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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B04中文2 朱利芳 “子矜杯”一等奖作品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一句可怕的预言,敲开了一部旷世巨著,萦绕了安娜一生的命运。那个渗透在俄国大地上的永恒的道德准则,像一个紧箍咒,实现了它对安娜的报应。像一个不安的梦境,或一支飘忽不定的蜡烛。梦最终破灭,蜡烛终被熄灭。而安娜,终于自我摆脱,或说是自我报应。飞蛾扑火,魂灵,连同身体,一起焚烧。
安娜的一生是与命运挑战、抗争的一生,是一场战争,一场情感与理智的战争,一个人的战争,背负十字架的战争,单枪匹马,义无返顾。她与社会抗争,与道德抗争,与舆论和偏见抗争,与自己的内心抗争。在安娜的肩上,承载着西方资本主义袭向俄罗斯大地时所带来的新兴、奔放的思想,正是这追求自由、积极向上的开放思想,将她那被禁锢了二十多年的蓬勃之心唤起,重新燃烧,而不幸就在于,在安娜的身边,那些所谓道德准则之中古老、僵化的思想怎样都挥之不去。安娜试图以一人之力抵抗这顽固不化的上流社会,以一人的身躯向统治她的道德准则挑战,这样以卵击石的挑战无疑将安娜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那隆隆驶来的列车,那从远处伸来又伸向无限的远方的铁轨,将这颗充满挑战、充满抗争的心彻底压覆。但无疑,安娜是何其勇敢、何其坚毅的一个人!
“上帝啊,宽恕我的一切!”
当安娜将自己的头颅置于铁轨之上、两节车厢之间,已无力在挣扎也不容挣扎的时候,在呼啸的列车向她的头颅压来之前,她的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请求上帝的宽恕,她企求的上帝的宽恕,或者说,是向她自己的良知企求宽恕。对自认为宽宏大量,实则虚伪僵滞的丈夫,对幼小、聪明、可爱又可怜的儿子,安娜的心中充满了亏欠。爱子之心愈切、念子之心愈浓,愧疚之心就愈强烈。让年幼的儿子失去母亲,比让自己失去儿子的罪孽更深重,安娜的内心必然要受到惩罚。安娜临死双手画十,一个基督徒最后一次祷告、最后一次忏悔,然而最终还是来不及了,列车很快驶来。
安娜的反叛背负着她精神的十字架。如果说安娜背叛了一场婚姻,那么卡列宁和渥伦斯基,他们则都是背叛爱情的教徒,然而他们自身对此却浑然不觉。
在逃离婚姻、追求自由之爱的日子里,安娜不仅要反复斟酌如何坚守这份属于上帝旨意之外的爱情,同时要忍受源自内心的对丈夫和儿子的背叛所承受的痛苦的自责与煎熬。安娜的反叛固然可敬。然而最终她还是无法背负起这座沉重的十字架,将自己惩罚。惩罚,就在她自己的良心当中。
“我的爱情变得越来越热烈和自私,可他的却越来越暗淡,这也就是我们分手的原因。”
安娜追求的不只是爱,而且是一种坚定的、矢志不移的、唯一的、自私的爱。“当爱情结束时,正是仇恨的开始”,你看,这爱是何其刚烈、何其彻底、何其自私!正是出于安娜对爱情极端忠实、虔诚、刚烈、自私的性格,她才要求来自渥伦斯基的爱只允许属于她,不允许别人与她分享;只允许愈爱愈浓烈,不允许越来越暗淡。“我求他原谅我。我依着他。我承认自己错了,为什么?难道没有他我就活不成了?”可见,安娜坐在马车上赶往火车站时的这段意识流般的心理动态,是表明她内心充满了矛盾与不安的。虽然语无伦次,却将生与死、爱与恨等人间重大生命课题考虑得再清楚、再透彻不过。然虽清楚透彻,却仍然选择了死。安娜是一个爱情至上者,但高于这爱情的,还有尊严,一个新时代女性独立、宝贵的尊严。若这世间没有了天长地久的爱,她宁可将自己高贵的头颅抛向冰冷的铁轨,宁可将曼妙的身躯坠入可怖的地域,也不愿让自己继续苟且存活于这无爱的、虚伪的人世间,继续被覆那座沉重的精神十字架。
“我感到不安,所以才赋予理智,以便摆脱;可见,应该摆脱!`````全都是假话,全都是撒谎,全都是欺骗,全都是恶!``````”
在安娜的周遭,充斥着虚伪、欺骗、顽固、僵化、墨守成规的思想和一成不变的道德准则。这“道德”让一个充满活力的生命之火扑灭,将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禁锢,令她窒息,令她精神失常。这个罪恶的社会反将卑鄙下流的帽子扣在了安娜的头上。他们说安娜造就应该得到报应,他们说安娜不应再出现在上流社会的活动圈,他们说安娜堕落败俗,他们说安娜自取其果。没有人给予她宽慰,没有人认同她的情感追求。
安娜与杜丽不同,与吉提不同,与爱玛不同,与苔丝不同。
安娜的大嫂杜丽,为维系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放任丈夫在外寻花问柳,一再妥协、求全,而宁愿自己忍受痛苦与委屈。嫂子的妹妹吉提,在得不到心中所爱,大病一场之后,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一直爱慕她的列文,从此相夫教子,与列文的婚姻生活看似倒也幸福美满,却使列文“几次离死亡那么近”,苦苦追寻对精神的探索。诚然,杜丽与吉提都是温文贤惠、安分守己,她们服从道德的准则,服从婚姻,因此她们也就不会无端地受到良心的自我惩罚,也就无法理解安娜追求自由之爱所做出的惊人之举。然而她们压抑的心火却不定时地会再燃烧,再灼伤她们的心。
如果说爱玛的悲剧在于她天真的幻想对现实婚姻的不满足,在于背叛了一场爱情之后又接二连三地遇人不淑,在于那个社会充满了欺骗,充满了虚伪,以至于她至死都没有找到一分真爱,在于她迷失了自我之后的自我沉沦,在于人性的挣扎与毁灭,那么安娜与爱玛的命运倒是有几分相似。而当我们看到德伯家的苔丝与心爱的人牵手向法院走去的背影时,我们感到忧心,但更多的是欣慰。我们知道,此时苔丝心中溢满了幸福与满足。为什么不呢?她历尽千辛、受尽凌辱,最终得到了她的真爱,那是苔丝的自强、真诚、坚韧换来的,再没有欺骗,再没有背叛,他们的心在一起了,即使是走在去自首的路上,去为他们的罪恶付出代价,也都无所畏惧了。从这一层面上来说,安娜是没有她这般幸运的。安娜曾一度以为自己的出奔是因着爱的名义、朝着爱的方向的,曾一度以为自己在渥伦斯基的身上找到了真爱,找到的一生的依托。然而这份爱终究没能如她所愿地走到最后,半路就夭折了。
应该说,安娜比杜丽刚强,比吉提大胆,比爱玛更清醒、更理智,从没有自欺欺人,她追求的是一份真爱,而并非图一时之快或满足于一时之虚荣,但她又不像苔丝那样因爱而蒙上了一层罪恶的阴影。因此,安娜是一个复杂、深刻的形象,她的悲剧也融合了社会、自身、性格、宗教等多方面的因素。我虽不赞同她走上卧轨之路,却慨叹她对待爱情的这份纯粹、执着与刚烈。
史铁生在其生命中最繁盛的年华对着他以外致残的双腿一日一日地思考生与死的意义,他说“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安娜给自己设置了最后一个节日,用生命来向抛弃她情感的人宣告她存在的意义,来控诉这个社会的冷酷、伪善和罪恶,来卸下心头那座沉重的十字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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