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礁的神话(神话系列之二)

xclno1 · 发表于 2005-6-6 20:13

礁的神话
有一万次的浪来潮去，我没有厌倦，但在唯一的一次审视自己时，我却厌倦了自己。
礁的话。
 
在很久之前的某一刻，礁从混沌中苏醒，然后就一直矗立在海边，那里有浪、有海风，有潮、有海鸥，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海洋生物随海水来来往往。
礁好奇地看一切，在他眼里海水是永不重复的，这就是不灭的兴趣。
在这块地方他是最高大的，一切都在他脚下，偶尔拍起的浪会盖在他的身上，但那并不重要，仅仅是一瞬间罢了。他喜欢看潮水从脚边升起，一直到腰边，那时海中就只有他能看见天上的星座。
遗憾的是他不知道有没有个叫做礁的星座。
浪每天都有，礁挺着高大的身躯去承受海水的洗礼，他甚至有一种圣洁的感觉，因为自己每天都在面对着阳光沫浴，这比那些海底的碎石细沙要好多了，他们每天能看见什么，不过是海水无尽地浸泡罢了。
每天夜晚潮涨起时，礁都会感到莫名的快乐，因为那一刻很宁静，甚至听不到海水拍打自己身体的声音，至多，至多也不过是海水起伏的温柔。在这样宁静的时刻里，礁会努力挺着身子，数天上的星星，他知道那是永远数不尽的，但这样不好吗，正是数不清才让他有去数的动力。
有些事，只有知道了不会有完美，却追求才有乐趣，无论这乐趣带给自己的是苦还是甜，都应该把它看作圆满。
礁看北斗、天蝎、仙后、双鱼，没有谁会来打扰，年复一年的美丽也会渐渐变得苍白，但他从不曾失了兴趣。有时他会想，自己这么高大，也许该做点什么，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又在无聊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是习惯了寂寞。
看星座从海平面上移到天顶，又从另一边离开，一年又过去了，无数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
 
嫦在海里活得很累，每天不停地游动，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一条鱼的，或者是曾经走错了通向凡尘的路，以致于来到海里倍受折磨。
她想离开海水，明知自己离了水只有一个结局，还要固执地去追求。因为她已经不能承受海水的压迫，她相信再这么下去她一定会沉默在海的窒息环抱中，温柔地死去。
一条鱼的消亡不会有谁注意，她可以温柔地走向另一个世界，也可以选择惨烈，那样的过程将是辉煌的色彩。
嫦每天向着一个方向游去，那里有很大的一片海域，并且常落雨水。
每当潮起，她冲向那里，却在清晨褪潮之时随着咸咸的海水被冲出。
她无法靠近那里，只凭着残存的一丝信念，和不屈的精神，她用肉体的苦痛去争取一生。
嫦也看星座，她最爱看见的是双鱼座。刚开始她不愿相信在苍穹之上也会有自己的身形出现，那个冬季的唯美星座，成了她不解的谜。但她不是思想者，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习惯了就好，每当夜降临，她抬头看一看，仿佛有两条鱼活灵活现地游动，这就给了她很大的动力，去为那个目标奋斗许久。只是，当她看见双鱼座时，往往已是严冬，海上没有雪，但有寒流，她只有深深地呼吸，在吐出几个气泡后浮上来，看一眼双鱼座，又沉入海中，从水下，向那里前进。
或许有几次，她已经淡忘了天顶的神秘，而这时一股深深的遗憾总会油然而生，迫使自己记起，曾有过美丽的一切发生，而自己就是为了这美丽而奋斗。
一生，能奋斗的时候并不多，若能轰轰烈烈地来一场，用一生的时间去换，也不枉然。
在去那里的路上，嫦经过礁，她不知道他在这里多久了，只是在经过他的身边时，常听他寂寞的叹息，叹息不代表无奈，有时仅仅是作为情感的表达。
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礁，他太显眼了，时间一久也便成了风景，没有谁会去注意一幕每天都见的风景。路过只是天生的注定，至于有什么过错，都将是来生的悲哀。
有时她会想，是不是一生也就这样了，没有付出也没有回报，总是在渴望着什么，却总达不到目标。但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并非如此，冥冥中会有谁出现，而他的出现会改变她的一生。
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人一直就在身边。
有许多次，忽略了身边的美好，担负着好高骛远的名声，沉重地完成自己的梦想，可得到的又是什么？不过是幻觉的快感。生命是场梦，有时在梦中沉沦得死去活来，也不得不从现实中寻找借慰。
嫦就是这么一条醉生梦死的鱼。
一条充满着抑郁和死亡气息的鱼。
 
有一次涨潮了。
也就这么一次是风伴着潮来，海水急剧地升高，漫过了礁的头顶，在他上面掀起一个个浪砸在他头顶。
没有空气的世界令礁觉得有点闷，但并没有什么不适。礁透过浑浊的水看自己身边的世界。
于是看见了嫦。
她紧贴在沙地上，却还是不住地被海水掀起，待流过去了，又紧紧地贴在沙地上。显得无助而软弱。
礁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是很高大的，可以给任何一条鱼，或者一个生命提供保护。而在此之前他常常感叹自己与海相比的渺小。于是他向嫦呼唤，你可以到我身边来。
嫦看着他，没有动，一阵急流从水面涌来，在礁面前泛起一团气泡，礁努力动了动，终究还是站在原地。气泡过去，礁看见嫦慢慢地向自己游过来，试图靠在礁上。
又一阵急流，几乎推动了礁，礁猛地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头重脚轻，摇摇欲坠的感觉。
一团带着气泡的水从礁身上涌过，在空气与水合作的幻象中，礁感觉到了嫦那冷冷的身体已然靠在了自己脚边。而那身体竟然有些颤抖。
你害怕了吗。礁说。
是的。嫦说。
现在呢。礁说。
正在回归平静。嫦说。你让我觉得平静了一些，至少海中还有一些不会动摇的支持物。
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支持吗。礁说。
是的，但已足够。
潮没有再升高，浪仍旧在拍打。第一次，在无氧的空间里礁感到了痛快。即使重重的浪几乎要毁灭了他的全部。
他和嫦紧紧地靠在一起，不再说一句话，用两个没有温度的身体讲述暖炽如火的传说。
浪仍旧拍打。
 
礁觉得，最大的喜悦也不过如此了，能够给生命一个依靠，就是做了一件最好的事。虽然不能给予温暖，但站在海底的沙中，用硬实的躯体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抵抗，不算是一场奇迹吗。
所以他在那场潮褪去后的许久时间里都在回味。
嫦依旧每天经过礁，仿佛有了礁的存在她无需害怕任何事情发生，虽然她明知自己不可能属于礁，他没有感情吗，似乎不是，他只是没有温度。
温度取代了感情，诗意的浪漫也会在爱的死海里淹沉。
只在经过礁时，她回头，希望礁能看见自己脸上的义无反顾，从而领会出发自内心的绝望。有时她变得犹豫，因为她怕礁有一天会绝望得失去坚强。害怕。
事实上礁已经很满足了，每天嫦回头的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很高大，毕竟，曾经为她提供了依靠。他不知道她去哪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知道她去完成一件很辛苦的事，因为每天她都疲惫而归。
只是在嫦离开时，礁会感觉自己是由衷地苍老，巨大的身躯原本在海中可称傲然，现在却有些佝偻，一个浪拍来，甚至会感到有些支撑不住。毕竟，自己在这个地方的时间太久了，周围的礁石已经变成了碎石，化成了沙粒，只剩下自己，还在苦苦支撑，为了什么？只是每天的那场见面吗，过客而已。
嫦依旧独来独往，向那个地方前进。为什么潮总来得突然。她无数次后悔，自己已经像是困在沙漠中的干渴的鱼，也许，下一秒钟便会灭亡，而自己竟然还没有达到脱离海水的目标。
难道一生将会困于海中不能自拔？嫦有时孤独地想这个问题，想了后再一次次否定。
于是注定终生奋斗。
 
又一个世纪过去。
嫦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体力去完成那个传说了，或许，一生的灿烂也就这么葬送在海水的浸泡中。她突然觉得自己该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了，这么久，没有出过声，仿佛已然哑去，只有内心，还有尖啸。
又一次潮褪，她竭力扭动着身体，却无助地被冲了回来。路过礁时，她突然有了勇气，靠上去，趴在了礁满布沧桑的身体上，海水侵蚀了他的身体，却因粗糙而给了嫦一个依靠的空间。
不需要言语表达，一切尽在宁静中吞没。
终于，潮褪尽，她没有走，在浅浅的海水中，依靠着礁。
但礁已无力再给予什么，甚至可以很明显地感到自己在每一次海水的拍打中都显得如此脆弱，仿佛一阵海风的吹动或是一只海鸥的停留都会令自己土崩瓦解。
岁月没有给他留下痕迹，是他的心自己太过于苍老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嫦说。
很久了。
你知道什么是痛苦吗。
无谓的思念就是痛苦。
嫦不再说，她觉得身边的水正一丝丝地从沙中流走，再不离开，或许就是一场生命的别离。
但她不走。
她要给礁说一个曾经长埋于心中的神话。
 
曾经，我是天上的仙女，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因为贪恋世间的海，偷偷地下来，化成一条鱼在海中玩，后来被发现了，天帝为了惩罚我，建了月宫，只有在某个时刻我能放弃我自己，甘心做一生的鱼时，天帝才会把我放入月宫，做回我的仙身。
但我从来不愿放弃，这个诺言太过于沉重，我不愿为了化为仙女而失去我自己。于是我一直奋斗，听说这里有叫“龙门”的地方，鱼可以转化为龙。于是我来了，可从来没有成功过。我已经不想成为仙女了，平凡也是一种福分，若可为龙，也好过在潮来潮往中折磨一生一世。
现在我遇上了你，我才知道生命是多么无奈，天长地久也不过是长时间的等待，究竟有什么结局，无人可以猜测，可即使如此，也还有人这么傻，要去为自己的后半生奋斗，比如我。
是命中的注定我要等待一生，我就必须为之努力。
 
嫦说完，静静地趴在沙地上，靠在礁的身上。
海水还在褪，她已经露出后背了，但她不动。
只有习惯了对生命的放纵，才会对死亡无所畏惧，甚至是内心充满欣喜地去面对。
又一个浪拍在礁身上，他猛地摇了一下，低头看，才发觉自己已是千苍百孔。
不久了，我将回归。礁想。
海水只浸住了嫦的腹部，她开始大张着嘴喘着气，但她不是呼吸空气的动物，终究是睁着两只大眼，无助地看着礁。
这又是何苦呢。礁再次摇晃。
没有谁能够感应嫦的感觉，她只有默默地承受。她不是因为赎罪而忍受这种折磨，而是为了一个并非能真正实现的理想。
海水不再下降，但也足以使嫦毁灭，她开始闭住嘴，拒绝那种无用的摄求氧气的方法。她甚至能感觉到头顶的天空正在一点一点地远离，这还颇使她觉得欣慰，若是天不再移动，证明她的心也不会再跳动了。现在，至少她还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至于还能跳动多久，已经不重要了。
天忽地暗了下来。
许久没有再落的雨又噼啪地砸下。越来越大，整个海面变得模糊不堪。
雨再大，海水也不会上升。海因为博大而显得失了柔性，没有了温暖。
嫦在浅水里挣扎，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用力地仰起头，望向天空。
礁屏住呼吸，看着嫦，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要粉碎了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将嫦长埋进自己的身体。
为了留住感觉，生命是否存在又有何妨呢。
一团浓黑的乌云压在礁的上空，仿佛一块巨石，稍不经意，便会坠落，砸得礁与嫦粉身碎骨。
嫦更猛烈地挣扎。
乌云中一击闪电，笼罩嫦全身，礁剧烈地摇晃着。
乌云极快地飘去，天开始放晴，正如来时一般迅速。
礁发现嫦已经不见。他知道，放弃了生命的嫦也就是放弃了自己，天帝明白了这点，将她带回了天上。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告别，以致于自己来不及适应别离。只剩下了悔，和一点点的痛。
礁觉得自己太苍老了，竟没有一丝力气，几乎要碎成沙粒。
他想休息一下，这一息，不知又是几百几千年，或是礁的重生。
突然，天上落下一个东西，狠狠地砸在礁的身上，又落下海水中，礁再也支持不住，剧烈地抖动着，在抖动中，他看见海中浸泡着一条鱼，睁着大大的眼睛，嘴角露出的是微笑，可是，他分明看出，那双眼睛里流露的是一份离开凡间的不舍。
总是要到别离时，才知道过去为别离所付出的努力都是一阵风。
一切随风。
 
礁轰然崩裂，埋葬了嫦在凡间的肉身。礁碎得那样彻底，以致于和周围的沙滩合得不见丝缝。
在崩裂前的瞬间，礁抬头看天，已然一轮圆月悬挂当空，只是看不清，是否有身影，在月中回头，低头暗泣。
礁第一次觉得，变成了沙料也不错，不必再去想什么伟岸、雄姿，那样太累。海水虽是柔软，却会腐蚀，到最后不堪一击了才明白，已是太迟。还是平躺海中，任海水冲刷，基有意带走些许，也是无意误解的飘流。
他软软地留在沙滩上，身体再也不会与海水拼命地抗争了。
变成了沙粒，每颗沙料都会分担自己的思念。最重要的，他已经不再具有一颗心，一颗完整的、经历了痛与泪，还拥有爱的心。
他只要有嫦，长埋于内心，已是足够。
潮来潮往，无数次从他身上经过，将他冲得干干净净。礁很开心，因为他相信，嫦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在海中来来去去了，那样的繁忙没有意义。
嫦只是睡着了，一半在天上，一半在他的怀里，并且，是永远地沉睡。
这样的感觉，很好。
 
礁终于也可以放心的入睡，不必再去做任何人，任何东西的依靠。
在他睡着的时候，天上开始落雨，雨没有吵醒海底的礁，但是清醒的事物分明可以品尝到，这雨的滋味是咸苦的。
咸苦的雨，是泪的化身。
也是只有月中的嫦落泪，才会有咸的雨。
那么，也一定有太多同样的神话发生，才会有那么苦、那么咸的大海存在。
泪雨过后，是令人不适的宁静，蕴育下一个神话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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