笑着对我道:“怪不得看宁妃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以前总是有说有笑,现在却这么沉静。”
  我脸一红,不自觉低下头。
  “既然好了,记得晨昏定晨,多来陪皇祖母说说话。”他淡淡地对我说。
  “是。”我忙就道:“遵旨。”
  “行了,你去吧。别忘了我的话。”却是太皇太后对他道。
  “是,儿臣告退。”他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宁妃,你过来。”太皇太后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去。腕上玉石佛珠粒粒都雕琢着释尊严容,精美非常。
  我犹豫着,不知合不合礼数。
  她似乎看出我心思,笑道:“不要紧,这儿没外人。”
  四周果然没有林立的太监宫女,只有一名嬷嬷,容貌秀丽,不知是传说中的苏茉尔还是苏麻喇姑。
  低眉走过去,屈一膝跪在炕上,下半身犹立于炕下。
  “果然知礼。”她赞许地点头:“比宁妃聪明。”
  我一惊,她却微微一笑:“难得你和她这么像,举止又稳重,皇帝愿意抬举你,也省了宫人的口舌。”
  我张目结舌,嗫嚅道:“臣妾就是宁妃啊。”
  她脸稍稍一沉,转头对身边嬷嬷道:“璎珞你看,皇帝也是,空口白牙说什么失忆症。宁妃得的是风寒,和失忆症有什么关系?不知这下宫里多少人猜疑。”
  璎珞?我望向她,她面目和蔼,柔声对我道:“好孩子,对太皇太后说实话,你是哪家的小姐。太皇太后不会怪你的,你说了出来,太皇太后也好照拂照拂。”
  “你倒做起好人来!”太皇太后笑骂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怪她?又怎么知道我会去照拂?”
  “太皇太后不是看不惯宁妃,依奴婢看,她也太恃宠而骄了。我看这个孩子倒好,让她来服侍皇上倒妥贴些。”
  “你别不知上下,满口里‘你’、‘我’起来。”
  “太皇太后适才说了,这里没外人。”她笑道,又催我道:“好孩子,快说吧。”
  怎么说?这下我真无法了,难不成又说谎话?
  “我没有家……”轻轻道,却不知如何续下去。
  她了解地点点头,对太皇太后道:“这孩子命苦,太皇太后别勾她伤心了。”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太皇太后道:“也罢,那你就在宫里好生服侍皇帝,切记小心谨慎。”
  “是,遵太皇太后教诲。”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7 12:29

“你这里倒清爽……我叫他们送来的云融沉香怎么不熏上?”
  “外面这么多花,也够怡人了。我怕熏香把花香扰了,反而不好。”
  “朕记得以前来总是嫌这屋里香气太重,现在这样反倒不习惯。这样也好,的确怡神。”
  “皇上不要嫌屋子简陋,”我笑道:“那些金玉玩器太过耀眼,我都叫他们收起来了——屋子也敞亮些。”
  “这架琴怎么不收?”他指着流苏长垂的古琴道。
  “琴乃雅器,何必收呢?况且听说宁妃擅琴,我也想学学,免得露了馅儿。“
  他忽然面露厌色,短短道:“不必了!”
  一下子反应过来,我忙道:“这就叫他们收。”想抽身出去喊人。
  “也不用这么急,”他脸色缓下来:“你今天到慈宁宫有何事?”
  我一怔,的确是有事,只是混忘了。
  “似乎很急啊,看你脸都跑红了。”他又道。
  “三藩!”
  不大的声音如晴空霹雳,他目光如电,震惊地看着我:“你知道!?”
  “十一月二十一日,吴三桂杀云南巡抚朱国治,举兵叛乱。皇上意欲何为?”
  “你知道些什么?三藩如何,你说!”他紧紧攥住我的手,沉声道。
  心上突然涌起不悦,我不是他的臣子,没有义务为他分析局势。
  “你知道,为何不告诉朕?”他逼问。
  “天机是轻易泄漏的么?”我冷笑:“是可以像有些话一样脱口而出的么?”
  他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气恼,却因我不服从而变了脸色。
  “此等大事,是你用来斗气的么?”
  我缄默着,固执着不开口。
  他终于不耐,冷冷道:“你不说也无妨。看着罢,这江山最后还是朕的!”

  “奴婢那天看见皇上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好像生着气呢。”
  “怎么又气了?哼,宁妃病了一场,皇上也压不住她了。”一个声音冷冷道。
  “听说她得了失忆症,现如今什么都不懂,不触犯龙颜才怪。”
  “那真是可惜了,以前人家多伶俐的,想不到变得这样。难得皇上还有兴趣。”
  “皇上就没去过几遭。奴婢看皇上除了皇后娘娘,第二个就是惠主子您了。”
  我脸色苍白,恼在心头却有苦说不出。太皇太后向旁边小径折去,忙提步跟上。
  “宫中最不可听的便是闲言碎语。”太皇太后在璎珞搀扶下踱着悠闲的步子,顺手折下一枝嫣红攒心海棠。
  “来”,她唤我。
  走上前去,她把海棠插在我头上,端详端详:“年轻就该娇艳点儿。简朴虽好,到底太素净。你也该穿些颜色衣服,人也喜气。”
  “是”,我恭敬道:“如今三藩叛乱,宫中裁减用度,因此臣妾也省些事。”
  太皇太后修眉一轩,正色道:“所以人更要喜气,别愁云惨淡,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我恍然大悟,笑道:“遵太皇太后懿旨。臣妾素喜清淡,好些鲜艳衣物都赏给下人了。太皇太后既如此说,臣妾以后多穿便是。”
  “你和你姐姐还真不一样。”她点头叹道:“偏偏皇帝宠得她无法无天,现在醒过来,却把你丢开了。”
  我怔怔地听着,“你的牌子早递上去了,怎么皇帝一次也没翻过?”她低声道。看我呆呆的样子,又似自言自语道:“宫中事也不定。说不准这样倒好,解了众人平日对宁妃的忌恨。”
  我回过神来,心想我才不怕呢,却忙点头称是。
  “时常去各宫走动走动,也好熟悉一下。”她又道。
  “谢太皇太后指点——臣妾已见过佟妃、惠妃、宜嫔、德嫔等位娘娘。改日再去拜望其他几位。”
  她满意地点点头,我见状又道:“太皇太后对臣妾如此关心,臣妾心中实在惶恐。不知该如何行事方不辜负太皇太后的厚爱。”
  “我问过皇帝,你自小长在偏院,吃了不少苦罢?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也未必不是好事。你性子和顺,我看倒是有福之人。不像你姐姐,在家必是金尊玉贵、娇生惯养,入了宫也不改小姐脾气。”
  我沉默不语,只微微一笑。这位太皇太后实在精明,还是少言为妙。随皇上怎么编派吧。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7 12:29

天气越发和暖,高天上悠悠飘着几只风筝,不知是谁长日无聊,有这等闲情。却触发了我的兴致。一路从慈宁宫走回翊坤宫,已然出了一身薄汗。院中牡丹初绽,檐下归燕呢喃。忙忙地换了软底缎鞋,唤起奴才们也放起风筝来。穿云拿出一只来,一连七个大鱼,扎得甚是精致。她持着风筝,我拉着线远远背风而立。感觉风势渐强,高声叫道:“放!”穿云松开手,我拉着风筝跑起来。回头只见它摇摇晃晃,一分一分趁着风升起来。忙一骨碌松线。那风极为作美,将大鱼翩翩吹起,鱼上铃铛不停碎响,热闹非凡。风筝越升越高,渐渐看不清形状,只阵阵清脆铃声细细传来,甚是动听。地下奴才们都仰着脖子笑看,咭咭呱呱说个不停,兴奋得紧。我得意洋洋,对穿云道:“你们也放起来。叫棹雪扫花度月也来,别充斯文!”她巴不得一声,急急忙忙回屋搬出几个风筝来。那些宫女太监平时小心谨慎,此刻可以玩闹,哪里禁得住诱惑,都兴高采烈,你一句我一句,抢着要放。我由得他们闹,只管扯着自己手中的线。那风筝已稳稳飘在高空。天上几缕流云,柔丝般光泽鲜亮,衬在蔚蓝天幕上,甚是明朗。
  “你们这里真是热闹。”一袭明黄服色出现在院门,竟毫无预兆。
  一惊之下手中一松,线脱手而去。觉察出时已然迟了。那线被风吹得弯弯扭扭,随着风筝渐行渐远。
  “都是你,好不容易放起来的!”我跺着脚埋怨,身后奴才已黑压压跪了一地。
  “还好朕来,不然你还抓着晦气不放。”他笑道。
  “什么晦气?”我不解。
  “春日放风筝,意即送走一年晦气,你不知么?”
  猛然记起,笑道:“那多谢皇上了。”说着福下去。
  他哈哈一笑:“你也有谢朕的时候。“
  “我谢的不是这个。”巧笑低声道:“多谢皇上在太皇太后那里为臣妾正身。”
  他不理,一摆手对奴才们道:“都起来罢。”转身走进屋内,我忙跟上。
  “皇上请勿忧心,三藩以一方之军敌全国之力,纵然一时得胜,必不能久持。皇上只管安若泰山,运筹帷幄便可。”
  他走进屋内方显出疲惫,靠在软榻上一言不发。我沏上一壶酽茶送上前去。
  “朕不逼你——你老实告诉朕,三藩到底如何?这些安慰之语不用再说。”
  他终于妥协了么,与我和手言欢?心上浮起一丝怜悯,柔声道:“臣妾虽有些本事能知过去,却无法沟通未来。这些事不在臣妾能力范围之内。”
  他显出遗憾的样子,却分明放松了一些,望着我笑道:“朕几次对你用强,你不怪朕吧?”
  我粲然一笑,并不作答。
  他兀自思索道:“你既不知,那朕就放手一搏——看是鹿死谁手!“
  这才是我喜欢的康熙,一身霸气。笑盈盈斟满茶盏,滚烫的水在杯中回旋冲击,荡起碧绿的茶叶滴溜溜旋转,青翠可爱。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7 12:30

五彩刻丝银鼠褂、深紫缎绣玉兰飞蝶旗袍、纳绣折枝栀子金团寿纹加镶滚氅衣,打发了太皇太后的差使,我检点起赏赐的东西来。除了几件衣物,还有一柄玛瑙镶金如意、一串红珊瑚念珠。那日随口说了一句,想不到就得了这些。太皇太后为何独独如此对我,心里百般疑惑,思量不透。今日听闻皇上斩了吴三桂世子吴应熊,原是意料中事,只是不知为何怔忡不定。吴应熊乃当朝额驸,斩了他岂不让公主守寡?唉,国事原不以人情为转移。掌控广西军政大权的孙延龄也娶了孔有德之女,被封为和硕公主的孔四贞。他自封“安远王”,意图与吴三桂呼应,不知这位人称四格格的公主又将如何。推之于其他,眼前皇上这些未成年的女儿中,不知会有多少薄命红颜?其实岂止公主如此,后宫嫔妃更是惨淡。煞费苦心博皇上一夕宠幸,惹得多少人咬牙切齿。若生下儿女有个依傍倒好,或是在外有强势的亲戚也好。若是孤身一人,又没个算计,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皇上的宠幸有什么用呢?最多把你晋成贵人、嫔、妃、贵妃、皇贵妃,再往上便没有了。岂不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同时也集了万千宫人的怨毒与诅咒。
  想到这儿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皇上夜夜留宿翊坤宫,还不知那起人如何骂我呢。刚才去惠妃那里小坐,虽知她对我深为忌妒,本不以为意,然而还是为她那些含沙射影的话变了脸色。她却是一盆火似地赶着,“妹妹”“妹妹”叫得亲热。佟妃倒还雍容,只是眉间总淡淡含愁,说起皇上更是叹息不止。我哪里坐得住。看来看去还是皇后最配得上他,光风霁月照玉堂,年纪虽轻却深明事理,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还是事事操劳。更自减用度为皇上分忧。后宫有她这位贤后,众人心存顾忌,倒也无什么大的风浪。

  请安跪拜起来方觉出气氛不对,德嫔宜嫔立在地下,椅上弹墨坐垫皱痕尚在。
  “你们都坐下吧,宁妃也坐。”
  默默坐下,不明所以。
  “皇后就要临盆,这事你们就不要同她说了——宁妃!”
  “是”,忙立起来。
  “这事你和佟妃商量着办——让他们两个告诉你。”
  含糊应了,陪笑一会儿,见太皇太后无甚兴致,遂同德宜二嫔退出来。
  “怎么回事?”走到御花园,见四下无人方问道。
  “姐姐没听说么?”德嫔先道。宜嫔却使了个眼色,让她住了口。
  我动气道:“太皇太后让你们跟我说,到底是怎么着,我也好和佟姐姐办?”
  宜嫔冷笑一声,道:“娘娘别生气,这事论理也不该咱们说,只是太皇太后吩咐了,不说也不行。”她素来爽利,说话也清脆简断。
  “你说吧,难不成失了窍怕担干系?”我反唇相讥。能忍惠妃却总爱同她斗气,不知为何。
  她也不恼,扯过一片叶子在手中撕着,道:“比失窃厉害多了。昨天皇上说头疼,在乾清宫独自睡了。今早御衣上的玳瑁在皇上靴中发现一面符咒,竟是厌胜之术。玳瑁不敢声张,拿了往慈宁宫去。太皇太后着我等不可说出去,既然吩咐给娘娘办理,自然是可以说给你的。”
  “不知谁这么大胆,居然做这种事。查出来可是满门抄斩的。”德嫔压低声音道。
  我想了想道:“偏生在这个时候。现在三藩叛乱,查查宫中有谁关连,大概便是了。”
  “姐姐说得轻巧。如今局势紧张,凡有一点关系的无不人人自危,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做手脚?只怕是有人逞着这般心思嫁祸于人罢?”
  虽然不满这口气,却不得不佩服她思维敏捷清晰。一时找不到话说,低头思索。
  “我看玳瑁也有些嫌疑。”她继续道:“据她说是在靴子夹层发现的桃木小牌。除了她随侍之外,谁有时间把符咒缝到夹层里去?”
  “那东西在哪儿?”我问道。
  “太皇太后不让声张,送到储秀宫了。”
  “那咱们就去佟姐姐那儿,宜妹妹一起去吧。”我邀道,顺口对德嫔道:“德妹妹也去吗?”
  她惊诧地朝我看一眼,我微笑道:“宜妹妹见解过人,一起去帮着尽快查清此事。厌胜之术虽不足信,但有人存了犯上之心,无论如何不能姑息。早一日查出来太皇太后安心,皇上也安全一分。”
  她稍一思索,点头答允。德嫔犹豫着道:“太皇太后不愿声张,臣妾还是不去的好。”说着便告辞。客套之句,她回自己寝宫,我同宜嫔向储秀宫而去。
  路过坤宁宫,我笑着对宜嫔道:“咱们先看看皇后娘娘再去罢。”
  “也好,”她沉吟道:“试试皇后有没有得知此事。”
  与我想的一样,我莞尔,命人前去通报。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7 12:30

皇后发福了些,越发贵气逼人。白皙柔嫩的脸上浅浅汪着酒窝,笑着让人看座。
  寒暄几句,她突然道:“有件事不知你们知道了没有?”
  我一惊,同宜嫔紧张地对视一眼。只听她道:“这几日乏得紧,懒怠出宫,消息也不灵通了。大概这事你们早知道了。”
  “不知皇后娘娘说的是何事?”宜嫔勉强笑道。
  她眉头微蹙,端起彩凤黄釉盖钟喝了一口,方缓缓道:“真是可怜见——听说和硕长公主回宫了。”
  原来是这事,我长出一口气,听得宜嫔道:“长公主前几日就搬回来了,没来拜见皇后么?”
  我接口道:“太皇太后说她可怜见儿的,叫留在慈宁宫说话呢。只是从没见过,不知公主心里怎样。”
  皇后叹道:“不知她如何伤心。当初嫁给吴应熊时就知不好,年纪轻轻就这样了,以后怎么过?”
  “向皇上求个旨意,让她改嫁便是。”宜嫔脱口道。
  “哪有这么容易?咱们满人虽不拘这些,汉人的规矩是不行的。”皇后道。
  “管那些南蛮子作甚?”宜嫔不满道。
  皇后连忙摆手:“可别说这样的话,如今满汉一家,你这话可别让皇上听到。”说着微微一笑,带点调侃地道:“不然皇上又该骂你‘小儿口没遮拦’了。”
  宜嫔脸上飞红,却朗声笑道:“皇后娘娘如今也促狭起来,仔细别教坏肚子里的小阿哥。”
  皇后眼波流动,喜悦地一笑,脸上散发出母性的光辉。我也陪着“呵呵”笑起来,顺口道:“娘娘的阿哥倒不用担心,只是宜妹妹若有了孩子,咱们可得留意,别让他学得伶牙俐齿,将来师傅也管不住。”
  宜嫔瞪我一眼,冷笑道:“妹妹自然比不上姐姐才高八斗,教子有方。”
  知她多心,我不理,起身道:“咱们扰了娘娘半日,也该告退了。”
  “是啊,咱们还有事。”宜嫔也立起来。
  忙朝她使眼色,见她自悔失言,正局促不已。我暗自好笑,心想你也有说错话之时。口中道:“连珠针我还是不会,今日先别学新的,劳妹妹再教我一教。”
  皇后笑问:“宁妹妹在学刺绣?你可找对人了。宜妹妹的绣活宫中一绝,连太皇太后都赞呢。”
  “臣妾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宜嫔方从容笑道:“宁姐姐吵着要拜师,臣妾哪当得起。”
  这个时候还不让人,我又好气又好笑,道:“宜妹妹过谦了,难不成真要我磕头?”
  “宁姐姐安心要折臣妾的寿么?”她毫不相让。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7 12:30

不想作口舌之争,我转头向皇后告辞。她也不甚留,含笑道:“你们两姐妹倒好。只别顾着说话,看针扎了手。”
  她分明已经觉察出火药味,言外之意显然。我恭敬答道:“娘娘放心,臣妾们自有分寸。”
  宜嫔也屈膝行礼,同我双双退出。待走出老远,我笑道:“适才言语无心,妹妹别生气。”
  “臣妾哪敢?”她也笑道。
  知宫中难见真心,她如此说,定然以为我是笼络之意,敷衍而已。懒怠辩解,反正也无用,随她如何想罢。
  佟妃乃皇上表亲,生得娇柔玲珑、袅娜多姿,皇上亲情之外也甚是喜爱。只是素来体弱多病,承欢难免有心无力。纵然天恩浩荡,渐渐地也就淡了。太皇太后却甚是喜欢,皇后无暇料理的事多交予她去办。因她为人亲和,颇有皇后之风。因此宫人都敬重有加,俨然如副后。这事由她去办倒是意料之中,只是为何让我也插在其中,这又让人不解。寻思起来越发觉得蹊跷,看宜嫔却是一副深思状,我暗自苦笑。在这世间虽知过去未来,面对种种莫测却一点也应付不来。想与有一些真性情的宜嫔结交只怕也不是易事,她对我似乎成见颇深。以前的宁妃留下的阴影太重,压得我无法摆脱。不知紫禁城金碧辉煌之下,藏了多少明枪暗剑、龌龊不堪。
  “宜妹妹的见识倒是有理……”听完宜嫔陈述,佟妃沉思道:“只是这样一来就更难查了。”
  “和三藩有关的,除了嫁过去的四公主外,还有刚回来的和硕长公主。这两人怎么会起这样的心?必是有人嫁祸。”宜嫔断然道。
  佟妃半日不言语,我也无甚头绪。
  良久,宜嫔突然道:“臣妾有句话,若是说出来只怕粉身碎骨。只是事关皇上安危,也顾不得许多了。”
  佟妃惊奇道:“宜妹妹这话怎么讲?”
  宜嫔冷冷瞥我一眼,我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难道与我有关?
  她笔直站起来,也不看我,向着佟妃道:“臣妾只是记起一事,牵强附会应到今日,似乎也说得过去。”
  “什么事?”佟妃道:“你放心,这里就只咱们,说差了也不要紧。”
  宜嫔冷哼一声道:“那也不定。”
  我转头叫随侍的扫花出去,道:“宜妹妹只管只言不讳。”
  宜嫔却止住,“我既敢说,也不怕人知道。况且这些小丫头抵什么事?深藏不露的才厉害!”
  终于忍不住,我愤然道:“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不待见我,然而此事非同小可,你夹枪带棒,到底想说什么?难不成还疑到我头上了么?”
  她冷笑,“姐姐急什么?人人都道姐姐患了失忆症性情也变好了,想不到还是这么冲动。”
  “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冷然。
  “莫说姐姐是否得了失忆症,就算得了,难道就再记不起了么?姐姐可还记得,公主幼时打翻你五彩描金蝶纹攒盘之事?”
  “妹妹!”佟妃止道。
  “让她说!”我就不信她真能栽到我头上来。
  “姐姐那时如何不依不挠,说是皇上赏的东西,公主弄坏了,非要皇后家法处置——公主虽不受先皇宠爱,性子也淘气些,究竟是小孩子。姐姐记档不记档的赏赐也多了,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如今安排这样的计谋,也太刻毒了些!”
  “你说什么!”我惊怒而起,袍袖一带,几上粉彩八桃过枝盖钟立时摔得粉碎!
  “你、你胡说!”我急怒攻心,气得浑身乱颤:“什么‘描金攒盘’,我从未见过!”锥心刺骨的锐痛阵阵传来,天大的委屈搅乱了思维。我强忍住眼泪,颤巍巍指着她道:“你有什么证据?”
  “宜妹妹,这话可胡说不得。”佟妃震惊之下,勉强说道。
  她冷冷道:“皇上一连几日留宿翊坤宫,若不是有人买通玳瑁下咒,算起来就只有宁妃娘娘能做手脚。”
  攥紧拳头,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丝毫不感疼痛。原来如此,我气极,一股甜腥涌入喉咙,咬紧牙关生生将它咽下。不就是圣宠吗?你得不到就来算计我,让我也得不到。本来以为你性格爽利,可堪为友,却不想竟也和那些人一样,为了圣宠不择手段,血口喷人。难道皇宫之中,除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外,竟没有一点点真心了么?为夺一人之宠、一夕安寝,不惜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将旁人清白与尊严任意践踏。真是可笑,可笑之至!愤恨到极点,语无伦次地道:“好、好,你们都来害我,我不和你们争,我这就走!”
  大脑已然混乱,糊里糊涂就往门外走去。眼泪泪扑簌簌掉下来也懒得去拭。摸索着迈过门槛,扫花忙过来扶住,见我泪雨滂沱,不住口地问:“娘娘怎么了?”我不理,跌跌撞撞只管疾走。她慌得连忙跟上,留心着不让我绊倒。
  远远看见翊坤宫琉璃宝顶。吹了一路冷风,眼泪在脸上干了,绷得皮肤紧紧的,刺痛难受。心里却清楚了些,回思适才举动,方觉不妥:这么莽撞一走,他们必然以为我做贼心虚,便是有疑惑此刻只怕也做实了。一时冲动,后果只怕是百口莫辩。自悔不及,对扫花道:“回去!”
  “回主子,咱们正是回宫呀。”扫花怯生生地道。
  看她担心又疑惑的样子,我歉声道:“不是。咱们回储秀宫。”
  她不敢多言,扶着我向来路走去。
  佟妃宜嫔神情严肃,正谈论什么。见我去而复返,惊讶对视一眼。我理也不理,径直走到一旁佛龛前跪下,指天立咒:“若我宁妃富察氏有害人之心,必遭五雷轰顶、万马践身,打入十八层地狱灵肉分离,永世不得超生!”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只觉胸中排山倒海气血翻涌,再也支持不住,“哇”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登时殷红四溅,飞血点点。扫花唬得慌忙一把将我抱住,手足无措。佟妃急唤:“快传太医!”我闭了眼靠在扫花肩头,微微喘息。这一口血喷出来,心中反而舒坦许多。听得“嗒嗒”旗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渐渐走近。徐徐睁开眼,水红裙摆拂过脚边。宜嫔蹲下身子,指尖在地上蘸了些血迹,放到鼻下嗅了嗅。难道这她也要怀疑?冷冷闭上眼,口中又苦又涩,轻唤“茶”。扫花要起身去拿,却抱着我不敢放开手。宜嫔柔声道:“我来吧。”回头叫霓裳,那丫头早倒了一杯茶,正要递与她。她持杯送到我唇边,我恨恨地抿紧嘴唇,调转目光。她便将茶盏递给扫花,我方在扫花手中喝了几口。喉咙中腥味淡了些,却仍是涩涩的难受。挣扎着要站起来,霓裳与扫花一齐扶着我立起。佟妃忙命绮缃拿来芙蓉褥,垫在椅上。那边宜嫔又叫翠羽倒了一杯茶送过来,自己却站在那儿,微微瞅着我笑。佟妃正色对她道:“宜妹妹还不过来赔个不是!”又对我温言:“宁妹妹别生气,宜嫔向来直言直语,刚才那番话也不是对你一个人。”我握着梅花冻石杯,握住手中若有若无的一丝温暖,心下洞然:佟妃这样,不过怕我不肯饶她。她要保她!我是死是活,根本不在他们心上。或许,巴不得我死吧。我死了,就不会宠擅专房,抢去本就不多的一分圣宠。他们又可鼎足而立,争个不亦乐乎。只是没有我站在前面,挡住明枪暗箭、怨恨毒咒,只怕他们就得亲自品尝那些歹毒计谋了罢?不过,能够除去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大概也算值得。凄然饮下一口茶水,淡淡笑道:“宜嫔为皇上谋,臣妾岂会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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