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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一个故事,如果你对生活充满信心,对自己的存在深信不疑,你从不否认世界的真实性,那么我想你不会喜欢它的。
喂,你知道蜘蛛有几条腿吗?八条。你数过吗?没有。你应该数数。
早上醒来时发现我的手表不见了踪影,我把床上床下翻了个遍,还是不见它的踪影,那只手表对我十分重要,有如我对它的重要性一样,它戴在我手上已有很长一段时间,长的我自己也记不清,甚至有时竟无法清晰的记起我是怎样得到它的,总之它不曾离开过我。而某天早上醒来我却发现它不见了,没有征兆,让人惊慌不已。我深知自己不会轻易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便放置,这是我的习惯,何况在我的习惯思维中它显然已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众多我用于呼吸思考的器官中的一员。但我找了一个早上,翻遍房间的每个角落,仍旧不曾发现它,它突然消失了。我坐在床沿,试图用清醒的头脑去观察周围的事物,我想,没准我落下了某个地方也不一定,房间内的东西并没有因为刚才的翻找而变得杂乱,茶杯,书本,旅行箱也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这不得我让我怀疑,我得确信我是否还清醒,比如如果这只是个梦,那我就得尽快让自己醒过来,我不得不开始回忆之前的事。
林枫是我的朋友,一直都是。
在我有生的年华中,种种被称为记忆的事物统统被丢进了一个不见其形的容器,它们在里面碰撞,互斥,混合相融,之后它们便会安静下来,以不同的姿态显现于我各个生命段。有时,它们会表现的像是被小孩踢翻的积木,尽管凌乱却棱角分明,这个时候它们可以让我尽情的放松自己,我会坐下来看书,或者运动,总之我不用担心它们会坍塌,它们坚固散乱,像是河边的石。不过这样的美好生活不会持续太久,隔不了多长时间,它们会变得如一滩烂泥,肆意横流,所有属于记忆类的事物全都乱了套。此时我便需要安静下来,耐心的将它们梳理一遍,这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只能这么做。但无论在怎样的状态下回忆往事,我首先回忆起的就是林枫,事实上这非常的无可奈何,在以往的梳理过程中,就算我并不打算想起他,他依旧会出现在过程的最前端,回忆他是不可缺少的环节,他是要提醒我。今天亦不例外。
林枫和我同岁,我们小时候便认识了,他父亲是个退休老师,曾在村里教过小学,后来实行教育改革,小学搬去了镇上,他父亲也因此下岗。他母亲在镇上一家制药厂上班,做一些包装的活,这对她来说没什么难度,就好像给小时候的林枫穿衣服一样,再熟练不过。他家离我家不远,从后门往前走,拐个弯就到。其实我比林枫要大一些,我是夏天出生的,而他则选在了冬天,只是他比我要高出许多,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上小学时,他比周围人都要高,他的身高成了一种威慑,至少在那个年纪,没人敢在他面前称王称霸,而我也因此沾光不少,在林枫的身高优势下,他们对我说话也总是客客气气。林枫不爱说话,对谁都一样,每当我在指挥今晚如何“作战”时,他就坐在那里呆呆看着,不发一言,我成了林枫对外的窗口。上课老师点到他的名字回答问题时,他会把眼睛转向窗外,不停的抿动嘴巴,他是努力的在想,但仍旧一无所获,堂下一阵嘻笑,久而久之,老师便没叫过他名字,他算是隐退了。事实上,他并不是不知道答案,因为课后他会告诉我,一字一句,既不像是恍然想起,也不像背课文那般流利,但最后他总能说清楚。我问他为什么课上不说,他摇摇头,我想不起来。
升学那会,他母亲带他去了医院,想要弄清楚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摊上这样的倒霉事,但检查完后,医生也说不清,多年行医经验派不上用场,谈不上智力问题,医生问他问题,最终林枫都能回答出来,这个过程往往需要一分钟,但有些时候几十秒也就够了。再者他身体完好无损,医生只好换种方式解释给他母亲,你儿子既没有智力的问题,身体上也没有缺陷,我想他是在思考过程中遇到了障碍,他得先排除障碍后,才能真正的思考问题,好比一个人在巷子里走着,面前出现一堵墙,他只能从墙上翻过去,而别人并不会碰到这样的障碍墙,所以他要比别人多花些时间,类似的还有阅读障碍症,死活看不进书,但象他这样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没准等年纪再大些,再成熟些,那堵墙自然会消失。至少医生的最后一句话多少对林枫母亲有些安慰。去医院后不久,他母亲对我说要我多帮帮林枫,我说好。
初中时,林枫依旧是最高的,他还在长高,所以周围人依旧忌惮他,和之前不同的是,我不在因为他的身高的威慑而沾光,人们开始把我和林枫分割开来,在他们眼里我是个热心向上成绩优秀的好学生,而林枫则是个呆头呆脑的冷漠男,他唯一的资本就是他出众的身高,他象只丝毫没有攻击性的狮子,只要你不去惹他。我从来不知道,我和他竟会被分割的如此彻底,甚至有些时候,我会同情他,我想那样思考一定很累。他并不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喜欢历史课,上课时,他听的很认真,他有种将自己置身其中的能力,然后思考问题。比如在一分钟后,他会说道美国在1787年制定了世界上第一部成文宪法,他有自己的理解,你看美国人还有多数法学研究者都认为那是世界上第一部成文宪法,但我想那只是在成文与不成文之间偷换概念罢了,就像美国佬一直大肆向世界宣扬人权,鬼知道人权是什么。这的确是林枫对我说的,近乎一字不差,从这点足可以证明他与常人无异,他可以独立的思考。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有人将他和我那么硬生的分割开来,他仿佛落在了世界之外,我不知道如何帮他,不知道。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阿枫退学,谁也不知道原因。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想读了,我说为什么,他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他说,你知道蜘蛛有几条腿吗,我说八条,你数过吗,我回答没有,你应该去数数。
从那以后,阿枫远离了我的生活,他在我脑中越来越像是一段记忆,并且钻进我身体的每个角落,当我静下来时,我仿佛可以听到他爬过那堵墙时用力的喊出声音,我不曾想,他的命运竟如此鲜明,深入我的骨髓。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完成了各个阶段的学业,最终我考上了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期间,我和阿枫也有过联系,大致知道他在外地一家餐厅工作,他说他只负责上菜和收拾餐桌,他说结账的事他干不了,人们哪里等得了一分钟,他说餐厅里的人对他不错。我把考上大学的事跟他说了,他笑笑。
在大学的第二个学年,我和班上的一个女孩恋爱了,我不清楚我喜欢她什么,她浑身上下没有一样东西是我喜欢的,当然,她长得并不难看,只是胸小的出奇,如果把A理解成一到十,那么她最多只有四。我问她为什么喜欢我,她说不知道,就是喜欢,我对此疑惑不已。她喜欢数学,这对我来说是件天大的新鲜事,不异于狮子喜欢上了吃草,鱼爱上了猫,不知道这和我选择她作为我的初恋是否有关系,多少有一点吧。的确,她数学很厉害,她能轻易的解出题目,不论是偏微分方程还是曲线积分,全都不在话下,她像是一个特制的解题工具,只要把题目扔进去,答案很快就能出来,不得不让人惊叹。她喜欢数学的程度比我想象中来的深,比如她会在接吻时向我解释欧拉公式。这会让我想起阿枫,我不明白的是上帝何以如此巧手将人的相反特质表达的如此淋漓尽致。我甚至怀疑我在她眼中是否已经成了曲面几何体,没人知道。后来,我和她分手了,我想我从来没喜欢过她。
那年寒假,我遇上了阿枫,那时他在家,正为着过年忙活琐事,他没有再长高了,还是瘦瘦的。我把和那个女孩的事告诉了他,那晚我和她脱光衣服后,她问我,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可怜的胸部也跟着抖了抖,说,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问是什么,她笑着说,你能耐心的听我讲数学。我凝望着她赤裸的身体,皮肤很白,臀 部丰满,除了不完美的乳 房,一切都协调的恰到好处,她是个对数学着了迷的女孩。我从衣袋中抽出了烟,坐在床沿,我把一包烟吸的一根不剩,然后倒头睡着了。我问阿枫过得怎么样,他笑笑说还行,没有多说什么。我穿出巷子时,阿枫在背后叫住我,递给我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只手表,银灰色的表带。
之后的几年我再没见过阿枫,我在外地结了婚,工作之余我会坐下来看看书。不过,我真的去数了,那是在家里墙上的一只蜘蛛,体型有些大,腿也粗壮,他在墙上待了一个多星期,有时候一动不动,像是一片枯叶粘在墙上。我仔细的数着,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当我转过视线数另一面时,剩下的脚和刚数完的混杂在一起,我试了很多次,还是不行。于是我又按着顺时针开始数,当我数到最后时,竟忘了我是从哪一只开始,我又试了几遍,不行。我开始变得混乱起来,我想寻找出口,摆脱这种境况,可任凭我怎样努力,我的思想仿佛被阻挡下来,我越是想弄清我与外界的关系,便越是被狠狠的拉入其中,我发现周围的事物,我的书桌,椅子,台灯都变得透明,它们不再有规律,它们在挣脱,只有墙上的蜘蛛依旧牢牢停靠在墙角,没有什么比它更用力的存在。接着种种记忆叠加涌现,我无法控制它们,我感觉到它们肆意的碰撞,想要挣脱容器,我头疼不已。妻子走过来时,发现我低头,手抖个不停。她着急问,你怎么样,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方才回过神来,没事。
十月份的一天晚上,我接到家里电话,母亲说,阿枫死了,让我回来看看。我买了第二天的车票,和妻子一起回了老家。
阿枫从自家楼顶跳了下来,当场就死了,我去他家看过,他母亲泣不成声,他父亲对我说,该有这么一天。阿枫出殡那天,我去了,将他送我的手表放在了坟前,鞭炮声震耳欲聋,我听着来自回忆里的声音。你知道蜘蛛几条腿吗?八条。你数过吗?没有。你应该数一数。
我想,他一定是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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