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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怪的乘客(1)
张清兆开五年出租车了。
没活儿的时候,他经常听其他的出租车司机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有个司机,晚上拉了一个头发很长满脸疙瘩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个地痞。果然,到了目的地之后,那个年轻人一边开车门下车一边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这个司机没敢说什么。
大约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他又拉了一个乘客,感到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下车时,那个人说:“大哥,下次一块给你啊。”
他一下就想起来,这家伙正是两个月前坐车不给钱的那个地痞,不由嘟囔了一句:“这已经是下一次了……”
还有一个司机,他跑夜车。
一天半夜,他拉了一个妖艳的女孩。
那个女孩坐在他旁边,主动跟他搭话,言语放浪,表情风骚,话题直奔下三路。走出两条街之后,她已经把手伸过来,开始摩挲他的“根”了……
那一次,他当然没有赚到钱,只享受了一路抚摸。
张清兆很内向,是个老实人,他不愿意遭遇无赖,也不奢望碰上那种“艳福”。他只想每天多赚几张钞票,给老婆带回好生活。
这天是个阴天。
张清兆跑了一天,只拉了几十块钱,其中还有一张十元的伪钞,他很沮丧。
天黑下来,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他在滨市第二医院门口趴了一会儿,看到风挡玻璃上落了几个雨滴,就打算回家了。
他刚刚把车开出不远,就看见路边有一个踽踽独行的人,他穿着雨衣,慢慢朝前走。
那是一件灰色的雨衣。
稀稀拉拉的雨只落了几滴,现在已经停了,这个人却穿着厚重的雨衣,看上去有些古怪,而且,他还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张清兆把车慢下来,按了几下喇叭。
那个人理都不理,闷头朝前走。
显然,他不想坐车。
张清兆一看没戏,就踩下油门,走了。
没想到,他刚刚开过去,就从反光镜里看到那个人突然举起手来,朝他摆了一下,好像正在想什么,猛然意识到有出租车开过。
张清兆踩了一脚刹车,停下来,扭过脖子,透过后窗看他。
那个人低着头朝前走,步履依然那样缓慢,张清兆开始怀疑他刚才摆手并不是想要车。
终于,他走到了车旁,伸手拉开车门,低着头慢慢钻进来。
他坐在张清兆旁边的座位上,又慢慢抬起头,直视正前方,那个雨衣的大帽子挡住了他的脸。
“师傅,你去哪儿?”张清兆小心地问。
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只好朝前开去。
在路上,这个古怪的乘客一直没有摘掉那雨衣的帽子,也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张清兆也始终没看到他的脸。
玻璃上的雨滴又多了几颗。
张清兆打开雨刮器,刮了几下,又关了。
他朝前开出了几条街,这个乘客始终不说话,也不指路。
张清兆有些不安,又问了一句:“师傅,还朝哪儿走?”
那个人又慢慢抬起胳膊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没办法,只好一直朝前开。
渐渐的,路上没有人了。
渐渐的,两旁的路灯也没了,只有车灯的光惨白地照在路面上。
张清兆开始胡思乱想:
这个家伙会不会是一个地痞呢?
也许,他的头发很长,而且满脸疙瘩,下车时他会突然转过脸来,低低地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张清兆马上又想到,假如他仅仅是不给钱,那还不算什么大事,在东北,这种事多了。
他怕就怕,走到偏僻之地,这个家伙突然掏出一把刀来,一声不吭就扎进他的脖子,然后,搜走他身上的百八十块钱,把他扔到草丛里,开走他的夏利车……
张清兆有点后悔了。
这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就不正常,为什么还要拉他呢?
现在,他已经无法赶他下去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紧张地朝两旁张望。这里是市郊,属于太平区,远离市中心,平时,他很少开车到这地方来。
两旁的楼房黑糊糊的,只有寥寥几户人家亮着昏黄的灯光。
他想跟这个乘客说点什么,引他转过头来。
他必须看到他的脸。
“师傅……”张清兆转过头去,挺友好地叫了他一声。
这个人面朝前方,纹丝不动,好像没听见。
张清兆慢慢把头转回来,不尴不尬地住了口。他的心开始“怦怦怦”地狂跳。
他陡然想起了同行讲的一个鬼故事:
第一章
古怪的乘客(2)
半夜,一个乘客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说他要去郊区的某某村。
司机没多想,就拉他走了。
一路上,司机总闻到有一股纸灰的气味。
那个乘客很少说话,表情一直冷冷的,目视前方。
出了城之后,越走越荒凉。
终于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个乘客突然伸手示意司机停车。
司机停了车之后,四下看了看,脑袋“轰”的一声就大了:借着车灯的光,他看到路两旁都是荒地,杂乱的草丛中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坟,有的坟头上还飘动着白花花的纸幡。
他全身发冷,颤颤地问了一句:“你来这里……”
那个乘客冷冷地说:“烧纸。”
然后,他按照表上的价钱付了车费,打开车门走了。奇怪的是,他下了车就不见了踪影。
司机害怕了,赶忙调转车头,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时,车里的纸灰味更大了。
他转着身子找了找,车里没有明火也没有暗火。
最后,他把手伸进了口袋,发现刚才那个乘客给的钱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些纸灰……
张清兆抓紧了方向盘。
他看不到这个乘客的脸,那么,这个乘客也同样看不到他的脸。他把头微微侧了侧,偷偷看了看对方的手。
手是他惟一暴露出来的地方。
那两只手太白了,平平地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生气,好像没有血液,没有神经,是两只假肢。
张清兆收回视线,暗暗想,如果他要一直开出城的话,坚决不能去。
又走了一条街,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乘客慢吞吞地抬起右手,食指朝下点了点。
张清兆急忙把车靠了边,停下来。
他依稀记得,这个地方叫王家十字。
乘客把左手伸进雨衣,抖抖地掏出一张百元人民币,递给张清兆。他依然梗着脖子,面朝前方。
现在,张清兆已经不想看他了——他怕看到一张血淋淋的脸。
他把钱接过来,捏了捏。这张钱很硬实,应该不是伪钞。
他把它装进口袋,开始找钱。
计价器上显示着二十一元,他应该找给对方七十九元。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不道德的想法,于是,不动声色地把那张十元的伪钞夹在了另几张票子里,递给了这个乘客。
一路上,他让张清兆忐忑不安,这是一种报复。
张清兆清楚地记得,他找给对方的钱是一张五十元的,两张十元的(其中一张是伪钞),还有一张五元的,一张两元的,两张一元的。
那个人接过钱,没有看,也没有装进口袋,他抓着它,直僵僵地下了车。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因为那个鬼故事,张清兆紧紧盯着他。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他关上车门的一瞬间,人忽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大惊,在车上转着身子找了一圈,仍然不见他的影子!
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他想了想,横下一条心,打开车门走下去,四下张望。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起风了,地上的草屑和纸片像幽灵一样忽高忽低地乱舞着。
临街的房子没有一间亮着灯,也没有一间开着门。
王家十字很宽阔,这么短的时间,那个人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不可能离开张清兆的视野。
他俯下身子,朝车底下看了看,除了四个轮子,什么都没有。
他赶紧钻回车里,探着脑袋朝后面看了看——他担心那个人藏在前后座之间的空当里。
那个空当里黑糊糊的,也没有人。
他挂挡轰油,想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他太紧张了,离合器松得太快,车一下就憋灭火了。
四周一片死寂。他一边紧张地望着外面,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火,却怎么都打不着。
他的手脚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车着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狂奔而去。
第一章
半夜的电话
张清兆直接回了家。
他住在安居小区,买的是二手房。
本来,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前些年,他做大酱挣了一点钱,在别人的撺掇下,才到城里买了这辆夏利车,开始跑出租。
进了家门之后,张清兆的心还跳个不停。
他老婆王涓睡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她正怀着孕,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过去,王涓一直待在农村老家,三年前张清兆才把她接到城里来。
张清兆走进卧室,靠在门板上平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灯,把手伸进了口袋……
他要看看那张百元人民币是不是变成了纸灰。
没有,它还在,硬挺挺的。
张清兆把它掏出来,在灯光下仔细地看,没有一点毛病。
他松了一口气,又把它装进了口袋。
王涓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盯住张清兆,问道:“你怎么了?”
张清兆反问道:“我怎么了?”
“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张清兆走到镜子前看了看,果然,他脸色灰白,双眼猩红。
他转过身来,小声说:“没事儿,可能是缺觉。睡吧。”
他一边说一边关了灯,脱了衣服,在王涓身边躺下来。
王涓却精神了,她说:“刚才,我做了一个吓人的梦……”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问:“什么梦?”
“我梦见你回来了,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还戴着雨帽,靠着门板低头站着,我怎么叫你你都不抬头……”
张清兆陡然一惊。
静了一会儿,王涓说:“你怎么不说话?”
张清兆实在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在幽暗的夜色中望着王涓,说:“我,我今天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接着,他就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王涓的声音都变了:“今天怎么这么邪气?”
“我也不知道。”
张清兆话音未落,电话突然响了。
他和王涓紧张地对视了一下,都没有动。
电话响了两声就断了。
王涓突然问:“你以前是不是……撞过人?”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明天,咱们得找个阴阳先生驱驱邪。”
“没用。”
“试试呗!你天天在外面开车,万一出点事……”
电话又响了。
这次,张清兆抖了一下。
为了方便用车,附近的邻居都有张清兆家的电话,因此,张清兆不能确定是不是来生意了。
他爬起来,一下就把话筒抓在手里:“喂?”
里面只有电流的“咝咝”声,没有人说话。
张清兆听了一会儿,怔怔地把电话放下了。
王涓小声问:“谁?”
张清兆说:“没有人说话。”
“闹鬼了!”王涓一边说一边费力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上,“你快想想办法啊!”
“我想把这一百块钱……扔掉。”
王涓想了想,说:“那可不行,你跑了一天还没拉到一百块钱呢,扔掉的话,连油钱都搭进去了。”
“那你说怎么办?”
“挺过今夜,明天你到银行去换一张。”
“……好吧。”
又等了一会儿,电话没有再响,两个人重新躺好,轻轻搂在一起,要睡了。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吹得窗户“啪啪”山响,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要进来,又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想出去。
“假如……”王涓刚想说什么,张清兆就掐了她一下,制止了她。
“你怎么不让我说话?”王涓小声说。
“别提这件事了。黑灯瞎火的,说什么招什么。”
王涓就不说了。
过了好长时间,张清兆突然转过头,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假如电话再响……”
她还没说完,电话果然又响了起来。
两个人同时抖了一下。
王涓一下就住了口。
黑暗中,只有那电话在响:“铃……铃……铃……铃……铃……铃……”
张清兆猛地爬起来,伸手抓起了电话:“喂!”
等了一下,里面才缓缓传出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似乎没有震动声带,只是靠气流发出来的:“火……葬……场……停……尸……房……”
张清兆一下就扔了电话。
第一章
火葬场(1)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
早晨,张清兆睁开眼,听到外面淅淅沥沥响成了一片。
这个夏天阴雨不断,松花江水不断上涨,防洪成了全市的头等大事。
张清兆爬起来,找到一件雨衣披在了身上。
“你去哪儿?”王涓问。
“火葬场!”
王涓愣了愣,轻声说:“你小心点啊……”
张清兆开门就走了出去。他没有吃早饭。
他不知道昨夜打电话的人是谁,他必须赶到火葬场整个明白。
火葬场在城南,八里路。
张清兆远远就看见了阴沉的天空中竖着一个高高的大烟筒,不过没有冒烟——这一带对死亡有另一种说法:爬大烟筒了。
火葬场大门口,有两辆等活儿的黑车停在雨中,都是面包。
张清兆把车停下来,披上雨衣,走进火葬场的大门。
那两辆面包车的玻璃上淌着雨水,隐约有两双眼睛在里面盯着他,充满敌意。
张清兆第一次到火葬场来。
大院里没什么人,很整洁,有大片大片的草坪,还种着美人蕉,那高大的花在雨水中鲜红鲜红的,有点像血。
张清兆走在水泥甬道上,不停地四下张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来找谁的。
雨衣的帽子太大了,他只能看到前方,却看不到两侧,更看不到后面。
这雨衣让他想起了昨夜那一幕,心又“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
突然,他听见雨中响起“咔咔咔咔”的声音,好像有人朝他走过来。这个人一定穿着皮鞋,而且皮鞋上还钉着铁掌。
他左右转了转身子,到处都是雨,没看见人。
他朝后转过身来,终于看见了这个人。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帽子大大的,扣在脑袋上。他的脸很白,眼睛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不知道他是不是昨晚那个乘客,就那样愣愣地站着,看着他。
他一点点走近了,那双深深的眼睛一直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试探地叫了一声:“师傅……”
他停在了张清兆的面前,一言不发,等着张清兆的下文。
张清兆提了一口气,说:“师傅,我想找一下你们这儿管尸体的人。”
对方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要干什么?”
“我想……问他一些事。”
“你跟我来吧。”
“你是……”
“我是。”
他说完,就继续朝前走了。
张清兆半信半疑地跟在他后面,不住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心越来越紧张,因为他怎么看这个人的背影怎么像昨夜那个乘客。
前面是一趟青砖平房。一排高高的窗子,安着铁栏杆。那些窗子都很小,黑洞洞的,更像透气孔。不过,现在这些窗子都关着。
平房的正面,除了窗子没有门。
看尸人带着张清兆来到平房的侧面,这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看尸人掏出一大串钥匙,摸出一枚,插进去,扭动了几下,“哐哐啷啷”地把铁门拉开,走了进去。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是一个很小的外间,只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破旧的椅子,显得冷冷清清。桌子上放着一个脏兮兮的练习本,已经卷边,估计是登记用的。
除此,什么都没有了。
正对着铁门还有一扇铁门,走进去应该就是停尸房了。
张清兆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那个人在椅子上坐下来,没有脱掉雨衣,也没有摘掉帽子,说:“你问什么?”
张清兆不安地看了看他,说:“我是开出租的。昨晚,我拉了一个乘客,他下车就不见了……”
“你找我干什么?”
“昨晚,我接到一个电话,不知道是谁打的,他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火葬场停尸房……”
对方有些不耐烦了,说:“这跟我没有关系!”
“我想……”
突然,看尸人想起了什么,他盯住张清兆的眼睛,问:“那个乘客花了多少钱?”
“二十一块。”
看尸人似乎吃了一惊:“他给你的是一百块,你给他找了七十九块,是吗?”
“你怎么知道?”
看尸人呆呆地想了想,然后说:“你跟我来!”
他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停尸房里间那扇铁门,走进去。
张清兆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突然有点不敢进了。
第一章
火葬场(2)
看尸人走着走着,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就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进来呀!”
张清兆低低地说:“师傅,我有点怕……”
看尸人突然笑了,说:“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张清兆显然不甘心放弃,他左右打量着看尸人的两只眼睛,问道:“你到底让我看什么?”
看尸人说:“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张清兆咬咬牙,慢慢走了进去。当他的脚跨进停尸房里间的铁门时,打了个寒噤,“这里面怎么这么冷?”
“放冷气了。咱们这个火葬场没有尸体冷藏柜,有隔日大殓的尸体,就放在这儿。”
张清兆看到,这个停尸房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两边是停放尸体的简易隔档,大约有三十个。隔档里是冰冷的铁架子床。
这个房子太空旷了,太寂静了,只有看尸人的皮鞋声:“咔,咔,咔,咔……”
外面是阴天,窗子又小,里面的光线很暗淡。
张清兆好像走进了某种不流动的时间里。
他朝两旁看去,多数的隔档都是空的,他只看到两三个尸床上蒙着白布,露出死尸的脚丫子。
他发现,那些脚丫子都显得比正常人的脚大许多。
他把头转过来,看了看前面看尸人的脚。
他的脚好像也比正常人的脚大许多。同时,张清兆还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人好像越走越慢了。
张清兆感到更冷了,他也慢了下来。
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个穿雨衣的人接下来就会走进一个隔档,慢慢躺在一张高高的尸床上,用蒙尸布盖上自己……
张清兆停住了。
他猛地转头看了看。
那扇铁门,那惟一的出口,已经离他很远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
看尸人回过头来,说:“你怎么不走了?”
在这个阴森的停尸房里,张清兆感到这个看尸人的声音更嘶哑了。他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突然说:“你为什么不脱掉雨衣?”
看尸人说:“你不是也没脱吗?”
张清兆这才意识到自己也穿着雨衣。
在对方的注视下,他又朝前迈步了。
看尸人也转过身,继续走。
他果然走进了一个隔档。
那里面躺着一具死尸,脸蒙着,只露出两只棕色的尖头皮鞋,长长的。那无疑是一双新鞋,鞋底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尘土。
看尸人转过身,朝张清兆招了招手。
张清兆远远地站着,双腿好像灌了铅。
看尸人说:“你到跟前来。”
他吃力地朝前移了两步。
看尸人不再勉强他,慢慢掀开了那具死尸腰间的白布。
一只苍白的手露了出来。
它的血不流了,神经不通了,像一截僵直的木头。
张清兆看着这只手,头皮一下就炸了——它紧紧捏着几张钞票。
张清兆仔细查看这几张钱,惊怵到了极点——这些钱正是他昨夜找给那个乘客的钱,其中还有那张十元的伪钞!
他的眼睛离开了死尸的手,慢慢朝上移,最后死死盯住了死尸脸上的白布……
千真万确,就是这具死尸,昨夜坐了他的车!
他始终戴着宽大的雨衣帽子,没有说一句话。
张清兆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
现在,这张脸蒙在白布下面,张清兆仍然看不见。
他紧张地对看尸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离开,然后,踉踉跄跄地退出隔档,跑到了外间。
看尸人跟着他走出来,返身把铁门关好,锁上。
外面响起了雷声,天更黑了,雨更大了。
张清兆惊惶地问:“这具尸体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昨天下午。”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手里这些钱的?”
“今天早上。我数过了,是七十九块。我还抽了几下,竟然抽不出来,就像夹在老虎钳里一样。我一直很纳闷,因为昨天晚上我离开时还检查了一遍尸体,并没有发现这些钱。”
“这个停尸房还有人能进来吗?”
“只有我一个人有钥匙。”
张清兆不说话了,他盯上了看尸人的雨衣。
看尸人低头看了看,不解地问:“怎么了?”
刚才,张清兆清楚地看到了那具死尸的袖子,他身上穿的不是雨衣,而是一件深蓝色哔叽上衣。
张清兆低声问:“昨天夜里,你的雨衣放在哪儿了?”
看尸人指了指墙上的一个挂钩,说:“我就挂在这儿了。”
接着,他又补充说:“昨天早晨天很阴,我来上班时带了雨衣。晚上,我看雨没下来,回家时就没有穿。”
这件灰色的雨衣昨夜一直挂在这个阴森的停尸房里。
就是说,昨夜那具死尸穿的就是这件雨衣!
要不然,刚才张清兆怎么一见到这个看尸人就心里发冷呢。
“我能进去看看……他的脸吗?”张清兆突然说。
“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直没见到他的脸,我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样子……”
看尸人摇了摇头:“他的脸已经没了。”
“没了?”
“他死于车祸,脑袋撞碎了一半。今天,美容师要用石膏给他做一张假脸,要不然,他昨天下午就烧了。”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晚上,六月五号。”
“是什么车撞的?”
“好像是出租车。”
“司机呢?”
“跑了。”
“他在哪里出的车祸?”
“王家十字。”
张清兆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抖了一下。
第一章
石膏脸(1)
这件诡怪的事,让张清兆受了很大刺激。
他两天没有出车,躲在家里,回忆在停尸房的每一个细节。
到城里开出租车五年了,他每时每刻都很小心,没有发生过一次交通事故。
他算是一个善良的人,假如撞了人,他不会逃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胆子很小,他宁可接受处罚,也不想日后被抓住严惩。
有这样一句话——常在河边站,没有不湿鞋的。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两个警察突然来到他家,把他带走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到了公安局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前一天晚上,在王家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
有个男人带着妻子过马路。
他妻子怀着孕,刚满九个月,丈夫陪着她遛弯。突然下雨了,很急,路面上转眼就有了积水。
幸亏他们拿着伞。
夫妻俩过路口的时候,猛地拐过来一辆出租车。
那车开得太快,而两个人又撑着伞,躲避不及,被那辆车撞了个正着。
司机明明知道撞了人,但是由于当时天黑,又没有人,他连刹车都没踩,猛轰油门疯狂逃窜了。
丈夫爬起来,看到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路上,圆圆的肚子已经被轧扁了,鲜血溅了满地,他悲惨地叫了一声。
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那个孕妇和腹中的孩子都死了。
幸存的丈夫一口咬定他记下了那辆车的牌号——滨A65927。
滨A65927是张清兆那辆车的牌号。
警察对张清兆进行了讯问。张清兆百般争辩,声称他根本没有撞人。
警察当然不相信,把他留置了。
王涓听说张清兆被抓了起来,吓坏了,急忙从老家赶来,四处找张清兆的表哥,请他帮忙。
张清兆的表哥叫陈胜,在市交警大队当交警,他不在事故科,在宣传科,是科长。
知道这个关系的人,都以为张清兆是因为他才到城里跑出租的。实际上不是这样。
陈胜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多年前,他在中学当老师,因为一台照相机,他和张清兆弄崩了,两家多少年都没有来往。
老实人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这么多年来,张清兆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陈胜。
有几次,和张清兆在一起等活儿的出租车被扣了,司机来找他帮忙,他每次都一口回绝。
别说别人,就是他自己因为违章被扣了驾照,都没有求过这个亲戚,他宁可交罚款,甚至参加学习班。
就这样,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生分。
果然,陈胜接到王涓的电话后,连面都没露。
两天后,张清兆被放了出来。
警方经过调查发现,出事的那天晚上,张清兆确实和两个朋友在家里喝酒,车停在楼下,没有开出来。
那两个朋友先后作了证。
张清兆回到家之后,听说王涓给陈胜打过电话,把她骂了一顿。
那之后,他一直暗暗庆幸出事那个晚上他没有出车,要不然,很可能就说不清了。
警方认为,那个受害者丈夫提供的车牌号有误。
当时是黑天,而且下着大雨,他一定是看错了。
另外,他眼见着妻子一眨眼就被轧得鲜血四溅,不成人形,那种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极有可能陷入了精神恍惚状态。
后来,警察又调查了和这个牌号相近的几辆车,都一一排除了。
直到现在,那辆肇事车都没有找到……
时隔三年,王家十字又发生了一起车祸!
张清兆开始回想,六月五号那天晚上他在哪里……
那天晚上,他一直趴在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只拉了一趟,是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孩子。
他们是从医院出来的,那孩子好像病了。
一路上,那对夫妻没说任何话,只有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哭个不停,一直到下车,还在哭,哭得人心烦意乱。
第二医院在市中心偏东,而王家十字在西郊。
他肯定没去过那个偏僻的十字路口。
可是,那具被撞死的尸体为什么要纠缠他呢?
第一章
石膏脸(2)
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王涓的预产期越来越近。
张清兆把母亲从农村接来,照顾她。
他照常出去拉活儿。
这个家全靠他的车轮子赚钱糊口。自从买了这辆夏利车之后,家里就没什么积蓄了,现在又要添一口人,他突然有了一种急迫感。
他听说,到医院生个孩子得花不少钱,还得给医生塞红包。
张清兆不吝惜这点钱,千金难买母子平安,这道理他懂。
这天晚上,他又到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
天阴着,但是没有下雨。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坐车,心里惦记老婆,就到旁边一家公共电话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是母亲接的,她说:“王涓没什么事,你放心吧,她在看电视呢。”
张清兆放下电话,一转身就看到有个戴墨镜的女人正在他的车旁转来转去,等着司机回来。
他急忙跑过去。
“走吗?”她问。
“走走走。”张清兆连忙说。
那女人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了后座上。
张清兆上了车,一边发动车一边问:“小姐,你去哪儿?”
“李家斜街。”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
这是一个大活儿,少说也得二十块钱,但是,去李家斜街要经过王家十字。
他通过头上的反光镜朝后看了看,那女人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他看不到她的眼睛。
“怎么了?”她问。
“啊,没事儿。”他一边说一边把车开动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张清兆时不时地抬头看反光镜一眼,他总觉得她挡在墨镜后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也就是说,她虽然坐在后面,但是她的眼睛却一直悬挂在他的头上。
他想,也许是他的警觉引起了这个女乘客的警觉,不能再鬼鬼祟祟地看人家了。
路灯没了,越走越黑暗,雨稀稀拉拉地掉下来。
过王家十字的时候,张清兆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四周黑糊糊的,没一个人影儿。
他忍不住又通过反光镜朝后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好像还在定定地看着他。
他猛轰油门,开了过去。
过了王家十字大约又走了一站路,到了李家斜街,那个女人说:“师傅,停下吧。”
张清兆把车停在路边。
那个女人付了车费,下车走了。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了张清兆一眼。她始终没有摘掉墨镜。
张清兆慢慢把车开走了。
朝前走就是郊外了,张清兆想返回去,必须得经过王家十字,没有路可以绕行。
他掉转车头,朝回开。
路上太安静了,只有两旁黑糊糊的房子和白晃晃的车灯。
他的胆子像一只正在泄气的皮球,慢慢地抽缩着,他甚至不敢朝前开了。
前些天,这个路口轧死过一个人……
如果下车查看,也许还能在路面上看到残留的血迹……
那个古怪的乘客就是在这个路口下的车,他下车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始终没露出脸来……
而死在这个路口的那个人躺在火葬场里,一夜间手里就多了一沓钱,那正是他找给那个古怪乘客的钱……
他蒙着白布,张清兆到最后也没看到他的脸……
他的脸已经没有了,烧掉之前,火葬场美容师为他做了一张石膏脸……
石膏脸……
第一章
石膏脸(3)
渐渐的,王家十字出现在了车灯的照程之内。
张清兆加快了速度,想快点冲过这个阴森的路口。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十字路口正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他穿着灰色雨衣,戴着雨帽,车灯亮亮地照在他的后背上,他一动不动。
这个人不可能是警察,这地方白天都没有警察!
张清兆一边慢慢朝前开一边死死盯着这个古怪的背影。
他一直那样站着。
张清兆把车开到十字路口,突然一转弯,朝右拐了去,同时猛地加了速。
右边这条路更偏僻,不是回市中心的路,但是可以绕回去。
胆战心惊的张清兆从两侧的反光镜朝后看了看,那个地方已经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段路也没有路灯。
张清兆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挺了挺身子,正在左右张望找路,突然听到一个哑哑的声音:“你开过了……”
张清兆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这声音绝对不是来自外面,就是来自车内!
他猛地回过头,后座上竟然坐着一个人,他穿着雨衣!
他好像一直藏在下面,刚刚坐起来……
雨衣帽子中的那张脸似乎沾满了面粉,白惨惨的——那不是一张人的脸,而是一张石膏脸!
张清兆嚎叫了一声,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
他的前胸“咚”地撞在了方向盘上。
此时,他根本不知道疼痛了,打开车门,撒腿就朝前狂奔。
他没有回一次头。
不知道跑出了多远,迎面开来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
张清兆站在路中央,拼命地摆手。
那辆车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大声问道:“怎么了?”是一个年长的男司机,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
他趔趔趄趄地走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鬼!鬼!……”
“什么鬼?”那个司机警惕地看着他。
他知道,此时在这个司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鬼。
他站在了两米远的地方,颤巍巍地说:“我也是开出租的,我的车就停在前面……”
“你看见什么了?”
“我正开着开着,车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年长的司机想了想,说:“离这儿多远?”
“我也说不清了。”
那个司机没有让他上车,只是说:“你朝回走,我跟着你。”
张清兆惊恐地回头看了看,终于听从了这个同行的建议,转过身,朝他停车的地方走去。
前面一片黑暗,看不见他的车。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雨又停了。
那个年长的司机开着小灯,慢慢地跟在他后面。
他走几步就回头看那辆车一眼,怕它突然消失。
终于,他那辆红色夏利车静静地出现在前面的马路上。他刹车的时候,车灭火了,车窗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停下来,回头求助地看那个年长的司机。
那个司机看到了他的夏利车,似乎对他信任了许多。
他打开大灯,直直地照在那辆夏利车上,拎着一根撬杠下了车,说:“走,我跟你看看去。”
张清兆跟在他后面,走得很慢,如履薄冰。
在离那辆车两三米远的地方,张清兆停下来,不敢朝前走了。
那个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个人走过去,猛地拉开车门,朝里看了看,回头说:“什么都没有啊!”
张清兆这才走上前去。
他的车里果然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那个司机,说:“刚才我真的看见了!”
“干我们这一行,从早到晚一个人开车在路上跑,什么事都可能遇上。别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说完,他上了自己的车,开过来,按了两下喇叭,说:“小伙子,你可能太累了,回家睡觉吧。以后,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离开之后,张清兆赶紧钻进车里,打着火,把车开动了,风驰电掣地朝市中心驶去。
一路上,他不时地看头上那面反光镜,生怕那张石膏脸又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张清兆终于回到了家。
王涓和母亲都没有睡觉,她们在看电视。
王涓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了?脸色又这么难看!”
“没怎么,让雨淋了。”他说。
王涓大着肚子,他不想再让她受惊吓了。
母亲站起来,说:“我给你熬一碗姜汤吧?”
他说:“不用。我太累了,想睡觉。”
说完,他就走进了卧室,随手关上了门。
嘈杂的电视声还是挤了进来,是粗劣的古装片,哭哭啼啼,飞来飞去。
他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回想刚才那恐怖的一幕。
在穿雨衣的人冒出来之前,他拉了一个女乘客,她一直坐在后座上,并没有发现车里有什么异常。
她下车之后,车一直在行驶,没有停下过,后座上却慢吞吞地爬起来一个穿雨衣的人!
他知道,他肯定是被一个横死的鬼缠身了。
这个横死的鬼一定是想在王家十字下车,可是,他却开过了那个十字路口……
他刻骨铭心地记着他说的那句话:“你开过了……”
第一章
驱 邪(1)
张清兆一连几天都没有出车。
现在,他一见到自己那辆夏利车就害怕。
他偷偷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问他们能不能联系到买二手车的,他想卖了。
他并不想回乡下做大酱,卖了车之后,他还得买一辆,继续开出租。这么一折腾,肯定得赔钱,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觉得,驾驶这辆“鬼车”,早晚得出事。
可是,一直没有买主。
这天,张清兆带王涓到医院检查身体,是打别人的出租车去的。
王涓不解地问:“咱们怎么不开自己的车?”
“坏了。”他说。
“坏了修哇。”
“我还不知道修吗?不用你操心!”他显得极不耐烦。
王涓察觉到了什么,问:“是不是又出什么怪事了?”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到底是什么事?”
他对她讲了那张石膏脸。
王涓听完吓坏了,她说:“我早让你找个阴阳先生看看,你一直不找!”
“到哪儿找去?”
“你妈这几天在外面认识了一个道士,听说挺厉害的。”
“能不能是骗子?”
“试试呗。”
他们来到第二医院产科,一个女医生给王涓做了检查。
她说:“得做个B超。”
张清兆有些不安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女医生一边填单子一边说:“胎位好像不正。”
张清兆正想知道是男孩是女孩,就拿着单子跑去交钱了。
做B超是那个女医生带王涓去的。
回来之后,女医生说:“一切正常。现在,她可以呆在家里,先观察观察,过两天再住进医院来。”
张清兆小声问:“大夫,是男孩是女孩?”
女医生说:“是女孩。”
张清兆的脸上一下就阳光灿烂了。
东北有一句老话: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张清兆喜欢女孩,早就盼望生一个花骨朵似的女儿。
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出租车司机在一起议论到底是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当时有三个司机生的都是女儿,他们说起女儿来眉飞色舞,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只有一个司机生的是儿子,他坚持说儿子好。
三个生女儿的司机列举了诸多生女儿的好处,那个生儿子的司机一次次卡壳,最后到底憋出一句来:“生儿子可以扛煤气罐!”
另外三个司机立即呈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其中一个说:“生女儿,不但有人扛煤气罐,而且排成队!”
王涓对生男生女似乎无所谓,只要快点生出来就行。
张清兆的母亲喜欢男孩,不过,这一次就不能满足她的心愿了。
张清兆离开火葬场时,索要了那个看尸人的电话。
他叫郭首义。
带着王涓从医院回来之后,张清兆给郭首义打了一个电话。
“郭师傅吗?我是张清兆。”
“张清兆……”对方似乎想不起谁是张清兆了。
“就是那个开出租的司机。”
“啊,你有事吗?”
“那个被车撞死的人……”
“几天前就烧了,他家人把骨灰都拿走了。”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有关他的情况?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生前是干什么的,喜好什么东西……”
“查这些干什么?”
“郭师傅,他又坐我的车了!他已经缠上了我!”
郭首义惊愕了,半晌没说话。
“他要是喜欢钱,我就给他烧几捆冥钱;他要是喜欢女人,我就给他烧个纸糊的女人……不论烧什么,我都得念叨他的名字,不然他收不到。”
“好吧,我们这儿有丧主留下的联系电话,我帮你问一问。”
第一章
驱 邪(2)
王涓把这些怪事都对张清兆的母亲说了。
这天,老太太一大早就请来了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大约四十多岁,头上盘着长发,身上穿着道袍,很清秀的样子。
张清兆恭恭敬敬把他迎进客厅,拿出平时不抽的“红塔山”,递给他。
母亲在一旁说:“先生不抽烟。”
张清兆只好把烟放下来。
母亲倒了一杯茶,端上来。
道士很客气地接过茶,却没有喝,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张清兆一边和道士说话一边观察他。
很明显,他对这种人持着一种老实人的警惕。
道士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像上课一样对张清兆谈起了道教。从秦汉的神仙方术到战国的黄老之学,从《太平经》到张陵用咒法符水给人治病,还有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从容而坚定,把张清兆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他一点点地信服了。
他凭直觉判断,这是一个有知识的人,绝不是骗子。
母亲说:“市里还有领导请先生看过风水呢。”
张清兆说:“先生,我跟您介绍介绍情况?”
道士摆摆手说:“不用了。你给我准备三张黄表纸,一碗清水,还有一枚古铜钱。”
母亲说:“我都准备好了。”
然后,她把这些东西拿上来,摆在道士面前。
张清兆说:“就这么简单?”
道士朗朗地笑了,说:“你拆开电脑主机,里面的东西更简单,但是它的功能却无穷无尽。道理是一样的。”
“走吧,我领您去看看那辆车。”张清兆说。
道士又摇了摇头。
“那你在哪儿作法呀?”张清兆问。
道士盯着张清兆,突然眼睛里射出了两束冷冷的寒光:“他就在你身上!”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棕色皮鞋,灰西装,里面是他单薄的身子……
道士收回目光,看了看王涓,王涓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旁,正紧张地观望着。
道士说:“她有身孕,得回避一下。”
王涓立即闪进了卧室。
道士又对张清兆的母亲说:“把窗帘拉上。”
母亲走到窗前,轻手轻脚地把帘子拉严了,房间里立即暗下来。
道士接着对她说:“你也得回避一下。”
母亲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马上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光线暗淡的客厅里只剩下了张清兆和道士两个人。
道士开始低头叠那三张黄表纸,叠成很奇特的形状。
然后,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支毛笔,蘸了墨,慢条斯理在黄表纸上画一些古怪的符号。
画完了,他把那枚古铜钱放在地中间,用黄表纸覆盖住,再把那碗清水压在黄表纸上。
最后,他盘腿坐在地上,对张清兆说:“你也坐下来,面朝我,把双眼闭紧,我不叫你睁开你千万不要睁开。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张清兆一边说一边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房子里很静,道士好像开始念咒了,嘀嘀咕咕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声音渐渐大了,又渐渐小了,好像忽近忽远。
过了一会儿,念咒声一点点消隐,张清兆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急刹车声,还有一声惨叫。
他听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冷,却不敢睁眼看。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一群小孩的笑声,那笑声同样忽近忽远,好像是一个遥远的幼儿园,小孩们在开心地嬉戏着。
一片号哭声渐渐涌起,把小孩的笑声淹没了,好像谁家死了人,那号哭声此起彼伏,极其悲惨……
张清兆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
号哭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张清兆感到一种热气扑面而来,接着,他闻到了一股纸灰的气息,那是一股十分晦气的味道。
“好了,你睁开眼吧。”道士慢慢地说。
张清兆睁开了眼,客厅里一切依旧,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道士依然坐在他对面。
他低头看去,那几张黄表纸已经烧成了灰,而那只瓷碗里的清水却不见了,地上并不见水迹,好像转眼就被火烧干了。
“……他被赶走了?”张清兆小声问。
道士拨开那堆纸灰,捏出那枚黑糊糊的古铜钱,说:“你要把这个东西埋起来,必须埋在八里以外的地方。”
张清兆接过那枚有点烫手的古铜钱,装进了口袋,说:“我现在就去。”
道士说:“不,要在半夜埋,十二点整。而且,必须是你一个人去,不能带别人。”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
道士似乎洞察了他的胆怯,说:“不用怕,你埋了它就没事了。”
张清兆点了点头。
“埋它的时候,你要不停地念叨一个口诀,三遍。”
“什么口诀?”
“——日落西山黑了天,阴曹地府鬼门关。无头无脚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默默背诵。
“记住了?”
“记住了。”
停了停,张清兆说:“我可以开我的车去吗?”
道士说:“没问题,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车里了。”
张清兆忍不住问:“刚才那笑声和哭声……”
道士把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你千万别问。”
第一章
驱 邪(3)
天黑后,张清兆想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可是,他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一点,他爬起来,一个人走出家门,开车走了。
因为王家十字在西郊,他朝东开。
一路上,他还是不放心后座,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后座空着,可是他依然感觉那上面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冷冷地和他对视着。
本来,他想把这枚古铜钱埋得远远的,最好埋到荒郊野外去——尽管道士没说,但是他怀疑那个死在车轮下的人就藏在这枚古铜钱的方孔里。可是他没有那个胆量。
将近午夜,路上基本没有车辆和行人了。
他越开越觉得恐怖。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路旁。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突兀地出现在十字路口,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他怕再看到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约莫着已经开出八里路了,他不敢朝前再走了,开始在马路上来回兜圈子。
终于等到了十二点,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下了车。
他走到一棵树下,用小铲子挖了一个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古铜钱,看都没敢看,就把它扔了进去,三下两下填上土,用脚在上面狠狠跺了几下,马上离开了。
他回到车前,拉开门,首先探进脑袋朝后座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把身子全部钻进去。
朝回开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埋铜钱的时候,忘了背诵那个口诀!
他的心蓦地缩紧了,急忙掉转车头,想回去找到那个地方,把它挖出来,念叨着口诀重新埋一次。
可是,他转了半天,怎么都找不到那棵树了。
刚才,他慌里慌张的,根本没注意那棵树的特征。
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完了,假如这个恶鬼从土里爬出来,再一次附上他的身,一定会变本加厉,更加可怖。
因为他曾经找道士来作法要消灭他,而且要让他“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的心一下掉进了万丈冰窟。
第一章
小 人
张清兆感觉到大祸临头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王涓已经睡了,母亲在焦躁不安地等着他。
她见儿子进了门,急忙问:“埋了吗?”
“埋了。”
“没什么事吧?”
“……我忘了说口诀了。”
母亲愣了愣,说:“那怎么办?”
“你再找找那个道士,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好吧,我明天就跟他联系……”
第二天,张清兆一起来就听见母亲在给那个道士打电话:“喂,是鸿雁旅馆吗?请找一下203房的老张。”
对方说老张不在房间里。
母亲说:“一会儿他回来,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谢谢了。你说张清兆就行了,他知道。”
放下电话后,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那个道士回电话。
母亲心急如焚,又打电话到鸿雁旅馆,对方说他还没有回来。
母亲等不及了,说:“我去旅馆找他!”
张清兆说:“妈,我去吧,你在家照看王涓。”
母亲想了想说:“好吧。”
鸿雁旅馆离张清兆家不太远,张清兆开着车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半地下旅馆。
张清兆刚要走下去,就看见那个道士背着帆布包急匆匆走上来。
“先生!”他叫了一声。
道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张清兆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我埋那枚铜钱的时候,忘了念口诀了……”
道士不安地朝两旁看了看,低声说:“我帮不了你了,以后再联系吧!”
“你要去哪儿?”
“我已经掐算出来,我要遭难了,必须马上离开这儿!再见!”道士一边说一边急急地走开了。
张清兆傻站着,六神无主地叫了一声:“先生,那我怎么办?”
那个道士突然停住,转过身,低低地说了一句:“只要你记住我一句话,就不会有麻烦——提防小人!”
说完,他转个弯,不见了。
张清兆反复叨念着这句话:提防小人,提防小人……
第一章
落 草(1)
王涓离预产期还有几天时间。
可能是劳累过度,这两天,母亲总是感到头昏,张清兆就让她先回老家休息一下。
就在母亲回老家的这天晚上,王涓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开始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张清兆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把她扶下楼,上了车,匆匆开向医院。
下雨了,很大。
张清兆忽然有个预感——他和他的孩子,将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见今生第一面。
他们来到了最近的第二医院,顺利地办理了住院手续,张清兆把王涓扶进了产科病房。
这是个大病房,总共有八张床。
不过,除了王涓之外,只有两个孕妇,年纪和王涓差不多,好像都是农村人。
她们都静静躺在那里。
一个丈夫在给老婆削苹果,一个丈夫坐在床边轻声跟老婆说着什么。
雨打窗子,“啪啦啦”地响。
病房的来苏水味道很浓,还掺杂着一股不好闻的气息。
一个戴口罩的女医生进来了,她来给王涓做检查。她挥挥手,把三个丈夫都赶出了病房回避。
张清兆和另两个丈夫在门外等候的时候,聊了两句。
这两个人的老婆都过了预产期,却没有生产的迹象。其中一个已经打了两针催产素,还是生不下来,主治医生建议她们剖腹产。
王涓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医生打开门,走了出来。
张清兆焦急地问:“大夫,怎么样?”
“还得等一阵子。”女医生说完就走了。
三个丈夫回到病房,各自坐在老婆身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一直在下,看来,这“关门雨”又得下一夜了。
另两个孕妇一直很平静,只有王涓隔一会儿叫一阵儿。
她脸色苍白,满脸都是冷汗。
张清兆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安慰着她。
快到半夜的时候,王涓突然叫得更加惨烈,而且把张清兆的手都抠破了。
张清兆跑到病房外,大声喊起来:“大夫!我媳妇要生了!”
女医生马上带着护士赶了过来。
尽管这个女医生也戴着口罩,但是,张清兆还是看得出,她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女医生了。
这个医生有个显著的特征——罗圈腿。
张清兆一下想起她来,说:“您是黄大夫吧?”
女医生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姓黄。”同时,大步走进病房。
“您领我媳妇做过B超。”张清兆在她后面说。
“是吗?”女医生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把手探进了王涓的被子。
她每天都在给孕妇做产前检查,不可能记得谁是谁。
她摸了摸王涓的下身,对护士说:“她现在得进产房了。”
张清兆要扶王涓起来,被女医生制止了。她和护士一起,麻利地搀起了王涓,慢慢走出了病房。
产房在楼道的顶头,和王涓的病房隔四五间屋子。
张清兆不放心地跟在后面。
产房挡着一个天蓝色的门帘,上面写着“免进”两个字。
在女医生撩开那个门帘的时候,张清兆朝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素净的屏风,接着那门帘就放下了,随后产房的门也关上了。
王涓的叫声似乎一下遥远了。
张清兆不安地在门外踱着步,又紧张又激动,手心攥出了汗。
楼道顶头是一扇窗子,雨声不紧不慢地响着。楼道的灯坏了很多,只有很远的一个灯亮着,那微弱的光照过来,很暗淡。
过了一会儿,老婆的叫声又渐渐小了,终于听不见了。
门开了,那个护士走出来,淡淡说了句:“还得等一会儿。”然后就朝值班室走过去,高跟鞋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张清兆提起的心又放下来。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要撒尿。
卫生间在楼道的另一个顶头,走廊空荡荡的,显得很长。他“咚咚咚”地跑了过去。
竟然只有一点尿。
很快,他就从卫生间走出来,刚要走向产房,突然眼睛瞪大了:
光线暗淡的楼道另一端,隐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他穿着一件灰色雨衣,头上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慢慢朝前走,到了产房门口,一闪,轻飘飘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的心头一冷,快步跑到产房门口,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
这时候,王涓突然又叫了起来。
他愣了片刻,伸手使劲敲门。
门开了,那个女医生露出头,不满地说:“你要干什么?”
“刚才是不是……进去了一个人?”
“没有!”
“我明明看见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这里面只有我一个值班医生!这是产房,没有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可能进来!”说完,她“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张清兆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也许,穿雨衣的人是哪个孕妇的家属,他走进了相邻的哪一间病房。
可是,产房旁边的几个病房都黑着。
这时候,那个护士跑了过来。
张清兆拦住她,指着那几个黑糊糊的病房问:“护士,这几个病房有人住吗?”
护士停都没停,说了句“没有”,就跑进了产房。
王涓的叫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的。
张清兆听见那个女医生重重地对王涓说着什么,语速飞快,不知道是在安慰,还是在呵斥,还是在鼓励。
张清兆的大脑紧张得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接着他听到了一声脆亮的婴儿的啼哭:“啊——”
雨骤然大了。
张清兆慢慢地瘫软了,倚在了墙上。
第一章
落 草(2)
王涓挺坚强的,很快她就被医护人员搀扶着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灰白,冷汗“哗哗”地流淌,就像窗子上的雨水。
张清兆急忙走上前,一边扶住她,一边对女医生说:“大夫,谢谢,谢谢!”
女医生说:“她年轻,生得很顺利。”
“是女孩吧?”张清兆问。
“不,是个男孩。”
张清兆一下有些惊诧。
“看B超是个女孩啊。”
“那是看错了。怎么,你不喜欢男孩?”
“喜欢,生什么都喜欢。”
嘴上这么说,张清兆的心里却感到很别扭。近来,他一直都在做着女孩的设想,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男孩,他一下难以接受。
王涓回到病房躺下后,另两对夫妻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一阵婴儿的哭声由远而近,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进来。
她刚刚给小孩洗过澡。
“看看你的宝宝吧。”她对张清兆说。
不知道为什么,张清兆有些胆怯。
这是他亲生儿子。
现在,他将见他第一面……
护士把孩子放在王涓旁边,走了出去。
那两对夫妻都凑了过来。
其中一个孕妇说:“长得挺白的!”
王涓弱弱地说:“清兆,你过来看看呀。”
张清兆这才慢慢走上前。
这个新生儿还没有睁开眼睛,他还在啼哭,脸憋得红红的,挤满了皱纹,还有一些脏兮兮的干皮,像个小老头。
张清兆觉得他出奇的丑。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张清兆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提防小人。
第一章
不做亏心事(1)
第二天,张清兆就带着王涓和孩子出院了。
母亲是晚上到的。
她接到电话就从老家巴望村赶来了。
巴望村到滨市有五十里路。
老太太见了孙子喜笑颜开——这遂了她的心愿,一进门就开始忙忙活活地为儿媳妇做好吃的。
张清兆有些心神不定,一直坐在阳台上抽烟。
这个婴儿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这是很少见的。
当时,王涓睡着了。
这个婴儿吃了妈妈的奶,也闭上了眼睛。
邻床的那个孕妇也睡了。她丈夫穿着衣服躺在一张空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另一对夫妻没睡,那个孕妇在低低地呻吟,不过不像要生的样子。她丈夫坐在小凳子上,静静抚摸她的额头。
窗外很黑,雨还在绵绵地下着。
张清兆俯在襁褓前,仔细观察这个婴儿,越看越觉得他长相古怪。
他的头发稀稀的,黄黄的,贴在脑袋上。左眼上有一块深色胎记。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对什么事情极不满意。
他对什么不满意呢?
天上冷不丁又响起了一声炸雷,这个婴儿在雷声中突然睁开了眼睛!
炸雷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张清兆吓得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个醒着的丈夫看着他,愣愣的,他身后是黑糊糊的窗子。
突然他笑了,笑着问张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掩饰了一下,说:“没什么。”
他想,也许这个婴儿是被雷声吓的,才睁开了眼睛……
他又朝前凑了凑,发现这个婴儿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新生儿的眼睛是不聚焦的,只能看清很近的地方,可是,张清兆却感到,这个小孩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很锐利。
他又一次慢慢地朝后退了退。
这双黑亮的眼睛竟然直直地追着他看过来。
张清兆一直退到另一张床前,终于避开了这双眼睛,坐下去,开始发呆。
他又想起了那个穿雨衣的人。那个背影太眼熟了,他慢腾腾地走在黑暗的楼道里,突然一拐就无声地进了产房……
接着,老婆就生下了这个丑丑的婴儿。
而那个女医生却说,产房里根本没有进来过任何人!
这个婴儿很奇怪,他只是生下来哭了一阵子,然后就不哭了,一直到今天,他始终没有再哭一声。
而且,他也只是睁了那一次眼睛,接着,他就一直闭着双眼。
王涓甚至以为他死了,伸手摸他的鼻子,呼吸很正常。
早晨,张清兆说,昨晚他看见小孩睁眼了,王涓和母亲都不信。
母亲说:“你一定是太累了,在医院里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张清兆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婴儿的眼神,也清楚地记得邻床那个年轻的丈夫突然笑起来的样子。
母亲来到了阳台,对他说:“吃饭了!”
他说:“我不吃了。”
“不吃不行!你昨晚一夜没睡觉,再不好好吃饭,非垮下去不可!”
他只好揿灭烟,跟母亲进了屋。
红枣炖鸡汤,还有黄灿灿的油饼。
他和母亲在客厅里吃,王涓在卧室吃,卧室的门半开着。
母亲一边吃一边说:“清兆,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儿。”
张清兆说:“我水平低,取不出来,让王涓取吧。”
王涓在卧室里吃得满头大汗,她一边唏溜唏溜喝鸡汤一边说:“还是你取吧,查查字典。”
那个婴儿躺在她身边,无声无息。
张清兆今天还没有看他一眼。
他在客厅问:“他还睡着?”
王涓伸头朝襁褓里看了看,笑了:“醒了,嘴还动呢。”
“睁眼了吗?”
“没有。”
母亲说:“我想了一个名字——昨夜一直在下雨,干脆叫雨生吧。”
听了这句话,张清兆抖了一下。
现在,他一听到雨这个字就莫名其妙地害怕。
他发觉,笼罩在他头上的某种宿命味道的厄运总是跟雨有关。
那天,他遇到那个穿雨衣的古怪乘客,就下雨。
他到火葬场去,在停尸房里见到那具拿着钱的死尸时,也下雨。
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他车里的那天,还下雨。
而这个小孩出生的夜里,他见到一个穿雨衣的人钻进了产房,又下雨……
“张雨生——怎么样啊?”母亲问他。
“挺好的……”张清兆说。
王涓似乎不太满意,她说:“小名叫雨生,大名以后再说吧。”
第一章
不做亏心事(2)
吃完早饭,张清兆下了楼,在附近找到一个公共电话。
他收到了郭首义的一个传呼,想避开家人,给他回个电话。
“郭师傅,是我。”
“哎,我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了!”
张清兆知道郭首义在说那个被撞死的人,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数学老师。生前,他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任何喜好。”
张清兆怔忡了一阵子,又问:“他叫什么?”
“冷学文,今年三十一岁。”
张清兆今年正巧也三十一岁。
“郭师傅,昨天我老婆生小孩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显然让郭首义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愣了愣才说:“恭喜你……男孩女孩?”
“男孩。”
停了停,张清兆说:“郭师傅,我想见你一下。”
“哦,你还有事吗?”
“我想跟你见面聊一聊。”
“我下班才能回城里。”
“几点?”
“七点多吧。”
“那好,八点钟我在第二医院旁边的骨头庄饭店等你。”
“好吧。”
天黑了。
张清兆借口出车,离开了家,来到了骨头庄饭店。
他不能把他对这个孩子的怀疑对王涓讲,也不能对母亲讲。
现在,他只能对一个人说,这个人就是他偶然认识的天天和死尸打交道的郭首义。
幸好还有个人可以倾诉,否则,张清兆非疯掉不可。
郭首义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西装,显得年轻了很多,简直看不出是火葬场看尸体的人。
张清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北大荒酒。
郭首义坐下就说:“一点小事而已,你太客气了。”
他以为这是张清兆的一种答谢。
张清兆顺水推舟地说:“应该的。”
然后,他给郭首义倒上了酒。
“你怎么不喝?”
“对不起,我开车。”
郭首义点点头,也不勉强,一个人喝起来。
张清兆不喝也不吃,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似乎察觉出张清兆的神态有些不对头,就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是一件更恐怖的事……”
“你说。”
“我老婆生孩子之前,我上卫生间了,出来就看见一个穿雨衣的背影闪进了产房……”
郭首义不再吃了,张大了嘴巴。
张清兆无助地看着他,说:“我觉得,我生生世世都无法摆脱他!”
郭首义的眼睛眯起来,打量了张清兆半晌,突然说:“你老实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撞死的?”
张清兆苦笑着摇摇头,说:“从现在起,我已经当你是我的朋友了,我不可能对你撒谎,我绝对没有撞过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就缠上你了呢?”
“我哪儿知道!”
郭首义似乎担心沾上晦气,他放下筷子,不太自然地说:“兄弟,我喝好了吃好了,谢谢你。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张清兆隔着桌子拦了他一下:“郭师傅!”
郭首义停住了,说:“你干什么?”
“你还得帮帮我!”
“我怎么帮你?”
张清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兄弟,你记着,要是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郭首义快步走开了,消失在饭馆外的黑暗中。
看来,他还是不太相信张清兆没有撞人。
张清兆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更加孤单,更加恐慌。
结账时,他忽然想起了口袋里那张百元人民币——这张钱就是那个穿雨衣的人给他的,现在他该把它花出去了。
他记得他把这张钱单独放在了牛仔裤的左后兜里,可是,他一掏却掏出了两张五十元的。
他急忙把那两张无辜的五十元钞票放起来,又掏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了老板。
老板是个老太太,她接过钱仔细看了看,警觉地说:“你给我换一张吧。”
“为什么?”张清兆说。
“不为什么。”
张清兆有些恼怒了:“这不是钱吗?你为什么不要?”
老太太眯着眼睛反问:“你不是有五十的吗?为什么不给五十的?”
饭钱不到五十元。
没办法,张清兆只好沮丧地把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收回来,装进了右后兜,又掏出一张五十的给了她。
第一章
微 缩
这天夜里,张清兆回到家,王涓睡了。
母亲正在卫生间轻手轻脚地洗尿片子。
“孩子哭了吗?”张清兆站在卫生间门口问母亲。
“没哭,挺省事的。”
“……睁没睁眼睛?”
“睁了,睁了两次。”
张清兆松了一口气。
“孩子挺健康的,你放心吧,我一直在观察他。”
房子小,母亲睡在卧室里,照看王涓和孩子,张清兆就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他在沙发上悄悄躺下来。
他太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蒙中,他似乎看见母亲洗完了衣服,又喝了一杯水,然后关了灯,轻轻走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
房子里黑黑的,安静极了。
不知道是哪里的灯光远远地照进房子来,隐约可以看到客厅里一些家具的轮廓,显得极其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下雨了,雨点很大,打在窗子上,“啪啪”山响。
他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变得警觉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好像有动静,慢慢转过头,看到卧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等了一会儿,却没见有人走出来。
他有些害怕,抬起脑袋朝脚下看了看,一下就呆住了——地上模模糊糊有个很小的人,正朝防盗门走去!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
张清兆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
他看见的只是这个小人的背影。从身高上看,他绝对是个婴儿,但是他走路却是成年人的姿态,就像一个大人被缩小了一样。
他走到门口,伸手开锁。
对于他来说,那防盗门的锁太高了,他捣鼓了半天都没有打开。
张清兆盯着他,脑海里反复响起道士说的那个词:
小人!
小人!
小人!
他猜测,这个小人会慢慢转过身子来……
果然,小人放弃了,但是,他没有转过身子来,而是一步步地退向了卧室。
张清兆真想大吼一声,但是他没有这个胆量,只是死死盯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小人退回了卧室,把卧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张清兆一直没看到他的脸。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妈——”
他终于喊出来,把自己喊醒了,“扑棱”一下坐直了身子。
卧室的灯亮了,母亲大声问:“怎么了?”
他愣怔着,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又问:“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说:“孩子……没事吧?”
“你吓死我了!他睡得好好的。”
“啊,那就没事了,睡吧。”
张清兆一边说一边躺下来。
母亲嘟嘟囔囔地关了灯。
张清兆再也睡不着了。
他突然想到:应该验验这个小孩的血型。
第一章
出生卡(1)
第二天,张清兆早早就出车了,来到了第二医院的大门口。 几辆经常在这里等活儿的出租车都在,司机们正站在一起闲聊。
张清兆下了车,也凑过来。
他挑起了有关血型的话题。
其中一个很瘦的司机叫孟常,年龄小一些,还没有结婚,他女朋友在第二医院当护士,他对血型什么的很有研究。
张清兆问他:“我是A型血,我老婆是O型血,我家小孩应该是什么血型?”
孟常毫不犹豫地说:“不是A型,就是O型。绝不可能是B型或者AB型。”
另一个司机开玩笑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怀疑小孩不是你的种?”
张清兆笑笑说:“滚蛋。”
又呆了一会儿,张清兆就驾车离开了。
他开向了火葬场。
在路上,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悲凉:每个人都在忙碌,都在奔走,其实每个人都是在走向火葬场,走向那个恐怖的火化炉,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八里路很快就到了。
火葬场大门口还是停着两辆面包车,司机坐在车里冷冷地望着他。张清兆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别人休想抢夺。
今天火葬场大院里的人多了一些,多数人都披着孝,白花花的一片,他们或者匆匆奔走办手续,或者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说着话,表情肃穆。
哪家丧主正在礼堂里和亲人遗体告别,传出低缓的哀乐声。
那些叫美人蕉的花还开着,极其艳丽。
张清兆来到停尸房,发现那个铁门锁着。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一个人好像是工作人员,就走上去问道:“请问,郭首义在吗?”
那个人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小楼,说:“他好像在思亲楼。”
张清兆刚刚走到那座小楼跟前,郭首义正巧走出来。
他看到张清兆愣了愣,哑哑地说:“你又来干什么?”
张清兆说:“郭师傅,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教师的家在哪里?或者,你把他家的电话告诉我也行。”
“你要干什么?”
张清兆低低地说:“我越来越怀疑我家那个小孩不对头……”
郭首义叹了一口气,说:“我告诉你吧,这个教师一直没结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他父母家呢?”
“他死了后,他父母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尤其是他母亲,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特别可怜。上次我去他家给你打听那些情况,对那老两口撒谎了,说我是他们儿子的同事,老太太抓住我的手就哭……人都死了,我们再不要去打扰他的家人了。”
“可是,他一直都在纠缠我!”
郭首义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你想问什么?”
“他的血型。”
“干什么?”
“我要看看,他和我家那个小孩的血型是不是相同。”
“不知道他验过血没有,我试试。”
“你最好再给我搞一张他的照片……我想看看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这个不容易。”
“你帮忙帮到底,尽力吧。”
郭首义问:“你家小孩是什么血型?”
“不知道。我是A型,我老婆是O型,我听人说,他应该是A型或者O型。”
“你明天早晨给他验一下。”
“好。那谢谢你了,郭师傅。”
“别谢了,你走吧。”
张清兆转身走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喊住郭首义,问了一句:“‘思亲楼’是什么意思?”
郭首义说:“就是放骨灰的地方。”
第一章
出生卡(2)
很晚的时候,张清兆才开车回到家。
他进了门,对王涓说:“刚才我在第二医院门口见到了那个黄大夫,她让我们明天把小孩抱回产科做个体检。”
母亲担心地问:“有什么事吗?”
张清兆说:“没事,人家是负责任。”
然后,他又对王涓说:“你不用去,我和妈去就行了,很快就回来。对了,大夫说,明天早晨不让小孩吃奶。”
夜里,张清兆依然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半夜时,刮起了大风,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忽远忽近,一直不绝,却始终没听到大人哄他的声音。
早晨,张清兆醒来,匆匆洗漱完毕,就催促母亲快点动身。
母亲把小孩包好,抱在怀里,跟张清兆下了楼。
“妈,他昨晚是不是哭了?”
“他安安静静睡了一夜,没哭哇!”
张清兆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医院,张清兆停好车,从母亲怀里接过孩子。
“妈,你在车里等我。车门坏了,你看着车。”
母亲点了点头,说:“你小心点啊!”
走进门诊楼之后,张清兆低头瞟了怀中的婴儿一眼,那冷冷的眼神一点不像一个父亲,就像看路边一条脏兮兮的小狗。
这个婴儿不哭不闹,静静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少了许多,不过仍然很丑,像一个古怪的动物。
张清兆越看他越生疏,丝毫找不到血缘相连的感觉。
大清早,医院里没几个人。张清兆挂了号,来到儿科,让医生开了一张验血的单子,然后到收费处交钱。
他站在窗口前,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同时他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的眼睛依然闭着。
张清兆把钱从窗口递进去。
收费员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了一阵子,看了看张清兆手上的钱,说:“哟,对不起,我这儿现在换不开,你拿一张小面额的好吗?”
张清兆恼怒地说:“这么大的医院换不开一百块钱?”
“实在对不起,我们刚刚上班,要不你等一下吧——下一位!”
张清兆不想抱着这个婴儿等下去,他气呼呼地掏出了两张十元票,把钱交了,然后来到化验室。
有几个人在等着验血。
排队等待时,张清兆再一次低头看了这个婴儿一眼。
他还在睡着。张清兆用被角把他的脸盖上了。
终于排到他了。
那个矮个子护士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又看了看张清兆,有些担心地嘀咕了一句:“这孩子太小了吧……”
他说:“没关系,你来吧。”
护士一只手拿着柳叶刀,一只手小心地拉过了婴儿的手指。柳叶刀和婴儿的手指比起来,显得很粗大。
张清兆真切地看到,刀尖还没有挨到婴儿的手指,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把眼睛望向了别处。
过了一会儿,护士直起身来,说:“完了。”
张清兆转过头来,那婴儿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竟然没有哭。
采完了血样,张清兆用药棉轻轻捏着婴儿的手指,护士说:“十分钟之后到窗口取化验单。”
张清兆就抱着他出去了。
婴儿一直在襁褓里看着他,黑亮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张清兆不再看他,快步走出门诊楼,来到车前,把他交给了母亲。
“没问题吧?”母亲问。
“没问题。”
“你还去干什么?”
“你等一下,我还得去取点东西。”
张清兆转身回到了门诊大楼。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就走向了化验室。
他的心突然“怦怦怦”地跳起来,越朝前走跳得越厉害。
到了化验室窗口,他和另外几个患者一起挤着翻看化验单,终于找到了。
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血型:AB。
AB。
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证明了,这个婴儿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不是他的。
这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个孩子就是冷学文。他投胎到了王涓的肚子中,像噩梦一样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第二,王涓出墙了,给他怀了一个别人的种。
张清兆不相信王涓是那种人。
他把母亲和婴儿送回了家,自己并没有回去。
他开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心里一直想着血型的事。没想到,今天的生意还特别好,接连拉了几个乘客。
中午的时候,他肚子饿了,这才想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就来到马路边的一家面馆,填饱了肚子。
他刚上车开走,传呼机就响了。他把车停在一个公共电话旁,下车回电话。
是郭首义。
“张清兆,我搞到了冷学文出生时的照片!”他一激动嗓子就显得更哑了。
“我马上过去!”张清兆说。
“我没在单位,在外面。晚上,我下班路过第二医院,我们在那里见吧。对了,我还打听到了他的血型——你家小孩的血型验出来了吗?”
“验出来了。”
“他是什么血型?”
“AB,竟然是AB!”
郭首义不说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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