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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等海水不再涨高时,船也停了。抛了锚,在那沉闷的“嗵”一声响后,静静地顿在了海面上。船顶上的指示灯雪唰唰地亮着,把粗大的雷达柱的影子抛在甲板上,和蓝色的甲板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找了一块凸起的地方坐下,正好隐在影子里。隔着椭圆形的舱门,隐约听到有些嘈杂,大抵是在轮着用洗澡间吧。海上吹了一天的风,在身上留下了粘粘的盐花,逆着光一照,惨白惨白的一片。
脚下的这艘军舰是东海舰队的巡逻舰,见见做完一整天的巡逻,也该在这宁静的夜里休息一下了。巨大的躯体浮在海面上,散发着余热,也让在这海上几年见不到亲人的海军士兵们感到一丝浅浅的温暖。
视线从橙红的扶手栏杆中钻过,在海涂上扫过。停涨的海水上下起伏着,很轻柔,不时泛起一朵小小的白花,丢在海涂上,却砸中了一只梭子蟹,砸得珍珠飞溅,一晃眼,又从灰黑的淤泥中钻回了海的怀抱。梭子蟹们似乎已习惯了海水的拍打,悠然自得地钻入更高的泥洞中,不忘用几只脚在洞口软软的泥上划几条痕迹,做上标记,以防别的蟹闯入,这才钻入彻彻底底,留下一个小小的黑黑的洞口在向潮水张望。
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月亮从山后面爬出。海上的山都是一些小岛上的巨石山,偶尔几棵树,却挡不住任何东西。月亮就很急冲冲地往上赶。眨一眨眼睛,瞟了一眼别处,月亮已经兴冲冲地走到了天顶。于是天顶周围不由地暗下了许多。
金黄色的月亮,泼给甲板的却不是一层金黄的纱,说不出是什么颜色,似乎是白的,却又丝毫不能淡化甲板的海蓝;似乎是黄的,却又丝毫不能影响洒在海上的白;似乎是透明的,却又分明让人看它有一层颜色。伸出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手臂,月光很慷慨地把自己的光分给那些细细的盐粒,再轻轻地涂匀来,让它们也有了光芒。一颗一颗地在手臂上闪,仿佛一层细细的石英砂,折射着七彩的光芒。
潮水似乎又在涨了,听说一夜要涨三、四次,直到淹没所有的海涂为止,而那些海蟹就只好在码头的石缝里躲一夜。海水淹没了最后一点海涂,不再往上了,只是仍旧看见呆头呆脑的海蟹往上爬,像一只只蝙蝠一下斜挂在石头上,晃荡了光晌,才小心翼翼地往下爬,钻入一个不显眼的石缝安眠一夜。
月亮终于不再移动了,也变得更加明亮。入夜的海上泛起一层白茫茫的水汽,隔了水汽,月亮只剩下了一块深黄,朦胧的浅黄的光环暖暖地围着那块深黄,时疏时密,颜色也时深时浅,仿佛月亮只剩飘忽在眼前的一团气,飘灵,但不飘散。
三道细细的光在空中划动,越来越快,一道红、一道绿、一道白,正慢慢隐作天边的星,那是朱家尖机场的夜间航班。纳闷为什么在如此静的夜里仍然听不见飞机的声音,难道是因为太远而不能听见,还是海风为了这个宁静的夜不被打扰而将声音送向远方?如果是因为这个美好的月夜,为什么不把我的声音也一同捎带,送给天际的一个不知名的朋友?
起风了,微微的风吹上甲板,吹动我的外套,衣摆随风飘落着,拍打在缆绳架上,发出“扑扑”的声音,在这海面上显得那么单调。海上的夜风和白天的风大不相同,白天的风带着海浪撞击出的盐花,夹带着一股咸湿的气味;夜风则轻柔得多,只带着小浪花中捏出的一些盐花,再缓缓地洒在身上,却是没有一丁点腥味,随意在手臂上搓一把,搓出几丝白花花的盐条,再轻轻一夹,便化作几段落在甲板上。
船舱内响起一阵切菜的声音,海上的晚餐没有定时,常常在入夜。几道桔黄色的光透过船舱两边的窗直挺挺地射在海面上,无数小虫子在光柱中穿梭,灯光照在它们的翅膀上,反射出银亮亮的颜色,转眼便又消失在黑暗中,无影无踪,仿佛和深蓝得如同黑色一般的海水融在了一起。舱门内探出半个头来,喊了一声,吃饭的时间到了,但是我并不饿,吹了风的头只想低低地垂下,垂下,一直垂到硬梆梆的甲板上,和甲板紧紧地贴着,在感受金属冰凉的同时,也感受海浪的拍打。
月亮开始清晰了,风稍大一些,那些白蒙蒙的水汽便开始消散,衣摆拍打的声音也更频繁了。我感到了一丝海的凉意,又一架民航自眼前的夜幕飞过,同样没有留下一丁点声响。天上多了些云,也许本来就有的,只不过现在靠月亮更近了一些,被淡淡的月光涂上了一层染料,镶着金边,灰黑色的中心和白色的边缘结成了一幅黑白照,却没有照片般地生硬不变,它的每一寸都在不停地变,看不出,但可以感受。有时候,感觉是很灵的。云在极缓极缓地流动,那层金边似乎是由极小的微粒聚成,每一颗都在奔跑,于是云在漂浮。
在月亮云朵的背景下,指示灯的强光反而有所隐藏,不再那么刺目——阴影中的我感觉。一片云移了过来,在不觉察间,抹了月亮的光辉,在那深黄色中心贴了一团流动的暗影,或许是传说中的月亮女神(Diana)吧,飘逸脱俗,像一团虚无的气一般存在。
有点失落,大概是遗憾这片云的不解风情;有些伤感,大概是伤感月亮女神的迟迟到来;有些寂寞,大概是后悔意识中的月亮可望不可及。
云终是伸手掩去了整个月亮,只剩数朵金边的彩云。发现,海面上依旧有月,微风时的零零碎碎,在风大时竟拼成了无数个曲曲折折的月亮,扁扁的,圆圆的,时而被揉成椭圆,时而被扯成长条,不由想起一句诗:“江上团团贴寒玉”,想必也是些孤独诗人在波光中寻找到了一丝伤神的情怀,无论是在江中,或是在海上。
正在盼望月亮的出现,云便飘开了,月亮又浅浅地照在甲板上,一成未变地照着,仿佛耶和华上帝说了声:“要有苍穹把水上下分开”之后,这世上便有了天空一般。多了一丝盼望后的喜悦。
不远处一闪一闪的,正在慢慢靠近,很少有这么迟归来的渔船,大概是外出到公海上捕鱼的大型渔船,这种大渔船,只有舟山群岛较大的渔业公司才有。渔船长长地鸣了声汽笛,仿佛感到脚下的军舰也随着这声汽笛震动着。船驶近了,借着水上月影的光,看到了船头巨大的英文字母,确是舟山的大渔船。
这是很大的一艘机轮船,逆着水向另一边的商业港口驶去,船尾掀起巨大的水花。水声很响,似乎是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但仔细一听,又是很平常很普通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港口上每天都能听见无数次。机轮和水花声渐渐轻了,只是又听见一声沉闷的汽笛声,隔了老远送过来,仍是十分响。那些破碎的月亮又结成了一块块,浮在水面上,耀得人眼发花。仿佛只有船尾掀起的水声,才能让人觉得海上夜的静。
舱门又被推开了,里面的人又催了一声,让我快些进去,我有些过意不去,让他先回去吃饭,我随后就到,一站起来,才知肚子已经饿得不行,让人不自觉地略略向前弓着身子。适应了岸上的生活规律,一时还不习惯这么迟才吃晚饭。坐得太久,猛然站起来,头有点晕,眼睛里一阵花,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船在随海水略略起伏,一阵风一吹,觉得脖子有点凉。
适应了脑缺氧的短暂失明,又渐渐看清了周围。我向着船舱门走去,忽然觉得鼻尖一凉,用手一抹,竟下雨了。转身走进舱门,重重地关上,只听一声沉重的“篷”声后,便有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全感。机舱里弥漫了一股柴油味,从楼梯间一直弥漫到餐厅,才被油香味冲淡不少。顺着窄窄的过道走进餐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走到一张四人桌前,那里已坐了三个人,还有一个位置是我的,靠窗。倒不是因为靠窗空气好,轮船上餐厅的圆形窗是封闭的,只靠换气扇工作来流通空气,我坐在靠窗只是因为我喜欢靠着窗看外面的海景。
外面的雨不知不觉已经下得很大了,海上一片白茫茫的,船的起伏明显起来,桌上的一碗汤明显地晃动着。不一会儿,再回头看,餐厅里不剩几个人了,海上的生活节奏总是很快,傍晚时要检查一遍所有的机器,这是每天必做的事,无论有没有出海过。大家都去工作了。
吃完了饭,仍坐在那扇圆形的窗前。外面的雨比刚才小了些,但仍很大,一颗一颗地砸在圆形的窗上,砸得淋漓尽致。天不知不觉地又暗了许多,漫天漫地的雨充斥着轮船外面的世界,但在船舱内却不能感觉很多,只有雨点砸在厚厚的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扑扑”声时,才感觉到外面的雨的确很大。海上的雨有两种,一种是台风雨,要下就下得天昏地暗,几天几夜不停歇;还有一种是现在的这种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猛烈一阵后便只剩下了温柔。雨又小了很多,快要停了。我站起来,走到通往甲板的舱门前,打开了船舱门,一阵海风冲淡了舱内的柴油味,舱外蓝色的甲板上满是雨水,空气里少了那股夹着盐粒的气味,顿觉清新了不少。
月亮已经不在了,夜,并未深。或许是躲到哪一团云里面了吧。
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是一种空虚的感觉,关上舱门,便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船彻底休息了,连指示灯也关上了,圆圆的窗外一片漆黑。
那是什么?似乎是一座山,山上的树依稀可见,是什么照亮了它?周围分明是一片黑。明白了,也许月亮躲在云后,悄悄照亮这些山头,给这些山特殊的关照。
却不巧让我给捕捉到了。
后记:在读大学之前曾到过舟山群岛,试着去领略海上的风光,体会海风的滋味。或许是山里人第一次见到大海吧,真正的大海。没有波涛汹涌,只有如同江河一样的水波,但有一些不同,说不出的感觉,只能去体会、辨认。
张九龄不是在《望月怀远》里写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吗,大概也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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