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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怪的乘客(1) 
 
  张清兆开五年出租车了。  
  没活儿的时候,他经常听其他的出租车司机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有个司机,晚上拉了一个头发很长满脸疙瘩的年轻人,一看就是个地痞。果然,到了目的地之后,那个年轻人一边开车门下车一边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这个司机没敢说什么。  
 
  大约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他又拉了一个乘客,感到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下车时,那个人说:“大哥,下次一块给你啊。”  
 
  他一下就想起来,这家伙正是两个月前坐车不给钱的那个地痞,不由嘟囔了一句:“这已经是下一次了……”  
 
  还有一个司机,他跑夜车。  
 
  一天半夜,他拉了一个妖艳的女孩。  
 
  那个女孩坐在他旁边,主动跟他搭话,言语放浪,表情风骚,话题直奔下三路。走出两条街之后,她已经把手伸过来,开始摩挲他的“根”了……  
 
  那一次,他当然没有赚到钱,只享受了一路抚摸。  
 
  张清兆很内向,是个老实人,他不愿意遭遇无赖,也不奢望碰上那种“艳福”。他只想每天多赚几张钞票,给老婆带回好生活。  
 
  这天是个阴天。  
 
  张清兆跑了一天,只拉了几十块钱,其中还有一张十元的伪钞,他很沮丧。  
 
  天黑下来,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他在滨市第二医院门口趴了一会儿,看到风挡玻璃上落了几个雨滴,就打算回家了。  
 
  他刚刚把车开出不远,就看见路边有一个踽踽独行的人,他穿着雨衣,慢慢朝前走。  
 
  那是一件灰色的雨衣。  
 
  稀稀拉拉的雨只落了几滴,现在已经停了,这个人却穿着厚重的雨衣,看上去有些古怪,而且,他还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张清兆把车慢下来,按了几下喇叭。  
 
  那个人理都不理,闷头朝前走。  
 
  显然,他不想坐车。  
 
  张清兆一看没戏,就踩下油门,走了。  
 
  没想到,他刚刚开过去,就从反光镜里看到那个人突然举起手来,朝他摆了一下,好像正在想什么,猛然意识到有出租车开过。  
 
  张清兆踩了一脚刹车,停下来,扭过脖子,透过后窗看他。  
 
  那个人低着头朝前走,步履依然那样缓慢,张清兆开始怀疑他刚才摆手并不是想要车。  
 
  终于,他走到了车旁,伸手拉开车门,低着头慢慢钻进来。  
 
  他坐在张清兆旁边的座位上,又慢慢抬起头,直视正前方,那个雨衣的大帽子挡住了他的脸。  
 
  “师傅,你去哪儿?”张清兆小心地问。  
 
  他没说话,只是抬手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只好朝前开去。  
 
  在路上,这个古怪的乘客一直没有摘掉那雨衣的帽子,也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张清兆也始终没看到他的脸。  
 
  玻璃上的雨滴又多了几颗。  
 
  张清兆打开雨刮器,刮了几下,又关了。  
 
  他朝前开出了几条街,这个乘客始终不说话,也不指路。  
 
  张清兆有些不安,又问了一句:“师傅,还朝哪儿走?”  
 
  那个人又慢慢抬起胳膊朝前指了指。  
 
  张清兆没办法,只好一直朝前开。  
 
  渐渐的,路上没有人了。  
 
  渐渐的,两旁的路灯也没了,只有车灯的光惨白地照在路面上。  
 
  张清兆开始胡思乱想:  
 
  这个家伙会不会是一个地痞呢?  
 
  也许,他的头发很长,而且满脸疙瘩,下车时他会突然转过脸来,低低地说:“大哥,下次一块儿给你啊。”  
 
  张清兆马上又想到,假如他仅仅是不给钱,那还不算什么大事,在东北,这种事多了。  
 
  他怕就怕,走到偏僻之地,这个家伙突然掏出一把刀来,一声不吭就扎进他的脖子,然后,搜走他身上的百八十块钱,把他扔到草丛里,开走他的夏利车……  
 
  张清兆有点后悔了。  
 
  这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就不正常,为什么还要拉他呢?  
 
  现在,他已经无法赶他下去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紧张地朝两旁张望。这里是市郊,属于太平区,远离市中心,平时,他很少开车到这地方来。  
 
  两旁的楼房黑糊糊的,只有寥寥几户人家亮着昏黄的灯光。  
 
  他想跟这个乘客说点什么,引他转过头来。  
 
  他必须看到他的脸。  
 
  “师傅……”张清兆转过头去,挺友好地叫了他一声。  
 
  这个人面朝前方,纹丝不动,好像没听见。  
 
  张清兆慢慢把头转回来,不尴不尬地住了口。他的心开始“怦怦怦”地狂跳。  
 
  他陡然想起了同行讲的一个鬼故事:  
 
第一章 
古怪的乘客(2) 
 
  半夜,一个乘客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说他要去郊区的某某村。  
 
  司机没多想,就拉他走了。  
 
  一路上,司机总闻到有一股纸灰的气味。  
 
  那个乘客很少说话,表情一直冷冷的,目视前方。  
 
  出了城之后,越走越荒凉。  
 
  终于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个乘客突然伸手示意司机停车。  
 
  司机停了车之后,四下看了看,脑袋“轰”的一声就大了:借着车灯的光,他看到路两旁都是荒地,杂乱的草丛中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坟,有的坟头上还飘动着白花花的纸幡。  
 
  他全身发冷,颤颤地问了一句:“你来这里……”  
 
  那个乘客冷冷地说:“烧纸。”  
 
  然后,他按照表上的价钱付了车费,打开车门走了。奇怪的是,他下了车就不见了踪影。  
 
  司机害怕了,赶忙调转车头,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时,车里的纸灰味更大了。  
 
  他转着身子找了找,车里没有明火也没有暗火。  
 
  最后,他把手伸进了口袋,发现刚才那个乘客给的钱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些纸灰……  
 
  张清兆抓紧了方向盘。  
 
  他看不到这个乘客的脸,那么,这个乘客也同样看不到他的脸。他把头微微侧了侧,偷偷看了看对方的手。  
 
  手是他惟一暴露出来的地方。  
 
  那两只手太白了,平平地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生气,好像没有血液,没有神经,是两只假肢。  
 
  张清兆收回视线,暗暗想,如果他要一直开出城的话,坚决不能去。  
 
  又走了一条街,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乘客慢吞吞地抬起右手,食指朝下点了点。  
 
  张清兆急忙把车靠了边,停下来。  
 
  他依稀记得,这个地方叫王家十字。  
 
  乘客把左手伸进雨衣,抖抖地掏出一张百元人民币,递给张清兆。他依然梗着脖子,面朝前方。  
 
  现在,张清兆已经不想看他了——他怕看到一张血淋淋的脸。  
 
  他把钱接过来,捏了捏。这张钱很硬实,应该不是伪钞。  
 
  他把它装进口袋,开始找钱。  
 
  计价器上显示着二十一元,他应该找给对方七十九元。  
 
  忽然,他产生了一个不道德的想法,于是,不动声色地把那张十元的伪钞夹在了另几张票子里,递给了这个乘客。  
 
  一路上,他让张清兆忐忑不安,这是一种报复。  
 
  张清兆清楚地记得,他找给对方的钱是一张五十元的,两张十元的(其中一张是伪钞),还有一张五元的,一张两元的,两张一元的。  
 
  那个人接过钱,没有看,也没有装进口袋,他抓着它,直僵僵地下了车。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因为那个鬼故事,张清兆紧紧盯着他。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在他关上车门的一瞬间,人忽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大惊,在车上转着身子找了一圈,仍然不见他的影子!  
 
  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他想了想,横下一条心,打开车门走下去,四下张望。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起风了,地上的草屑和纸片像幽灵一样忽高忽低地乱舞着。  
 
  临街的房子没有一间亮着灯,也没有一间开着门。  
 
  王家十字很宽阔,这么短的时间,那个人不管朝哪个方向走,都不可能离开张清兆的视野。  
 
  他俯下身子,朝车底下看了看,除了四个轮子,什么都没有。  
 
  他赶紧钻回车里,探着脑袋朝后面看了看——他担心那个人藏在前后座之间的空当里。  
 
  那个空当里黑糊糊的,也没有人。  
 
  他挂挡轰油,想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他太紧张了,离合器松得太快,车一下就憋灭火了。  
 
  四周一片死寂。他一边紧张地望着外面,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火,却怎么都打不着。  
 
  他的手脚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车着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狂奔而去。  
 
第一章 
半夜的电话 
 
  张清兆直接回了家。  
  他住在安居小区,买的是二手房。  
 
  本来,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前些年,他做大酱挣了一点钱,在别人的撺掇下,才到城里买了这辆夏利车,开始跑出租。  
 
  进了家门之后,张清兆的心还跳个不停。  
 
  他老婆王涓睡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她正怀着孕,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过去,王涓一直待在农村老家,三年前张清兆才把她接到城里来。  
 
  张清兆走进卧室,靠在门板上平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灯,把手伸进了口袋……  
 
  他要看看那张百元人民币是不是变成了纸灰。  
 
  没有,它还在,硬挺挺的。  
 
  张清兆把它掏出来,在灯光下仔细地看,没有一点毛病。  
 
  他松了一口气,又把它装进了口袋。  
 
  王涓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盯住张清兆,问道:“你怎么了?”  
 
  张清兆反问道:“我怎么了?”  
 
  “你的脸色太难看了!”  
 
  张清兆走到镜子前看了看,果然,他脸色灰白,双眼猩红。  
 
  他转过身来,小声说:“没事儿,可能是缺觉。睡吧。”  
 
  他一边说一边关了灯,脱了衣服,在王涓身边躺下来。  
 
  王涓却精神了,她说:“刚才,我做了一个吓人的梦……”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问:“什么梦?”  
 
  “我梦见你回来了,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还戴着雨帽,靠着门板低头站着,我怎么叫你你都不抬头……”  
 
  张清兆陡然一惊。  
 
  静了一会儿,王涓说:“你怎么不说话?”  
 
  张清兆实在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在幽暗的夜色中望着王涓,说:“我,我今天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接着,他就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王涓的声音都变了:“今天怎么这么邪气?”  
 
  “我也不知道。”  
 
  张清兆话音未落,电话突然响了。  
 
  他和王涓紧张地对视了一下,都没有动。  
 
  电话响了两声就断了。  
 
  王涓突然问:“你以前是不是……撞过人?”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明天,咱们得找个阴阳先生驱驱邪。”  
 
  “没用。”  
 
  “试试呗!你天天在外面开车,万一出点事……”  
 
  电话又响了。  
 
  这次,张清兆抖了一下。  
 
  为了方便用车,附近的邻居都有张清兆家的电话,因此,张清兆不能确定是不是来生意了。  
 
  他爬起来,一下就把话筒抓在手里:“喂?”  
 
  里面只有电流的“咝咝”声,没有人说话。  
 
  张清兆听了一会儿,怔怔地把电话放下了。  
 
  王涓小声问:“谁?”  
 
  张清兆说:“没有人说话。”  
 
  “闹鬼了!”王涓一边说一边费力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上,“你快想想办法啊!”  
 
  “我想把这一百块钱……扔掉。”  
 
  王涓想了想,说:“那可不行,你跑了一天还没拉到一百块钱呢,扔掉的话,连油钱都搭进去了。”  
 
  “那你说怎么办?”  
 
  “挺过今夜,明天你到银行去换一张。”  
 
  “……好吧。”  
 
  又等了一会儿,电话没有再响,两个人重新躺好,轻轻搂在一起,要睡了。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吹得窗户“啪啪”山响,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要进来,又好像什么东西急切地想出去。  
 
  “假如……”王涓刚想说什么,张清兆就掐了她一下,制止了她。  
 
  “你怎么不让我说话?”王涓小声说。  
 
  “别提这件事了。黑灯瞎火的,说什么招什么。”  
 
  王涓就不说了。  
 
  过了好长时间,张清兆突然转过头,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假如电话再响……”  
 
  她还没说完,电话果然又响了起来。  
 
  两个人同时抖了一下。  
 
  王涓一下就住了口。  
 
  黑暗中,只有那电话在响:“铃……铃……铃……铃……铃……铃……”  
 
  张清兆猛地爬起来,伸手抓起了电话:“喂!”  
 
  等了一下,里面才缓缓传出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似乎没有震动声带,只是靠气流发出来的:“火……葬……场……停……尸……房……”  
 
  张清兆一下就扔了电话。  
 
第一章 
火葬场(1)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  
  早晨,张清兆睁开眼,听到外面淅淅沥沥响成了一片。  
 
  这个夏天阴雨不断,松花江水不断上涨,防洪成了全市的头等大事。  
 
  张清兆爬起来,找到一件雨衣披在了身上。  
 
  “你去哪儿?”王涓问。  
 
  “火葬场!”  
 
  王涓愣了愣,轻声说:“你小心点啊……”  
 
  张清兆开门就走了出去。他没有吃早饭。  
 
  他不知道昨夜打电话的人是谁,他必须赶到火葬场整个明白。  
 
  火葬场在城南,八里路。  
 
  张清兆远远就看见了阴沉的天空中竖着一个高高的大烟筒,不过没有冒烟——这一带对死亡有另一种说法:爬大烟筒了。  
 
  火葬场大门口,有两辆等活儿的黑车停在雨中,都是面包。  
 
  张清兆把车停下来,披上雨衣,走进火葬场的大门。  
 
  那两辆面包车的玻璃上淌着雨水,隐约有两双眼睛在里面盯着他,充满敌意。  
 
  张清兆第一次到火葬场来。  
 
  大院里没什么人,很整洁,有大片大片的草坪,还种着美人蕉,那高大的花在雨水中鲜红鲜红的,有点像血。  
 
  张清兆走在水泥甬道上,不停地四下张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来找谁的。  
 
  雨衣的帽子太大了,他只能看到前方,却看不到两侧,更看不到后面。  
 
  这雨衣让他想起了昨夜那一幕,心又“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  
 
  突然,他听见雨中响起“咔咔咔咔”的声音,好像有人朝他走过来。这个人一定穿着皮鞋,而且皮鞋上还钉着铁掌。  
 
  他左右转了转身子,到处都是雨,没看见人。  
 
  他朝后转过身来,终于看见了这个人。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帽子大大的,扣在脑袋上。他的脸很白,眼睛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不知道他是不是昨晚那个乘客,就那样愣愣地站着,看着他。  
 
  他一点点走近了,那双深深的眼睛一直盯着张清兆。  
 
  张清兆试探地叫了一声:“师傅……”  
 
  他停在了张清兆的面前,一言不发,等着张清兆的下文。  
 
  张清兆提了一口气,说:“师傅,我想找一下你们这儿管尸体的人。”  
 
  对方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要干什么?”  
 
  “我想……问他一些事。”  
 
  “你跟我来吧。”  
 
  “你是……”  
 
  “我是。”  
 
  他说完,就继续朝前走了。  
 
  张清兆半信半疑地跟在他后面,不住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心越来越紧张,因为他怎么看这个人的背影怎么像昨夜那个乘客。  
 
  前面是一趟青砖平房。一排高高的窗子,安着铁栏杆。那些窗子都很小,黑洞洞的,更像透气孔。不过,现在这些窗子都关着。  
 
  平房的正面,除了窗子没有门。  
 
  看尸人带着张清兆来到平房的侧面,这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看尸人掏出一大串钥匙,摸出一枚,插进去,扭动了几下,“哐哐啷啷”地把铁门拉开,走了进去。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是一个很小的外间,只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破旧的椅子,显得冷冷清清。桌子上放着一个脏兮兮的练习本,已经卷边,估计是登记用的。  
 
  除此,什么都没有了。  
 
  正对着铁门还有一扇铁门,走进去应该就是停尸房了。  
 
  张清兆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那个人在椅子上坐下来,没有脱掉雨衣,也没有摘掉帽子,说:“你问什么?”  
 
  张清兆不安地看了看他,说:“我是开出租的。昨晚,我拉了一个乘客,他下车就不见了……”  
 
  “你找我干什么?”  
 
  “昨晚,我接到一个电话,不知道是谁打的,他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火葬场停尸房……”  
 
  对方有些不耐烦了,说:“这跟我没有关系!”  
 
  “我想……”  
 
  突然,看尸人想起了什么,他盯住张清兆的眼睛,问:“那个乘客花了多少钱?”  
 
  “二十一块。”  
 
  看尸人似乎吃了一惊:“他给你的是一百块,你给他找了七十九块,是吗?”  
 
  “你怎么知道?”  
 
  看尸人呆呆地想了想,然后说:“你跟我来!”  
 
  他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停尸房里间那扇铁门,走进去。  
 
  张清兆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突然有点不敢进了。  
 
第一章 
火葬场(2) 
 
  看尸人走着走着,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就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进来呀!”  
  张清兆低低地说:“师傅,我有点怕……”  
 
  看尸人突然笑了,说:“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张清兆显然不甘心放弃,他左右打量着看尸人的两只眼睛,问道:“你到底让我看什么?”  
 
  看尸人说:“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张清兆咬咬牙,慢慢走了进去。当他的脚跨进停尸房里间的铁门时,打了个寒噤,“这里面怎么这么冷?”  
 
  “放冷气了。咱们这个火葬场没有尸体冷藏柜,有隔日大殓的尸体,就放在这儿。”  
 
  张清兆看到,这个停尸房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两边是停放尸体的简易隔档,大约有三十个。隔档里是冰冷的铁架子床。  
 
  这个房子太空旷了,太寂静了,只有看尸人的皮鞋声:“咔,咔,咔,咔……”  
 
  外面是阴天,窗子又小,里面的光线很暗淡。  
 
  张清兆好像走进了某种不流动的时间里。  
 
  他朝两旁看去,多数的隔档都是空的,他只看到两三个尸床上蒙着白布,露出死尸的脚丫子。  
 
  他发现,那些脚丫子都显得比正常人的脚大许多。  
 
  他把头转过来,看了看前面看尸人的脚。  
 
  他的脚好像也比正常人的脚大许多。同时,张清兆还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人好像越走越慢了。  
 
  张清兆感到更冷了,他也慢了下来。  
 
  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个穿雨衣的人接下来就会走进一个隔档,慢慢躺在一张高高的尸床上,用蒙尸布盖上自己……  
 
  张清兆停住了。  
 
  他猛地转头看了看。  
 
  那扇铁门,那惟一的出口,已经离他很远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  
 
  看尸人回过头来,说:“你怎么不走了?”  
 
  在这个阴森的停尸房里,张清兆感到这个看尸人的声音更嘶哑了。他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突然说:“你为什么不脱掉雨衣?”  
 
  看尸人说:“你不是也没脱吗?”  
 
  张清兆这才意识到自己也穿着雨衣。  
 
  在对方的注视下,他又朝前迈步了。  
 
  看尸人也转过身,继续走。  
 
  他果然走进了一个隔档。  
 
  那里面躺着一具死尸,脸蒙着,只露出两只棕色的尖头皮鞋,长长的。那无疑是一双新鞋,鞋底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尘土。  
 
  看尸人转过身,朝张清兆招了招手。  
 
  张清兆远远地站着,双腿好像灌了铅。  
 
  看尸人说:“你到跟前来。”  
 
  他吃力地朝前移了两步。  
 
  看尸人不再勉强他,慢慢掀开了那具死尸腰间的白布。  
 
  一只苍白的手露了出来。  
 
  它的血不流了,神经不通了,像一截僵直的木头。  
 
  张清兆看着这只手,头皮一下就炸了——它紧紧捏着几张钞票。  
 
  张清兆仔细查看这几张钱,惊怵到了极点——这些钱正是他昨夜找给那个乘客的钱,其中还有那张十元的伪钞!  
 
  他的眼睛离开了死尸的手,慢慢朝上移,最后死死盯住了死尸脸上的白布……  
 
  千真万确,就是这具死尸,昨夜坐了他的车!  
 
  他始终戴着宽大的雨衣帽子,没有说一句话。  
 
  张清兆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  
 
  现在,这张脸蒙在白布下面,张清兆仍然看不见。  
 
  他紧张地对看尸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离开,然后,踉踉跄跄地退出隔档,跑到了外间。  
 
  看尸人跟着他走出来,返身把铁门关好,锁上。  
 
  外面响起了雷声,天更黑了,雨更大了。  
 
  张清兆惊惶地问:“这具尸体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昨天下午。”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手里这些钱的?”  
 
  “今天早上。我数过了,是七十九块。我还抽了几下,竟然抽不出来,就像夹在老虎钳里一样。我一直很纳闷,因为昨天晚上我离开时还检查了一遍尸体,并没有发现这些钱。”  
 
  “这个停尸房还有人能进来吗?”  
 
  “只有我一个人有钥匙。”  
 
  张清兆不说话了,他盯上了看尸人的雨衣。  
 
  看尸人低头看了看,不解地问:“怎么了?”  
 
  刚才,张清兆清楚地看到了那具死尸的袖子,他身上穿的不是雨衣,而是一件深蓝色哔叽上衣。  
 
  张清兆低声问:“昨天夜里,你的雨衣放在哪儿了?”  
 
  看尸人指了指墙上的一个挂钩,说:“我就挂在这儿了。”  
 
  接着,他又补充说:“昨天早晨天很阴,我来上班时带了雨衣。晚上,我看雨没下来,回家时就没有穿。”  
 
  这件灰色的雨衣昨夜一直挂在这个阴森的停尸房里。  
 
  就是说,昨夜那具死尸穿的就是这件雨衣!  
 
  要不然,刚才张清兆怎么一见到这个看尸人就心里发冷呢。  
 
  “我能进去看看……他的脸吗?”张清兆突然说。  
 
  “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直没见到他的脸,我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样子……”  
 
  看尸人摇了摇头:“他的脸已经没了。”  
 
  “没了?”  
 
  “他死于车祸,脑袋撞碎了一半。今天,美容师要用石膏给他做一张假脸,要不然,他昨天下午就烧了。”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前天晚上,六月五号。”  
 
  “是什么车撞的?”  
 
  “好像是出租车。”  
 
  “司机呢?”  
 
  “跑了。”  
 
  “他在哪里出的车祸?”  
 
  “王家十字。”  
 
  张清兆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抖了一下。  
 
第一章 
石膏脸(1) 
 
  这件诡怪的事,让张清兆受了很大刺激。  
  他两天没有出车,躲在家里,回忆在停尸房的每一个细节。  
 
  到城里开出租车五年了,他每时每刻都很小心,没有发生过一次交通事故。  
 
  他算是一个善良的人,假如撞了人,他不会逃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胆子很小,他宁可接受处罚,也不想日后被抓住严惩。  
 
  有这样一句话——常在河边站,没有不湿鞋的。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两个警察突然来到他家,把他带走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到了公安局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前一天晚上,在王家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  
 
  有个男人带着妻子过马路。  
 
  他妻子怀着孕,刚满九个月,丈夫陪着她遛弯。突然下雨了,很急,路面上转眼就有了积水。  
 
  幸亏他们拿着伞。  
 
  夫妻俩过路口的时候,猛地拐过来一辆出租车。  
 
  那车开得太快,而两个人又撑着伞,躲避不及,被那辆车撞了个正着。  
 
  司机明明知道撞了人,但是由于当时天黑,又没有人,他连刹车都没踩,猛轰油门疯狂逃窜了。  
 
  丈夫爬起来,看到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路上,圆圆的肚子已经被轧扁了,鲜血溅了满地,他悲惨地叫了一声。  
 
  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那个孕妇和腹中的孩子都死了。  
 
  幸存的丈夫一口咬定他记下了那辆车的牌号——滨A65927。  
 
  滨A65927是张清兆那辆车的牌号。  
 
  警察对张清兆进行了讯问。张清兆百般争辩,声称他根本没有撞人。  
 
  警察当然不相信,把他留置了。  
 
  王涓听说张清兆被抓了起来,吓坏了,急忙从老家赶来,四处找张清兆的表哥,请他帮忙。  
 
  张清兆的表哥叫陈胜,在市交警大队当交警,他不在事故科,在宣传科,是科长。  
 
  知道这个关系的人,都以为张清兆是因为他才到城里跑出租的。实际上不是这样。  
 
  陈胜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多年前,他在中学当老师,因为一台照相机,他和张清兆弄崩了,两家多少年都没有来往。  
 
  老实人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这么多年来,张清兆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陈胜。  
 
  有几次,和张清兆在一起等活儿的出租车被扣了,司机来找他帮忙,他每次都一口回绝。  
 
  别说别人,就是他自己因为违章被扣了驾照,都没有求过这个亲戚,他宁可交罚款,甚至参加学习班。  
 
  就这样,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生分。  
 
  果然,陈胜接到王涓的电话后,连面都没露。  
 
  两天后,张清兆被放了出来。  
 
  警方经过调查发现,出事的那天晚上,张清兆确实和两个朋友在家里喝酒,车停在楼下,没有开出来。  
 
  那两个朋友先后作了证。  
 
  张清兆回到家之后,听说王涓给陈胜打过电话,把她骂了一顿。  
 
  那之后,他一直暗暗庆幸出事那个晚上他没有出车,要不然,很可能就说不清了。  
 
  警方认为,那个受害者丈夫提供的车牌号有误。  
 
  当时是黑天,而且下着大雨,他一定是看错了。  
 
  另外,他眼见着妻子一眨眼就被轧得鲜血四溅,不成人形,那种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极有可能陷入了精神恍惚状态。  
 
  后来,警察又调查了和这个牌号相近的几辆车,都一一排除了。  
 
  直到现在,那辆肇事车都没有找到……  
 
  时隔三年,王家十字又发生了一起车祸!  
 
  张清兆开始回想,六月五号那天晚上他在哪里……  
 
  那天晚上,他一直趴在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只拉了一趟,是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孩子。  
 
  他们是从医院出来的,那孩子好像病了。  
 
  一路上,那对夫妻没说任何话,只有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哭个不停,一直到下车,还在哭,哭得人心烦意乱。  
 
  第二医院在市中心偏东,而王家十字在西郊。  
 
  他肯定没去过那个偏僻的十字路口。  
 
  可是,那具被撞死的尸体为什么要纠缠他呢?  
 
第一章 
石膏脸(2) 
 
  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王涓的预产期越来越近。  
 
  张清兆把母亲从农村接来,照顾她。  
 
  他照常出去拉活儿。  
 
  这个家全靠他的车轮子赚钱糊口。自从买了这辆夏利车之后,家里就没什么积蓄了,现在又要添一口人,他突然有了一种急迫感。  
 
  他听说,到医院生个孩子得花不少钱,还得给医生塞红包。  
 
  张清兆不吝惜这点钱,千金难买母子平安,这道理他懂。  
 
  这天晚上,他又到第二医院门口等活儿。  
 
  天阴着,但是没有下雨。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坐车,心里惦记老婆,就到旁边一家公共电话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是母亲接的,她说:“王涓没什么事,你放心吧,她在看电视呢。”  
 
  张清兆放下电话,一转身就看到有个戴墨镜的女人正在他的车旁转来转去,等着司机回来。  
 
  他急忙跑过去。  
 
  “走吗?”她问。  
 
  “走走走。”张清兆连忙说。  
 
  那女人打开车门,钻进去,坐在了后座上。  
 
  张清兆上了车,一边发动车一边问:“小姐,你去哪儿?”  
 
  “李家斜街。”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  
 
  这是一个大活儿,少说也得二十块钱,但是,去李家斜街要经过王家十字。  
 
  他通过头上的反光镜朝后看了看,那女人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他看不到她的眼睛。  
 
  “怎么了?”她问。  
 
  “啊,没事儿。”他一边说一边把车开动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张清兆时不时地抬头看反光镜一眼,他总觉得她挡在墨镜后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也就是说,她虽然坐在后面,但是她的眼睛却一直悬挂在他的头上。  
 
  他想,也许是他的警觉引起了这个女乘客的警觉,不能再鬼鬼祟祟地看人家了。  
 
  路灯没了,越走越黑暗,雨稀稀拉拉地掉下来。  
 
  过王家十字的时候,张清兆紧张地四下看了看,四周黑糊糊的,没一个人影儿。  
 
  他忍不住又通过反光镜朝后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好像还在定定地看着他。  
 
  他猛轰油门,开了过去。  
 
  过了王家十字大约又走了一站路,到了李家斜街,那个女人说:“师傅,停下吧。”  
 
  张清兆把车停在路边。  
 
  那个女人付了车费,下车走了。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警惕地看了张清兆一眼。她始终没有摘掉墨镜。  
 
  张清兆慢慢把车开走了。  
 
  朝前走就是郊外了,张清兆想返回去,必须得经过王家十字,没有路可以绕行。  
 
  他掉转车头,朝回开。  
 
  路上太安静了,只有两旁黑糊糊的房子和白晃晃的车灯。  
 
  他的胆子像一只正在泄气的皮球,慢慢地抽缩着,他甚至不敢朝前开了。  
 
  前些天,这个路口轧死过一个人……  
 
  如果下车查看,也许还能在路面上看到残留的血迹……  
 
  那个古怪的乘客就是在这个路口下的车,他下车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始终没露出脸来……  
 
  而死在这个路口的那个人躺在火葬场里,一夜间手里就多了一沓钱,那正是他找给那个古怪乘客的钱……  
 
  他蒙着白布,张清兆到最后也没看到他的脸……  
 
  他的脸已经没有了,烧掉之前,火葬场美容师为他做了一张石膏脸……  
 
  石膏脸……  
 
第一章 
石膏脸(3) 
 
  渐渐的,王家十字出现在了车灯的照程之内。  
  张清兆加快了速度,想快点冲过这个阴森的路口。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十字路口正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他穿着灰色雨衣,戴着雨帽,车灯亮亮地照在他的后背上,他一动不动。  
 
  这个人不可能是警察,这地方白天都没有警察!  
 
  张清兆一边慢慢朝前开一边死死盯着这个古怪的背影。  
 
  他一直那样站着。  
 
  张清兆把车开到十字路口,突然一转弯,朝右拐了去,同时猛地加了速。  
 
  右边这条路更偏僻,不是回市中心的路,但是可以绕回去。  
 
  胆战心惊的张清兆从两侧的反光镜朝后看了看,那个地方已经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段路也没有路灯。  
 
  张清兆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挺了挺身子,正在左右张望找路,突然听到一个哑哑的声音:“你开过了……”  
 
  张清兆的头皮一下就炸了。  
 
  这声音绝对不是来自外面,就是来自车内!  
 
  他猛地回过头,后座上竟然坐着一个人,他穿着雨衣!  
 
  他好像一直藏在下面,刚刚坐起来……  
 
  雨衣帽子中的那张脸似乎沾满了面粉,白惨惨的——那不是一张人的脸,而是一张石膏脸!  
 
  张清兆嚎叫了一声,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  
 
  他的前胸“咚”地撞在了方向盘上。  
 
  此时,他根本不知道疼痛了,打开车门,撒腿就朝前狂奔。  
 
  他没有回一次头。  
 
  不知道跑出了多远,迎面开来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  
 
  张清兆站在路中央,拼命地摆手。  
 
  那辆车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大声问道:“怎么了?”是一个年长的男司机,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  
 
  他趔趔趄趄地走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鬼!鬼!……”  
 
  “什么鬼?”那个司机警惕地看着他。  
 
  他知道,此时在这个司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鬼。  
 
  他站在了两米远的地方,颤巍巍地说:“我也是开出租的,我的车就停在前面……”  
 
  “你看见什么了?”  
 
  “我正开着开着,车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年长的司机想了想,说:“离这儿多远?”  
 
  “我也说不清了。”  
 
  那个司机没有让他上车,只是说:“你朝回走,我跟着你。”  
 
  张清兆惊恐地回头看了看,终于听从了这个同行的建议,转过身,朝他停车的地方走去。  
 
  前面一片黑暗,看不见他的车。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雨又停了。  
 
  那个年长的司机开着小灯,慢慢地跟在他后面。  
 
  他走几步就回头看那辆车一眼,怕它突然消失。  
 
  终于,他那辆红色夏利车静静地出现在前面的马路上。他刹车的时候,车灭火了,车窗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停下来,回头求助地看那个年长的司机。  
 
  那个司机看到了他的夏利车,似乎对他信任了许多。  
 
  他打开大灯,直直地照在那辆夏利车上,拎着一根撬杠下了车,说:“走,我跟你看看去。”  
 
  张清兆跟在他后面,走得很慢,如履薄冰。  
 
  在离那辆车两三米远的地方,张清兆停下来,不敢朝前走了。  
 
  那个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个人走过去,猛地拉开车门,朝里看了看,回头说:“什么都没有啊!”  
 
  张清兆这才走上前去。  
 
  他的车里果然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那个司机,说:“刚才我真的看见了!”  
 
  “干我们这一行,从早到晚一个人开车在路上跑,什么事都可能遇上。别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说完,他上了自己的车,开过来,按了两下喇叭,说:“小伙子,你可能太累了,回家睡觉吧。以后,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离开之后,张清兆赶紧钻进车里,打着火,把车开动了,风驰电掣地朝市中心驶去。  
 
  一路上,他不时地看头上那面反光镜,生怕那张石膏脸又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张清兆终于回到了家。  
 
  王涓和母亲都没有睡觉,她们在看电视。  
 
  王涓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了?脸色又这么难看!”  
 
  “没怎么,让雨淋了。”他说。  
 
  王涓大着肚子,他不想再让她受惊吓了。  
 
  母亲站起来,说:“我给你熬一碗姜汤吧?”  
 
  他说:“不用。我太累了,想睡觉。”  
 
  说完,他就走进了卧室,随手关上了门。  
 
  嘈杂的电视声还是挤了进来,是粗劣的古装片,哭哭啼啼,飞来飞去。  
 
  他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回想刚才那恐怖的一幕。  
 
  在穿雨衣的人冒出来之前,他拉了一个女乘客,她一直坐在后座上,并没有发现车里有什么异常。  
 
  她下车之后,车一直在行驶,没有停下过,后座上却慢吞吞地爬起来一个穿雨衣的人!  
 
  他知道,他肯定是被一个横死的鬼缠身了。  
 
  这个横死的鬼一定是想在王家十字下车,可是,他却开过了那个十字路口……  
 
  他刻骨铭心地记着他说的那句话:“你开过了……”  
 
第一章 
驱 邪(1) 
 
  张清兆一连几天都没有出车。  
  现在,他一见到自己那辆夏利车就害怕。  
 
  他偷偷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问他们能不能联系到买二手车的,他想卖了。  
 
  他并不想回乡下做大酱,卖了车之后,他还得买一辆,继续开出租。这么一折腾,肯定得赔钱,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觉得,驾驶这辆“鬼车”,早晚得出事。  
 
  可是,一直没有买主。  
 
  这天,张清兆带王涓到医院检查身体,是打别人的出租车去的。  
 
  王涓不解地问:“咱们怎么不开自己的车?”  
 
  “坏了。”他说。  
 
  “坏了修哇。”  
 
  “我还不知道修吗?不用你操心!”他显得极不耐烦。  
 
  王涓察觉到了什么,问:“是不是又出什么怪事了?”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到底是什么事?”  
 
  他对她讲了那张石膏脸。  
 
  王涓听完吓坏了,她说:“我早让你找个阴阳先生看看,你一直不找!”  
 
  “到哪儿找去?”  
 
  “你妈这几天在外面认识了一个道士,听说挺厉害的。”  
 
  “能不能是骗子?”  
 
  “试试呗。”  
 
  他们来到第二医院产科,一个女医生给王涓做了检查。  
 
  她说:“得做个B超。”  
 
  张清兆有些不安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女医生一边填单子一边说:“胎位好像不正。”  
 
  张清兆正想知道是男孩是女孩,就拿着单子跑去交钱了。  
 
  做B超是那个女医生带王涓去的。  
 
  回来之后,女医生说:“一切正常。现在,她可以呆在家里,先观察观察,过两天再住进医院来。”  
 
  张清兆小声问:“大夫,是男孩是女孩?”  
 
  女医生说:“是女孩。”  
 
  张清兆的脸上一下就阳光灿烂了。  
 
  东北有一句老话:女儿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张清兆喜欢女孩,早就盼望生一个花骨朵似的女儿。  
 
  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出租车司机在一起议论到底是生男孩好还是生女孩好。  
 
  当时有三个司机生的都是女儿,他们说起女儿来眉飞色舞,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只有一个司机生的是儿子,他坚持说儿子好。  
 
  三个生女儿的司机列举了诸多生女儿的好处,那个生儿子的司机一次次卡壳,最后到底憋出一句来:“生儿子可以扛煤气罐!”  
 
  另外三个司机立即呈现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其中一个说:“生女儿,不但有人扛煤气罐,而且排成队!”  
 
  王涓对生男生女似乎无所谓,只要快点生出来就行。  
 
  张清兆的母亲喜欢男孩,不过,这一次就不能满足她的心愿了。  
 
  张清兆离开火葬场时,索要了那个看尸人的电话。  
 
  他叫郭首义。  
 
  带着王涓从医院回来之后,张清兆给郭首义打了一个电话。  
 
  “郭师傅吗?我是张清兆。”  
 
  “张清兆……”对方似乎想不起谁是张清兆了。  
 
  “就是那个开出租的司机。”  
 
  “啊,你有事吗?”  
 
  “那个被车撞死的人……”  
 
  “几天前就烧了,他家人把骨灰都拿走了。”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有关他的情况?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生前是干什么的,喜好什么东西……”  
 
  “查这些干什么?”  
 
  “郭师傅,他又坐我的车了!他已经缠上了我!”  
 
  郭首义惊愕了,半晌没说话。  
 
  “他要是喜欢钱,我就给他烧几捆冥钱;他要是喜欢女人,我就给他烧个纸糊的女人……不论烧什么,我都得念叨他的名字,不然他收不到。”  
 
  “好吧,我们这儿有丧主留下的联系电话,我帮你问一问。”  
 
第一章 
驱 邪(2) 
 
  王涓把这些怪事都对张清兆的母亲说了。  
  这天,老太太一大早就请来了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大约四十多岁,头上盘着长发,身上穿着道袍,很清秀的样子。  
 
  张清兆恭恭敬敬把他迎进客厅,拿出平时不抽的“红塔山”,递给他。  
 
  母亲在一旁说:“先生不抽烟。”  
 
  张清兆只好把烟放下来。  
 
  母亲倒了一杯茶,端上来。  
 
  道士很客气地接过茶,却没有喝,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张清兆一边和道士说话一边观察他。  
 
  很明显,他对这种人持着一种老实人的警惕。  
 
  道士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像上课一样对张清兆谈起了道教。从秦汉的神仙方术到战国的黄老之学,从《太平经》到张陵用咒法符水给人治病,还有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从容而坚定,把张清兆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他一点点地信服了。  
 
  他凭直觉判断,这是一个有知识的人,绝不是骗子。  
 
  母亲说:“市里还有领导请先生看过风水呢。”  
 
  张清兆说:“先生,我跟您介绍介绍情况?”  
 
  道士摆摆手说:“不用了。你给我准备三张黄表纸,一碗清水,还有一枚古铜钱。”  
 
  母亲说:“我都准备好了。”  
 
  然后,她把这些东西拿上来,摆在道士面前。  
 
  张清兆说:“就这么简单?”  
 
  道士朗朗地笑了,说:“你拆开电脑主机,里面的东西更简单,但是它的功能却无穷无尽。道理是一样的。”  
 
  “走吧,我领您去看看那辆车。”张清兆说。  
 
  道士又摇了摇头。  
 
  “那你在哪儿作法呀?”张清兆问。  
 
  道士盯着张清兆,突然眼睛里射出了两束冷冷的寒光:“他就在你身上!”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棕色皮鞋,灰西装,里面是他单薄的身子……  
 
  道士收回目光,看了看王涓,王涓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旁,正紧张地观望着。  
 
  道士说:“她有身孕,得回避一下。”  
 
  王涓立即闪进了卧室。  
 
  道士又对张清兆的母亲说:“把窗帘拉上。”  
 
  母亲走到窗前,轻手轻脚地把帘子拉严了,房间里立即暗下来。  
 
  道士接着对她说:“你也得回避一下。”  
 
  母亲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马上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光线暗淡的客厅里只剩下了张清兆和道士两个人。  
 
  道士开始低头叠那三张黄表纸,叠成很奇特的形状。  
 
  然后,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支毛笔,蘸了墨,慢条斯理在黄表纸上画一些古怪的符号。  
 
  画完了,他把那枚古铜钱放在地中间,用黄表纸覆盖住,再把那碗清水压在黄表纸上。  
 
  最后,他盘腿坐在地上,对张清兆说:“你也坐下来,面朝我,把双眼闭紧,我不叫你睁开你千万不要睁开。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张清兆一边说一边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房子里很静,道士好像开始念咒了,嘀嘀咕咕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声音渐渐大了,又渐渐小了,好像忽近忽远。  
 
  过了一会儿,念咒声一点点消隐,张清兆突然听见一声清晰的急刹车声,还有一声惨叫。  
 
  他听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冷,却不敢睁眼看。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一群小孩的笑声,那笑声同样忽近忽远,好像是一个遥远的幼儿园,小孩们在开心地嬉戏着。  
 
  一片号哭声渐渐涌起,把小孩的笑声淹没了,好像谁家死了人,那号哭声此起彼伏,极其悲惨……  
 
  张清兆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  
 
  号哭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张清兆感到一种热气扑面而来,接着,他闻到了一股纸灰的气息,那是一股十分晦气的味道。  
 
  “好了,你睁开眼吧。”道士慢慢地说。  
 
  张清兆睁开了眼,客厅里一切依旧,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道士依然坐在他对面。  
 
  他低头看去,那几张黄表纸已经烧成了灰,而那只瓷碗里的清水却不见了,地上并不见水迹,好像转眼就被火烧干了。  
 
  “……他被赶走了?”张清兆小声问。  
 
  道士拨开那堆纸灰,捏出那枚黑糊糊的古铜钱,说:“你要把这个东西埋起来,必须埋在八里以外的地方。”  
 
  张清兆接过那枚有点烫手的古铜钱,装进了口袋,说:“我现在就去。”  
 
  道士说:“不,要在半夜埋,十二点整。而且,必须是你一个人去,不能带别人。”  
 
  张清兆犹豫了一下。  
 
  道士似乎洞察了他的胆怯,说:“不用怕,你埋了它就没事了。”  
 
  张清兆点了点头。  
 
  “埋它的时候,你要不停地念叨一个口诀,三遍。”  
 
  “什么口诀?”  
 
  “——日落西山黑了天,阴曹地府鬼门关。无头无脚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默默背诵。  
 
  “记住了?”  
 
  “记住了。”  
 
  停了停,张清兆说:“我可以开我的车去吗?”  
 
  道士说:“没问题,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车里了。”  
 
  张清兆忍不住问:“刚才那笑声和哭声……”  
 
  道士把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你千万别问。”  
 
第一章 
驱 邪(3) 
 
  天黑后,张清兆想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可是,他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一点,他爬起来,一个人走出家门,开车走了。  
  因为王家十字在西郊,他朝东开。  
 
  一路上,他还是不放心后座,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  
 
  后座空着,可是他依然感觉那上面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冷冷地和他对视着。  
 
  本来,他想把这枚古铜钱埋得远远的,最好埋到荒郊野外去——尽管道士没说,但是他怀疑那个死在车轮下的人就藏在这枚古铜钱的方孔里。可是他没有那个胆量。  
 
  将近午夜,路上基本没有车辆和行人了。  
 
  他越开越觉得恐怖。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路旁。  
 
  他怕再看到一个穿雨衣的人突兀地出现在十字路口,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他怕再看到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后座上……  
 
  约莫着已经开出八里路了,他不敢朝前再走了,开始在马路上来回兜圈子。  
 
  终于等到了十二点,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下了车。  
 
  他走到一棵树下,用小铲子挖了一个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古铜钱,看都没敢看,就把它扔了进去,三下两下填上土,用脚在上面狠狠跺了几下,马上离开了。  
 
  他回到车前,拉开门,首先探进脑袋朝后座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把身子全部钻进去。  
 
  朝回开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埋铜钱的时候,忘了背诵那个口诀!  
 
  他的心蓦地缩紧了,急忙掉转车头,想回去找到那个地方,把它挖出来,念叨着口诀重新埋一次。  
 
  可是,他转了半天,怎么都找不到那棵树了。  
 
  刚才,他慌里慌张的,根本没注意那棵树的特征。  
 
  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完了,假如这个恶鬼从土里爬出来,再一次附上他的身,一定会变本加厉,更加可怖。  
 
  因为他曾经找道士来作法要消灭他,而且要让他“永生永世不复还”!  
 
  张清兆的心一下掉进了万丈冰窟。  
 
第一章 
小 人 
 
  张清兆感觉到大祸临头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王涓已经睡了,母亲在焦躁不安地等着他。  
 
  她见儿子进了门,急忙问:“埋了吗?”  
 
  “埋了。”  
 
  “没什么事吧?”  
 
  “……我忘了说口诀了。”  
 
  母亲愣了愣,说:“那怎么办?”  
 
  “你再找找那个道士,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好吧,我明天就跟他联系……”  
 
  第二天,张清兆一起来就听见母亲在给那个道士打电话:“喂,是鸿雁旅馆吗?请找一下203房的老张。”  
 
  对方说老张不在房间里。  
 
  母亲说:“一会儿他回来,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谢谢了。你说张清兆就行了,他知道。”  
 
  放下电话后,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那个道士回电话。  
 
  母亲心急如焚,又打电话到鸿雁旅馆,对方说他还没有回来。  
 
  母亲等不及了,说:“我去旅馆找他!”  
 
  张清兆说:“妈,我去吧,你在家照看王涓。”  
 
  母亲想了想说:“好吧。”  
 
  鸿雁旅馆离张清兆家不太远,张清兆开着车很快就到了。  
 
  这是个半地下旅馆。  
 
  张清兆刚要走下去,就看见那个道士背着帆布包急匆匆走上来。  
 
  “先生!”他叫了一声。  
 
  道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张清兆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我埋那枚铜钱的时候,忘了念口诀了……”  
 
  道士不安地朝两旁看了看,低声说:“我帮不了你了,以后再联系吧!”  
 
  “你要去哪儿?”  
 
  “我已经掐算出来,我要遭难了,必须马上离开这儿!再见!”道士一边说一边急急地走开了。  
 
  张清兆傻站着,六神无主地叫了一声:“先生,那我怎么办?”  
 
  那个道士突然停住,转过身,低低地说了一句:“只要你记住我一句话,就不会有麻烦——提防小人!”  
 
  说完,他转个弯,不见了。  
 
  张清兆反复叨念着这句话:提防小人,提防小人……  
 
 
第一章 
落 草(1) 
 
  王涓离预产期还有几天时间。  
  可能是劳累过度,这两天,母亲总是感到头昏,张清兆就让她先回老家休息一下。  
 
  就在母亲回老家的这天晚上,王涓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开始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张清兆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忙把她扶下楼,上了车,匆匆开向医院。  
 
  下雨了,很大。  
 
  张清兆忽然有个预感——他和他的孩子,将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日子见今生第一面。  
 
  他们来到了最近的第二医院,顺利地办理了住院手续,张清兆把王涓扶进了产科病房。  
 
  这是个大病房,总共有八张床。  
 
  不过,除了王涓之外,只有两个孕妇,年纪和王涓差不多,好像都是农村人。  
 
  她们都静静躺在那里。  
 
  一个丈夫在给老婆削苹果,一个丈夫坐在床边轻声跟老婆说着什么。  
 
  雨打窗子,“啪啦啦”地响。  
 
  病房的来苏水味道很浓,还掺杂着一股不好闻的气息。  
 
  一个戴口罩的女医生进来了,她来给王涓做检查。她挥挥手,把三个丈夫都赶出了病房回避。  
 
  张清兆和另两个丈夫在门外等候的时候,聊了两句。  
 
  这两个人的老婆都过了预产期,却没有生产的迹象。其中一个已经打了两针催产素,还是生不下来,主治医生建议她们剖腹产。  
 
  王涓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医生打开门,走了出来。  
 
  张清兆焦急地问:“大夫,怎么样?”  
 
  “还得等一阵子。”女医生说完就走了。  
 
  三个丈夫回到病房,各自坐在老婆身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一直在下,看来,这“关门雨”又得下一夜了。  
 
  另两个孕妇一直很平静,只有王涓隔一会儿叫一阵儿。  
 
  她脸色苍白,满脸都是冷汗。  
 
  张清兆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安慰着她。  
 
  快到半夜的时候,王涓突然叫得更加惨烈,而且把张清兆的手都抠破了。  
 
  张清兆跑到病房外,大声喊起来:“大夫!我媳妇要生了!”  
 
  女医生马上带着护士赶了过来。  
 
  尽管这个女医生也戴着口罩,但是,张清兆还是看得出,她已经不是刚才那个女医生了。  
 
  这个医生有个显著的特征——罗圈腿。  
 
  张清兆一下想起她来,说:“您是黄大夫吧?”  
 
  女医生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姓黄。”同时,大步走进病房。  
 
  “您领我媳妇做过B超。”张清兆在她后面说。  
 
  “是吗?”女医生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把手探进了王涓的被子。  
 
  她每天都在给孕妇做产前检查,不可能记得谁是谁。  
 
  她摸了摸王涓的下身,对护士说:“她现在得进产房了。”  
 
  张清兆要扶王涓起来,被女医生制止了。她和护士一起,麻利地搀起了王涓,慢慢走出了病房。  
 
  产房在楼道的顶头,和王涓的病房隔四五间屋子。  
 
  张清兆不放心地跟在后面。  
 
  产房挡着一个天蓝色的门帘,上面写着“免进”两个字。  
 
  在女医生撩开那个门帘的时候,张清兆朝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素净的屏风,接着那门帘就放下了,随后产房的门也关上了。  
 
  王涓的叫声似乎一下遥远了。  
 
  张清兆不安地在门外踱着步,又紧张又激动,手心攥出了汗。  
 
  楼道顶头是一扇窗子,雨声不紧不慢地响着。楼道的灯坏了很多,只有很远的一个灯亮着,那微弱的光照过来,很暗淡。  
 
  过了一会儿,老婆的叫声又渐渐小了,终于听不见了。  
 
  门开了,那个护士走出来,淡淡说了句:“还得等一会儿。”然后就朝值班室走过去,高跟鞋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张清兆提起的心又放下来。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仍然没有动静。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要撒尿。  
 
  卫生间在楼道的另一个顶头,走廊空荡荡的,显得很长。他“咚咚咚”地跑了过去。  
 
  竟然只有一点尿。  
 
  很快,他就从卫生间走出来,刚要走向产房,突然眼睛瞪大了:  
 
  光线暗淡的楼道另一端,隐约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他穿着一件灰色雨衣,头上戴着雨衣的大帽子,慢慢朝前走,到了产房门口,一闪,轻飘飘地就不见了。  
 
  张清兆的心头一冷,快步跑到产房门口,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  
 
  这时候,王涓突然又叫了起来。  
 
  他愣了片刻,伸手使劲敲门。  
 
  门开了,那个女医生露出头,不满地说:“你要干什么?”  
 
  “刚才是不是……进去了一个人?”  
 
  “没有!”  
 
  “我明明看见了,一个穿雨衣的人!”  
 
  “这里面只有我一个值班医生!这是产房,没有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可能进来!”说完,她“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张清兆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也许,穿雨衣的人是哪个孕妇的家属,他走进了相邻的哪一间病房。  
 
  可是,产房旁边的几个病房都黑着。  
 
  这时候,那个护士跑了过来。  
 
  张清兆拦住她,指着那几个黑糊糊的病房问:“护士,这几个病房有人住吗?”  
 
  护士停都没停,说了句“没有”,就跑进了产房。  
 
  王涓的叫声越来越大,撕心裂肺的。  
 
  张清兆听见那个女医生重重地对王涓说着什么,语速飞快,不知道是在安慰,还是在呵斥,还是在鼓励。  
 
  张清兆的大脑紧张得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接着他听到了一声脆亮的婴儿的啼哭:“啊——”  
 
  雨骤然大了。  
 
  张清兆慢慢地瘫软了,倚在了墙上。  
 
 
 
第一章 
落 草(2) 
 
  王涓挺坚强的,很快她就被医护人员搀扶着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灰白,冷汗“哗哗”地流淌,就像窗子上的雨水。  
 
  张清兆急忙走上前,一边扶住她,一边对女医生说:“大夫,谢谢,谢谢!”  
 
  女医生说:“她年轻,生得很顺利。”  
 
  “是女孩吧?”张清兆问。  
 
  “不,是个男孩。”  
 
  张清兆一下有些惊诧。  
 
  “看B超是个女孩啊。”  
 
  “那是看错了。怎么,你不喜欢男孩?”  
 
  “喜欢,生什么都喜欢。”  
 
  嘴上这么说,张清兆的心里却感到很别扭。近来,他一直都在做着女孩的设想,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男孩,他一下难以接受。  
 
  王涓回到病房躺下后,另两对夫妻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一阵婴儿的哭声由远而近,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进来。  
 
  她刚刚给小孩洗过澡。  
 
  “看看你的宝宝吧。”她对张清兆说。  
 
  不知道为什么,张清兆有些胆怯。  
 
  这是他亲生儿子。  
 
  现在,他将见他第一面……  
 
  护士把孩子放在王涓旁边,走了出去。  
 
  那两对夫妻都凑了过来。  
 
  其中一个孕妇说:“长得挺白的!”  
 
  王涓弱弱地说:“清兆,你过来看看呀。”  
 
  张清兆这才慢慢走上前。  
 
  这个新生儿还没有睁开眼睛,他还在啼哭,脸憋得红红的,挤满了皱纹,还有一些脏兮兮的干皮,像个小老头。  
 
  张清兆觉得他出奇的丑。  
 
  天上响起了一声炸雷,张清兆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提防小人。  
 
 
第一章 
不做亏心事(1) 
 
  第二天,张清兆就带着王涓和孩子出院了。  
  母亲是晚上到的。  
 
  她接到电话就从老家巴望村赶来了。  
 
  巴望村到滨市有五十里路。  
 
  老太太见了孙子喜笑颜开——这遂了她的心愿,一进门就开始忙忙活活地为儿媳妇做好吃的。  
 
  张清兆有些心神不定,一直坐在阳台上抽烟。  
 
 
 
  这个婴儿出生不到半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这是很少见的。  
 
  当时,王涓睡着了。  
 
  这个婴儿吃了妈妈的奶,也闭上了眼睛。  
 
  邻床的那个孕妇也睡了。她丈夫穿着衣服躺在一张空床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另一对夫妻没睡,那个孕妇在低低地呻吟,不过不像要生的样子。她丈夫坐在小凳子上,静静抚摸她的额头。  
 
  窗外很黑,雨还在绵绵地下着。  
 
  张清兆俯在襁褓前,仔细观察这个婴儿,越看越觉得他长相古怪。  
 
  他的头发稀稀的,黄黄的,贴在脑袋上。左眼上有一块深色胎记。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对什么事情极不满意。  
 
  他对什么不满意呢?  
 
  天上冷不丁又响起了一声炸雷,这个婴儿在雷声中突然睁开了眼睛!  
 
  炸雷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张清兆吓得后退了一步。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个醒着的丈夫看着他,愣愣的,他身后是黑糊糊的窗子。  
 
  突然他笑了,笑着问张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掩饰了一下,说:“没什么。”  
 
  他想,也许这个婴儿是被雷声吓的,才睁开了眼睛……  
 
  他又朝前凑了凑,发现这个婴儿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新生儿的眼睛是不聚焦的,只能看清很近的地方,可是,张清兆却感到,这个小孩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很锐利。  
 
  他又一次慢慢地朝后退了退。  
 
  这双黑亮的眼睛竟然直直地追着他看过来。  
 
  张清兆一直退到另一张床前,终于避开了这双眼睛,坐下去,开始发呆。  
 
  他又想起了那个穿雨衣的人。那个背影太眼熟了,他慢腾腾地走在黑暗的楼道里,突然一拐就无声地进了产房……  
 
  接着,老婆就生下了这个丑丑的婴儿。  
 
  而那个女医生却说,产房里根本没有进来过任何人!  
 
  这个婴儿很奇怪,他只是生下来哭了一阵子,然后就不哭了,一直到今天,他始终没有再哭一声。  
 
  而且,他也只是睁了那一次眼睛,接着,他就一直闭着双眼。  
 
  王涓甚至以为他死了,伸手摸他的鼻子,呼吸很正常。  
 
  早晨,张清兆说,昨晚他看见小孩睁眼了,王涓和母亲都不信。  
 
  母亲说:“你一定是太累了,在医院里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张清兆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婴儿的眼神,也清楚地记得邻床那个年轻的丈夫突然笑起来的样子。  
 
  母亲来到了阳台,对他说:“吃饭了!”  
 
  他说:“我不吃了。”  
 
  “不吃不行!你昨晚一夜没睡觉,再不好好吃饭,非垮下去不可!”  
 
  他只好揿灭烟,跟母亲进了屋。  
 
  红枣炖鸡汤,还有黄灿灿的油饼。  
 
  他和母亲在客厅里吃,王涓在卧室吃,卧室的门半开着。  
 
  母亲一边吃一边说:“清兆,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儿。”  
 
  张清兆说:“我水平低,取不出来,让王涓取吧。”  
 
  王涓在卧室里吃得满头大汗,她一边唏溜唏溜喝鸡汤一边说:“还是你取吧,查查字典。”  
 
  那个婴儿躺在她身边,无声无息。  
 
  张清兆今天还没有看他一眼。  
 
  他在客厅问:“他还睡着?”  
 
  王涓伸头朝襁褓里看了看,笑了:“醒了,嘴还动呢。”  
 
  “睁眼了吗?”  
 
  “没有。”  
 
  母亲说:“我想了一个名字——昨夜一直在下雨,干脆叫雨生吧。”  
 
  听了这句话,张清兆抖了一下。  
 
  现在,他一听到雨这个字就莫名其妙地害怕。  
 
  他发觉,笼罩在他头上的某种宿命味道的厄运总是跟雨有关。  
 
  那天,他遇到那个穿雨衣的古怪乘客,就下雨。  
 
  他到火葬场去,在停尸房里见到那具拿着钱的死尸时,也下雨。  
 
  那张石膏脸突然出现在他车里的那天,还下雨。  
 
  而这个小孩出生的夜里,他见到一个穿雨衣的人钻进了产房,又下雨……  
 
  “张雨生——怎么样啊?”母亲问他。  
 
  “挺好的……”张清兆说。  
 
  王涓似乎不太满意,她说:“小名叫雨生,大名以后再说吧。”  
 
第一章 
不做亏心事(2) 
 
  吃完早饭,张清兆下了楼,在附近找到一个公共电话。  
  他收到了郭首义的一个传呼,想避开家人,给他回个电话。  
 
  “郭师傅,是我。”  
 
  “哎,我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了!”  
 
  张清兆知道郭首义在说那个被撞死的人,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数学老师。生前,他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任何喜好。”  
 
  张清兆怔忡了一阵子,又问:“他叫什么?”  
 
  “冷学文,今年三十一岁。”  
 
  张清兆今年正巧也三十一岁。  
 
  “郭师傅,昨天我老婆生小孩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显然让郭首义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愣了愣才说:“恭喜你……男孩女孩?”  
 
  “男孩。”  
 
  停了停,张清兆说:“郭师傅,我想见你一下。”  
 
  “哦,你还有事吗?”  
 
  “我想跟你见面聊一聊。”  
 
  “我下班才能回城里。”  
 
  “几点?”  
 
  “七点多吧。”  
 
  “那好,八点钟我在第二医院旁边的骨头庄饭店等你。”  
 
  “好吧。”  
 
  天黑了。  
 
  张清兆借口出车,离开了家,来到了骨头庄饭店。  
 
  他不能把他对这个孩子的怀疑对王涓讲,也不能对母亲讲。  
 
  现在,他只能对一个人说,这个人就是他偶然认识的天天和死尸打交道的郭首义。  
 
  幸好还有个人可以倾诉,否则,张清兆非疯掉不可。  
 
  郭首义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西装,显得年轻了很多,简直看不出是火葬场看尸体的人。  
 
  张清兆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北大荒酒。  
 
  郭首义坐下就说:“一点小事而已,你太客气了。”  
 
  他以为这是张清兆的一种答谢。  
 
  张清兆顺水推舟地说:“应该的。”  
 
  然后,他给郭首义倒上了酒。  
 
  “你怎么不喝?”  
 
  “对不起,我开车。”  
 
  郭首义点点头,也不勉强,一个人喝起来。  
 
  张清兆不喝也不吃,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郭首义似乎察觉出张清兆的神态有些不对头,就问:“又发生什么事了?”  
 
  “是一件更恐怖的事……”  
 
  “你说。”  
 
  “我老婆生孩子之前,我上卫生间了,出来就看见一个穿雨衣的背影闪进了产房……”  
 
  郭首义不再吃了,张大了嘴巴。  
 
  张清兆无助地看着他,说:“我觉得,我生生世世都无法摆脱他!”  
 
  郭首义的眼睛眯起来,打量了张清兆半晌,突然说:“你老实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撞死的?”  
 
  张清兆苦笑着摇摇头,说:“从现在起,我已经当你是我的朋友了,我不可能对你撒谎,我绝对没有撞过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就缠上你了呢?”  
 
  “我哪儿知道!”  
 
  郭首义似乎担心沾上晦气,他放下筷子,不太自然地说:“兄弟,我喝好了吃好了,谢谢你。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张清兆隔着桌子拦了他一下:“郭师傅!”  
 
  郭首义停住了,说:“你干什么?”  
 
  “你还得帮帮我!”  
 
  “我怎么帮你?”  
 
  张清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兄弟,你记着,要是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郭首义快步走开了,消失在饭馆外的黑暗中。  
 
  看来,他还是不太相信张清兆没有撞人。  
 
  张清兆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到更加孤单,更加恐慌。  
 
  结账时,他忽然想起了口袋里那张百元人民币——这张钱就是那个穿雨衣的人给他的,现在他该把它花出去了。  
 
  他记得他把这张钱单独放在了牛仔裤的左后兜里,可是,他一掏却掏出了两张五十元的。  
 
  他急忙把那两张无辜的五十元钞票放起来,又掏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了老板。  
 
  老板是个老太太,她接过钱仔细看了看,警觉地说:“你给我换一张吧。”  
 
  “为什么?”张清兆说。  
 
  “不为什么。”  
 
  张清兆有些恼怒了:“这不是钱吗?你为什么不要?”  
 
  老太太眯着眼睛反问:“你不是有五十的吗?为什么不给五十的?”  
 
  饭钱不到五十元。  
 
  没办法,张清兆只好沮丧地把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收回来,装进了右后兜,又掏出一张五十的给了她。  
 
 
第一章 
微 缩 
 
  这天夜里,张清兆回到家,王涓睡了。  
  母亲正在卫生间轻手轻脚地洗尿片子。  
 
  “孩子哭了吗?”张清兆站在卫生间门口问母亲。  
 
  “没哭,挺省事的。”  
 
  “……睁没睁眼睛?”  
 
  “睁了,睁了两次。”  
 
  张清兆松了一口气。  
 
  “孩子挺健康的,你放心吧,我一直在观察他。”  
 
  房子小,母亲睡在卧室里,照看王涓和孩子,张清兆就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他在沙发上悄悄躺下来。  
 
  他太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蒙中,他似乎看见母亲洗完了衣服,又喝了一杯水,然后关了灯,轻轻走进了卧室,把门关上了。  
 
  房子里黑黑的,安静极了。  
 
  不知道是哪里的灯光远远地照进房子来,隐约可以看到客厅里一些家具的轮廓,显得极其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下雨了,雨点很大,打在窗子上,“啪啪”山响。  
 
  他似乎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变得警觉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好像有动静,慢慢转过头,看到卧室的门无声地打开了,等了一会儿,却没见有人走出来。  
 
  他有些害怕,抬起脑袋朝脚下看了看,一下就呆住了——地上模模糊糊有个很小的人,正朝防盗门走去!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衣!  
 
  张清兆的头发一下就竖起来。  
 
  他看见的只是这个小人的背影。从身高上看,他绝对是个婴儿,但是他走路却是成年人的姿态,就像一个大人被缩小了一样。  
 
  他走到门口,伸手开锁。  
 
  对于他来说,那防盗门的锁太高了,他捣鼓了半天都没有打开。  
 
  张清兆盯着他,脑海里反复响起道士说的那个词:  
 
  小人!  
 
  小人!  
 
  小人!  
 
  他猜测,这个小人会慢慢转过身子来……  
 
  果然,小人放弃了,但是,他没有转过身子来,而是一步步地退向了卧室。  
 
  张清兆真想大吼一声,但是他没有这个胆量,只是死死盯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小人退回了卧室,把卧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张清兆一直没看到他的脸。  
 
  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妈——”  
 
  他终于喊出来,把自己喊醒了,“扑棱”一下坐直了身子。  
 
  卧室的灯亮了,母亲大声问:“怎么了?”  
 
  他愣怔着,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又问:“清兆,你怎么了?”  
 
  张清兆说:“孩子……没事吧?”  
 
  “你吓死我了!他睡得好好的。”  
 
  “啊,那就没事了,睡吧。”  
 
  张清兆一边说一边躺下来。  
 
  母亲嘟嘟囔囔地关了灯。  
 
  张清兆再也睡不着了。  
 
  他突然想到:应该验验这个小孩的血型。  
 
第一章 
出生卡(1) 
 
  第二天,张清兆早早就出车了,来到了第二医院的大门口。 几辆经常在这里等活儿的出租车都在,司机们正站在一起闲聊。  
  张清兆下了车,也凑过来。  
 
  他挑起了有关血型的话题。  
 
  其中一个很瘦的司机叫孟常,年龄小一些,还没有结婚,他女朋友在第二医院当护士,他对血型什么的很有研究。  
 
  张清兆问他:“我是A型血,我老婆是O型血,我家小孩应该是什么血型?”  
 
  孟常毫不犹豫地说:“不是A型,就是O型。绝不可能是B型或者AB型。”  
 
  另一个司机开玩笑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怀疑小孩不是你的种?”  
 
  张清兆笑笑说:“滚蛋。”  
 
  又呆了一会儿,张清兆就驾车离开了。  
 
  他开向了火葬场。  
 
  在路上,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悲凉:每个人都在忙碌,都在奔走,其实每个人都是在走向火葬场,走向那个恐怖的火化炉,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八里路很快就到了。  
 
  火葬场大门口还是停着两辆面包车,司机坐在车里冷冷地望着他。张清兆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别人休想抢夺。  
 
  今天火葬场大院里的人多了一些,多数人都披着孝,白花花的一片,他们或者匆匆奔走办手续,或者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说着话,表情肃穆。  
 
  哪家丧主正在礼堂里和亲人遗体告别,传出低缓的哀乐声。  
 
  那些叫美人蕉的花还开着,极其艳丽。  
 
  张清兆来到停尸房,发现那个铁门锁着。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一个人好像是工作人员,就走上去问道:“请问,郭首义在吗?”  
 
  那个人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小楼,说:“他好像在思亲楼。”  
 
  张清兆刚刚走到那座小楼跟前,郭首义正巧走出来。  
 
  他看到张清兆愣了愣,哑哑地说:“你又来干什么?”  
 
  张清兆说:“郭师傅,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教师的家在哪里?或者,你把他家的电话告诉我也行。”  
 
  “你要干什么?”  
 
  张清兆低低地说:“我越来越怀疑我家那个小孩不对头……”  
 
  郭首义叹了一口气,说:“我告诉你吧,这个教师一直没结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他父母家呢?”  
 
  “他死了后,他父母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尤其是他母亲,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特别可怜。上次我去他家给你打听那些情况,对那老两口撒谎了,说我是他们儿子的同事,老太太抓住我的手就哭……人都死了,我们再不要去打扰他的家人了。”  
 
  “可是,他一直都在纠缠我!”  
 
  郭首义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你想问什么?”  
 
  “他的血型。”  
 
  “干什么?”  
 
  “我要看看,他和我家那个小孩的血型是不是相同。”  
 
  “不知道他验过血没有,我试试。”  
 
  “你最好再给我搞一张他的照片……我想看看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这个不容易。”  
 
  “你帮忙帮到底,尽力吧。”  
 
  郭首义问:“你家小孩是什么血型?”  
 
  “不知道。我是A型,我老婆是O型,我听人说,他应该是A型或者O型。”  
 
  “你明天早晨给他验一下。”  
 
  “好。那谢谢你了,郭师傅。”  
 
  “别谢了,你走吧。”  
 
  张清兆转身走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喊住郭首义,问了一句:“‘思亲楼’是什么意思?”  
 
  郭首义说:“就是放骨灰的地方。”  
 
第一章 
出生卡(2) 
 
  很晚的时候,张清兆才开车回到家。  
  他进了门,对王涓说:“刚才我在第二医院门口见到了那个黄大夫,她让我们明天把小孩抱回产科做个体检。”  
 
  母亲担心地问:“有什么事吗?”  
 
  张清兆说:“没事,人家是负责任。”  
 
  然后,他又对王涓说:“你不用去,我和妈去就行了,很快就回来。对了,大夫说,明天早晨不让小孩吃奶。”  
 
  夜里,张清兆依然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半夜时,刮起了大风,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忽远忽近,一直不绝,却始终没听到大人哄他的声音。  
 
  早晨,张清兆醒来,匆匆洗漱完毕,就催促母亲快点动身。  
 
  母亲把小孩包好,抱在怀里,跟张清兆下了楼。  
 
  “妈,他昨晚是不是哭了?”  
 
  “他安安静静睡了一夜,没哭哇!”  
 
  张清兆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医院,张清兆停好车,从母亲怀里接过孩子。  
 
  “妈,你在车里等我。车门坏了,你看着车。”  
 
  母亲点了点头,说:“你小心点啊!”  
 
  走进门诊楼之后,张清兆低头瞟了怀中的婴儿一眼,那冷冷的眼神一点不像一个父亲,就像看路边一条脏兮兮的小狗。  
 
  这个婴儿不哭不闹,静静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少了许多,不过仍然很丑,像一个古怪的动物。  
 
  张清兆越看他越生疏,丝毫找不到血缘相连的感觉。  
 
  大清早,医院里没几个人。张清兆挂了号,来到儿科,让医生开了一张验血的单子,然后到收费处交钱。  
 
  他站在窗口前,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右后兜,摸出了那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同时他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的眼睛依然闭着。  
 
  张清兆把钱从窗口递进去。  
 
  收费员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了一阵子,看了看张清兆手上的钱,说:“哟,对不起,我这儿现在换不开,你拿一张小面额的好吗?”  
 
  张清兆恼怒地说:“这么大的医院换不开一百块钱?”  
 
  “实在对不起,我们刚刚上班,要不你等一下吧——下一位!”  
 
  张清兆不想抱着这个婴儿等下去,他气呼呼地掏出了两张十元票,把钱交了,然后来到化验室。  
 
  有几个人在等着验血。  
 
  排队等待时,张清兆再一次低头看了这个婴儿一眼。  
 
  他还在睡着。张清兆用被角把他的脸盖上了。  
 
  终于排到他了。  
 
  那个矮个子护士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又看了看张清兆,有些担心地嘀咕了一句:“这孩子太小了吧……”  
 
  他说:“没关系,你来吧。”  
 
  护士一只手拿着柳叶刀,一只手小心地拉过了婴儿的手指。柳叶刀和婴儿的手指比起来,显得很粗大。  
 
  张清兆真切地看到,刀尖还没有挨到婴儿的手指,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张清兆打了个冷战,把眼睛望向了别处。  
 
  过了一会儿,护士直起身来,说:“完了。”  
 
  张清兆转过头来,那婴儿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竟然没有哭。  
 
  采完了血样,张清兆用药棉轻轻捏着婴儿的手指,护士说:“十分钟之后到窗口取化验单。”  
 
  张清兆就抱着他出去了。  
 
  婴儿一直在襁褓里看着他,黑亮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张清兆不再看他,快步走出门诊楼,来到车前,把他交给了母亲。  
 
  “没问题吧?”母亲问。  
 
  “没问题。”  
 
  “你还去干什么?”  
 
  “你等一下,我还得去取点东西。”  
 
  张清兆转身回到了门诊大楼。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就走向了化验室。  
 
  他的心突然“怦怦怦”地跳起来,越朝前走跳得越厉害。  
 
  到了化验室窗口,他和另外几个患者一起挤着翻看化验单,终于找到了。  
 
  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血型:AB。  
 
  AB。  
 
  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证明了,这个婴儿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不是他的。  
 
  这有两种可能:  
 
  第一,这个孩子就是冷学文。他投胎到了王涓的肚子中,像噩梦一样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第二,王涓出墙了,给他怀了一个别人的种。  
 
  张清兆不相信王涓是那种人。  
 
  他把母亲和婴儿送回了家,自己并没有回去。  
 
  他开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心里一直想着血型的事。没想到,今天的生意还特别好,接连拉了几个乘客。  
 
  中午的时候,他肚子饿了,这才想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就来到马路边的一家面馆,填饱了肚子。  
 
  他刚上车开走,传呼机就响了。他把车停在一个公共电话旁,下车回电话。  
 
  是郭首义。  
 
  “张清兆,我搞到了冷学文出生时的照片!”他一激动嗓子就显得更哑了。  
 
  “我马上过去!”张清兆说。  
 
  “我没在单位,在外面。晚上,我下班路过第二医院,我们在那里见吧。对了,我还打听到了他的血型——你家小孩的血型验出来了吗?”  
 
  “验出来了。”  
 
  “他是什么血型?”  
 
  “AB,竟然是AB!”  
 
  郭首义不说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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