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翅膀

little3

高中毕业那天，学校为我们筹备了一个晚会。
   晚会是在教室里举行的，我们把课桌摆成回字形，中间放着一只很大的蛋糕。
   蛋糕是我和佳佳还有十三她们在丹丹家的蛋糕房亲手做的，上面有我们全班的签名，这些签名是用巧克力一笔连就的。佳佳说这意味着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做蛋糕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眼眶是热乎乎的，似乎有两颗滚烫的珠子一直想往外窜。
  　　 其实在毕业晚会前的一个月里，我就嚷嚷着：终于要毕业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我愤怒的学校了。我对李伟说，小熊，我终于可以摆脱你那如狼嚎般的〈山路十八弯了〉，真好！李伟说，我也可以再也不用听到你那让人便秘的改版〈甜蜜蜜〉了，我比你感到更幸福！
  　　 我们都在期盼着毕业，包括一直不愿意报名高考的永喜。
  　　 蜘蛛同学每天都伏在课桌上给他的兄弟们画肖像。有一天他画了一只很丑的蝙蝠，要我在画上写下我的名字，然后在蝙蝠的旁边画上一只很花俏的蜘蛛。他说这是我们兄弟两个的合影。我给他写了一首讽刺的诗，他把那诗收进了纪念册里。他说，蝙蝠我会把你画进我将来要出版的漫画里做我的手下。他还说要封给我一块黑色的领地，让我做一个有钱的地主。
   　　这个总是充满幻想的不良少年，总是活在自己虚幻的世界里，活在自己的画纸和画笔之间。
   　　有一段时间我很厌恶他上课时在纸上画画弄出的沙沙声，可是不知是怎么的，后来听这声音写作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没了这声音我反而会集中不了精神写我的东西。
  　　 永喜，我怪异的班长。他会与我一起在自修课上大声唱〈又见炊烟〉，造作的声音令我们自己都反胃。他说，阿三，我不想高考了，我要当美国大兵。当时我正在吃泡面，结果泡面翻了一地。他坐在黄昏的窗口，窗外的天是灰色的。我问他，为什么我的天空是灰色的，我的生活也是灰色的？他楞了一下，然后两个大男生相拥而泣。
   　　我们的真性情总是让我们的心裂开一道伤口，然后结痂，剥落，然后再裂开，再结痂，再剥落。
   　　毕业晚会，教室被我们打扮得很喜庆，好象这不是离别的仪式，而是在迎接什么加入我们的生活。
   　　永喜递给我一罐啤酒，我拉开拉环，啤酒泡泡翻涌而出，流在我的手上。这多么像我们的日子啊！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就像这满手的泡泡，在我们觉得它臃肿的时候，它在一点点的破碎，变成液体流出了我们的手，落到地上去。待到我们惋惜时，它们全都已经化作一滩，淌在地上，再也无法拾起。只有我们的手上还留下一丝酒的余香。
  　　永喜很感激我们最后说服了他参加高考，他说自己差一点就让自己一辈子遗憾了。我说，你差一点让我也一辈子遗憾呢。他笑了，红着眼圈，不知是哭了还是醉了。我们又大声唱起了我们的〈又见炊烟〉。这一次再没有人怨我们吵了，大家都一起唱着。渐渐的，有人的声音小了，有人默默地看着我和永喜边唱边舞的姿态。几个女生转过身去，肩膀开始发抖。
  　　 小河老师点亮了一支蜡烛，插到蛋糕上，于是大家都点亮了代表自己的蜡烛。烛光中，小河老师朗诵了一段我发表在校刊上关于友谊的诗。这个不守传统的大女孩又一次把大家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时我想起的却是她面红耳赤的和别的老师争论教师的作用时的情景。她强烈反对其他人认为的老师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观点，她说做老师应该是“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就是这么一个自比源头活水的老师，让我狂热而且彻底地爱上文学，让我义无返顾地在我的所有高考志愿上写下“汉语言文学”这五个字。
   　　我们是小河带毕业的第一批学生，她说自己是多么的欢喜而又多么的不舍啊！
  　　 我好想在晚会上拥抱一下我们那像姐姐一样关心我们、鼓励我们的小河老师。
  　　 我和永喜把自己罐醉了，在脸上被涂满了各色奶油后被甫子和蜘蛛扶出了教室，拉去洗手间。我们经过隔壁班的门口时看到他们班的晚会也正在进行之中，那个给我写过情书的女孩正在唱一首很动听的歌。我向她挥了挥手，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她的歌因为我的一滑顿了一下，然后又响了起来。蜘蛛拖着我进了洗手间。
  　　 扒在水槽边时，我忽然很后悔自己没给那个女孩回一封信，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想流泪的，却吐了一口秽物。吐了之后我就感觉自己清醒了，很精神。永喜也吐了，我想我们的确是喝太多了，甫子一直在拍永喜的背。永喜问我，你没事吧？我说,我...我...没醉...没醉!甫子说,算了吧,你两个都不行了!我和永喜相视而笑,隐约间我看到永喜的脸上垂着两颗泪.这个夜晚让我觉得特别悲伤,又不想就这样轻易表现出来.
   　　分别啊,这就是分别吗?我想象中的分别和这区别太大了,我一直固执的认为我的分别是我和永喜或甫子或蜘蛛在晓月悬空的杨柳岸,相劝饮下三杯淡酒,而后一人登上兰舟,小船乘风缓缓离岸,彼此挥手,挥手,彼此越挥越远.
  　　 甫子笑着说,我们又不是柳永,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分别呢!我却听成了,我们怎么会分别呢!心里激动了很久.然后我又想到了就在眼前的分别,心微微痛了一下.
   　　我说,甫子,你和蜘蛛先扶永喜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甫子和蜘蛛不乐意撇下我一个,但是知道我向来固执,也只好由着我了.甫子说,不要乱晃.我无力的点点头,我觉得自己的头好沉,好重,似乎就要把我的身子压倒了.
   　　我抬头看水槽上方的镜子,里面的自己也正用无力的眼神看着我.我想给镜子里的自己擦擦脸上的奶油,可是手却连抬起的力气也没有.我想放声大哭,可又觉得这等于是向大家宣布:我,高三3班的酒仙,醉了!我可不想这么干,于是只好咬着嘴唇不出声,眼泪却不争气的吧嗒吧嗒滴在大理石铺的水槽边上.
   　　我离开镜子,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到操场上,在一株桂花树下坐着,仰着头看天.看到一弯月亮在桂花树的叶子间穿行.叶子在风中摇摇摆摆,仿佛也在与我告别.我终于等不到它开花就要离开了,记得一年前我还和我喜欢的女孩在这树下聊过海子和梵高.我说,树啊树,你也是一个诗人!
   　　说完我就大声吟诵起东坡的名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才念罢就听见有人也念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由远而近,我听出是那个给我写情书的女孩,她念完易安的词时已站在我的面前.
   　　你还好吗?她问我,你醉了!
   　　我...我说,呃...不知为什么,我的脑袋在这一刻空了,只剩下她唱歌时忽然停下来的样子.有个声音隐约说,你在乎她.
   　　我说,你的歌唱得真好.她说,没你的诗写得好.我不好意思的傻笑起来,这是我的毛病,虚荣心作怪,有人夸,不论怎么夸我都要暗自得意一会儿.我说,明天,我们还会见到彼此吗?我会很想念你的歌声的.她沉默,教学楼的灯光在她的身后亮着,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说,走一圈吧!心里却没把握自己能不能这样摇晃着走完一圈400米的跑道.
   　　走到操场的某个角落.她的额头靠在我的肩上,很安静.我闻见了她头发上的香味,低沉的哭泣声从嗓子里透了出来,就像嗓子里本来有一条丝线,现在被谁向外拉着.喜欢我的女孩啊,我真的很感激你对我的赏识,也许你是我本应该好好爱护的人,我不知道今夜之后还会不会有人给我写情书.亲爱的女孩,此刻,我祝福你.
   　　原来毕业意味着要失去那么多,要把那么多那么多事都编织成回忆,快乐的也好,忧伤的也好,都在这一刻起变得美好,并一直延续下去.甚至是一向被我痛恨的食堂,此刻也变得那么的诗意.回忆就是一首诗.我曾经这样写道.原来我是那么有见地啊!我想.
  　　 这女孩扶着我回教室,操场上的风吹得我恍恍惚惚.她头发上的香味一直在我的呼吸间缭绕.我想,我应该写首诗给她,可是我忘了带笔,忘了带纸.我便拥抱了她,我对她说,真心的拥抱就是一首美妙的自由诗.她说,那么我也为你写了同样的诗了。我说,恩.就和她一起轻轻地笑了.
  　　 这是我高中时代的最后一次约会,带着离别的忧伤.我心中有一只手,向这片寂静的操场挥了又挥,挥了又挥.风吹过桂树发出沙沙的声音,此时多么像是一首优美的夜曲.我有点难以接受自己此时竟是那么爱这所学校,竟能那么留恋,那么不舍.
  　　 偷偷溜回教室的时候,佳佳正握着麦克风唱这年在校园里流行了很久的<有梦好甜蜜>.一首属于六月与幻想的歌,从她的嗓子里出来,和着伴奏竟是那么的凄迷.
  　　 我和佳佳他们说好,明天再去食堂吃一次早餐,我要向那个曾被我扔过馒头,泼过带虫子的菜汤的大师傅道个歉.我想告诉他其实我一直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我是多么冲动的一个人啊.
  　　 同学说,阿三,你也来唱一首吧.我说我要和西西一起唱,我是文娱委员,她也是.但这不是我要和她一起唱歌的理由.她是平时最关心我的女生,在学习和生活上都给过我很多帮助和勇气,还陪我走过了我发烧的非典时代(后来医生证明我害的是重感冒).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很喜欢这个女孩.
  　　 一曲<那些花儿>,西西的歌声把我们都拉到了幸福的过往和迷茫的未来所交织的世界里.原来我们一直像花儿一样在彼此的心里开放着.相聚时开放在阳光里,分别后开放在回忆里,不会凋败,永远美丽.曲子结束的时候,同学们向我们扔气球,五彩缤纷的气球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我的脑袋在飞来飞去的气球间开始昏聩.我牵了西的手,西吻了我的脸颊.甫子和蜘蛛就开始吹口哨,我吃惊的看着西,她低下了头.
  　　 花儿!这是一个盛开的季节.可是我们的花儿开得太晚了,西,开在了分别的这一夜.我们只在十月的桂花树下,只在海子和梵高的世界中相爱.
　　　这一晚,永喜,甫子,蜘蛛,我和西西,还有其他不舍分别的兄弟姐妹,我们的肋下都长出了白色的翅膀,是我们的小河老师为我们准备的翅膀,我们开始飞翔.大家都要飞向各自的天涯,我飞向我的月亮.
                                   

                            　　　　  2006.5.28 写于浙江海洋学院

李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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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让人的记忆中，只剩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