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情史

魂断阿寒

很多年以后，我无比想念桃花林里那个妖精。我知道，作为一个“佛”，这很不应该。我应该把一切都忘掉，把所有的爱和恨，悲和喜，功业和理想，都忘掉。
7 ~, i% d# x) H& a/ ]　　但我清楚，就算我把自己也忘了，当那朵红霞拂过我的窗前，我还是会想起三千年前，那张美丽的脸，那双透明的眼睛，那银铃一般的歌声。
: r3 `" Y; D! u: J: ?5 t: w7 V4 W　　“我吃了你好不好？”
　　“不好。”
, w+ C' i( e% c6 k　　“为什么？”
) Q* J) @  m6 P% G9 k　　“我还没洗澡呢。”
, w' x! ^2 V7 o- {2 G; O' a! F: ]: f- K, B* Z　　她咯咯地笑，粉红色的长裙轻轻摆动，象一朵美丽的红霞。
　　　　　　　　　　　　　　　　　
% N% W6 k( D" B5 s, Q　　（一）
9 ]# S5 V3 d. a( c3 `　　孙悟空有几百年没来看我了。西天路上，我这徒弟曾无数次救过我的命。我们没想到那是游戏，我们如此投入，抱头痛哭，相对嘻笑，但直到结局才明白，一切原来都是虚幻。取经路上的一切山，一切水，一切妖魔鬼怪，都是如来设的障眼法。
, l+ Q( K) {4 V3 f1 s. o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生气？”三百年前，我问他。
　　他长叹，“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事？”
6 r6 F$ K, X( p8 p　　“是什么？”
　　“我真后悔认识你，师父。”
- C6 T; o6 k& b3 v0 M. g　　　　　　　　　　　　　　　　　
　　这句话是我多年以前对他说过的，那时他还是一只猴子。
; o! i4 W: g- p' |/ m6 p　　猴子和人的差别有多大？孙悟空说：“只隔一张纸。”
　　“你把这张纸揭开，里面有一个秘密。”三千年前，那只猴子躺在树下微笑着说。
　　我把封印揭开。
3 s2 Z, Q, A4 G% e6 ~) ~　　轰隆隆一声巨响，霎那间天崩地裂，一道金光从山谷里升腾而起，那只猴子一飞冲天，坐在云端大笑。
! c4 K( R5 K6 W, s　　“哈哈哈，你救了我，但我决定要杀了你，你有什么话说？”
　　“我真后悔认识你，猴子。”
　　　　　　　　　　　　　　　　　
  O9 {5 @7 n7 Q6 J5 x2 F7 l　　他没有杀我，他成了我的徒弟。
* X! ?2 T6 i4 T' _% Z% C0 z　　很多年之后我知道那也是如来的安排，他不愿意看一个人演的戏，那不够精彩。
4 `! k8 a- ^( z- ~1 f& ^$ q6 w　　　　　　　　　　　　　　　　　
8 Z* D+ g# e) {; u　　女妖桃儿在一个美丽的夜里俘虏了我，她挥了挥手，我就动弹不得。
5 o5 e9 d- \1 u9 o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挣扎着问，天上有一轮瓦蓝瓦蓝的月亮。
; G; \, T: }+ r. ^　　她重重打了我一耳光，“不许说话！再罗嗦我杀了你！”
　　我们在林间飞翔，昆虫唧唧鸣叫，树叶轻轻飘动，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我心里有一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惆怅，这一切，多象我少年时常做的那个梦呵。
) z# z) c# ^$ {# u　　　　　　　　　　　　　　　　　
  {* _& X- y0 J  P　　“和尚，你死了么？”她忽然问我。
　　“还没有，活着多好啊，你死了我都不会死。”我笑着说。
0 d" r2 @! J4 Z' S: Z9 [' n　　她转回身，劈面又打了我一个耳光，半边脸热辣辣地疼，“不许你说话，你还敢说？！”
( N4 P8 L6 f4 k. ~8 _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啪！”又一耳光。
　　“阿弥陀佛！！”我大怒，“善哉善哉！！”
　　“啪！”
8 ~* }1 d9 c$ M" Q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啪！啪！”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咯咯地笑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倔和尚，好吧，我不打你了，但你也不许罗嗦。”
* n; Z7 K4 n1 o7 n" ~" P7 W: D6 V5 w　　　　　　　　　　　　　　　　　
) Y0 Q5 P1 @9 Y* W5 N( ~! U- T　　这是第一天，她打了我五个耳光，但最后我赢了。
　　　　　　　　　　　　　　　　　
5 ^' X2 i: @/ _8 A4 Z　　（二）
! l& h! ?# {# m1 p% u　　成佛后，世界一片寂静。把灯点燃，把灯熄灭，世界一片光明，所有的经文都是帮助你忘却的。忘却过去，忘却自己，忘却经文本身。
　　　　　　　　　　　　　　　　　
3 \6 R% F6 k1 ~! ^+ Z9 u　　又见离欲，常处空闲，深修禅定，得五神通。
　　又见菩萨，安禅合掌，以千万偈，赞诸法王。
+ b, ?/ z0 J0 a2 j, Z( R　　复见菩萨，智深志固，能问诸佛，闻悉受持。
  e# C6 |& h+ j9 k+ `* e" s. O) p　　又见佛子，…………
　　我轻轻地念着，感觉自己渐渐走远，歌声在星斗间缥缈散尽，人间花谢花开、悲欢聚散，都象是耳后的微风。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真的已经忘记了一切。我安静而幸福，恒河的沙子堆成了高山，但我一粒也不要。
; K" B2 n& s5 m3 L3 V, Y　　　　　　　　　　　　　　　　　
　　“师父！”
) Z2 z9 [# Z( k8 i　　我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只猴子。
, F" |3 Y6 O; H2 I$ Z. P　　“你找谁？”我问他。
　　“师父，你不记得了？我是悟空啊。”
　　“悟…空…，悟空？”
; [8 }$ |" _) h4 Y　　记忆的海水漫卷而来，拍打着光阴的墙壁。那些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我看见眼前的猴子眼含热泪。
　　“师父啊~！”他号啕大哭，“这就是我们一直追求的幸福生活吗？”
& }0 G/ a' p& C9 a$ p  ]8 X　　　　　　　　　　　　　　　　　
　　走出桃花林时，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忽然问我：“师父，什么叫作幸福？”
; v. N" y$ `& g4 U) }; ~/ z　　“幸福只是一种感觉，也许到了西天，我们就会明白。”
( V- A2 C* y2 l　　“那么，你现在幸福吗？”他歪着猴头看我。
　　我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操你娘！闭嘴！”我粗鲁地说。
% a* B: Y. Q( X1 t- w3 s0 L& h　　　　　　　　　　　　　　　　　
* v4 ^) ]6 @* u. \　　“操你娘”这三个字是我教妖精桃儿的。
% R; @5 |! b- c6 B/ J8 U2 v　　　　　　　　　　　　　　　　　
& Q. ?2 E4 f  h$ z8 E& B　　在桃林深处，有一座美丽的花园。青青的草地上落满了花瓣。
4 g. c: w, N- L6 q2 y1 r　　“到家喽！”桃儿长出一口气，把我重重地扔到地上，“你可真重，倔和尚。”
4 @5 ~) s2 ^0 m, T　　我不理她，嘴角渗出丝丝血迹，被她打的。
　　“你不理我吗，倔和尚？”
! x0 R, `0 {, B3 |) s& z2 J　　我把脸也转过去。
　　“你敢不理我，不怕我打你？”她威胁我。
1 u$ q" s4 i$ P- M: I　　我哼了一声。
　　“对了，你不怕打。”她自言自语，“那么我骂你了啊！”
) ~. i* H' B& K　　“哼！”
3 ^: z5 C- _% q2 L: I　　“骂你什么呢？你们人类是怎么骂的？”
　　“操你娘！”我直视着她。她要再敢打我，我就跟她拼了，我想。
. n- [, g+ }7 h: k　　“操你娘，操你娘，嘻嘻，真好玩。”
4 C3 k: S7 m7 B1 V  E2 d& _0 b0 F　　西天路上有无数妖精，但从来没见过象她这么傻的。
　　“你把我捉来，想干什么？”
; p% F8 ^* c3 J" {2 |　　她绕着我走来走去，“我姐姐说吃了你的肉会长生不老，你有那么好吗，倔和尚？”
　　“我从来不洗澡，我的肉又臭又硬，吃了毒死你！”我恶狠狠地说。
　　她突然从背后扑过来，在我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鲜血直流。
　　“哎哟哎哟~~”我疼得大叫，“操你娘！”
（三）
　　　　　　　　　　　　　　　　　
　　传说中有一种法术，叫作“回梦”，施了这种法术，你就可以沿着梦里的路，回到从前。
6 `4 [# n5 H3 Y% g# O4 e% u　　　　　　　　　　　　　　　　　
( j6 \  n$ Q  \4 t6 X　　“三藏，你为何来？”如来在莲座上问。
5 u1 E* n+ x( r2 Y- r4 z　　我磕头，“我想请师尊传我回梦之术。”
　　“你要回到哪里？”
9 H/ B9 Y$ x  z3 \8 _& b　　“回到取经路上。”
　　他笑了，“你取过经么？”
' f5 L1 M3 W9 _　　我的头在地上重重地顿了两下，血流了出来，殷红灿烂，象一朵盛开的桃花。
- c% e' s. ^: o7 Z& W) c4 V" P　　“你入了魔道了，三藏！你何曾取过经？！”如来大喝。
7 o0 u8 V  q) M/ L8 `/ ^; n　　我愣住了，我看见自己的一生象一幅长轴的画卷，在眼前慢慢翻开。我看见我从一个女人的身体里钻出来，对着世界大声哭泣；看见自己慢慢站立，蹒跚地走路，咿呀学语；看见自己在五岳山苦读修行；看见自己渐渐老去，一些人围着我的身体流泪；看见我的灵魂脱离了躯壳，在白云中慢慢升腾，所有的阳光都照在我身上，我成了佛。
　　“你取过经么？”
　　………
　　我心里空空荡荡，摇摇欲倒。
　　“来，跟我走，我带你回去。”如来身旁的童子对我说。
　　“你说什么？”我蓦地睁开眼睛。
　　　　　　　　　　　　　　　　　
$ A/ n# f0 N; H/ w　　“跟我走！我带你回去！”妖精桃儿抓着我的衣领。
2 A. {6 m! B( E+ \2 a4 t: G3 g4 i1 o　　“我不去！”我拼命挣扎，“你这该死的妖精，我一定会让我徒弟杀了你！”
& ^2 h7 p. J$ a7 j; p　　桃儿叹了口气，“由得你吧，不过我告诉你，我姐姐就要来了。你~，你保重吧。”
# Y0 x$ ^  |, K( }3 d　　　　　　　　　　　　　　　　　
; ^+ o8 I- l1 X6 N) z* V- V　　我成佛后，不再是当年那个固执冲动的和尚，我知道，我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影，来一阵风，一切就会无影无踪。三千年，多少王国毁灭，多少城市荒芜，俗世在沧桑之后容颜更改，不留痕迹。不管你执着或者放弃，最终的结局都一样，色身化身，尽归虚空。
9 m8 i/ R6 s# G: ?　　　　　　　　　　　　　　　　　
　　妖精的洞窟里群魔乱舞，桃树精开怀大笑。
. K- C  q- s' h: H6 ?; d- k- ~/ l/ h　　“长生不老！”她喊道。
　　“长生不老！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千百个小妖怪同声附和。
* U/ v0 Q/ j; ^; c3 P2 {  m6 X) a　　我被锁在柱上，茫然地看着这群愚昧的生灵。是的，我即将死去，但他们也决不会长生，早死或者晚死，在佛的眼里，没有分别。
, ~0 ?5 O# K7 u) o, E; ~　　桃儿远远地站着，静静地望着我。
　　如果我不是和尚，我一定会由衷地赞叹她的美丽，她象一朵盛开的桃花，芬芳明艳，整座洞窟都因她而加倍明亮。她既不是脓水也不是骷髅，佛经也不总是正确，我想。
6 k  \. c" U: t; ^% w; p　　“把唐三藏洗剥干净了，抬到蒸笼上去！”桃树精喊道。
　　“嗨！嗨！嗨！”小妖们欢呼雀跃。
2 S% F. e' A8 L　　桃儿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满面通红。“瞧她高兴的！”我恨恨地想。
: D3 e( f; X5 d4 a　　两个妖怪架起我来就往外走，山洞里崎岖不平，我的头在石壁上撞了一下，剧烈地疼痛。
　　“等一等！”桃儿突然说。
) Y) F# A  i: S+ K8 p' n( T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脸上浮现笑容，“姐姐，这些粗货肯定洗不干净，我去吧！”
; p" D! j( C. ?5 ]9 ]　　“好！”桃树妖说，“这次你立了大功，你想吃哪块肉，你自己来挑！”
: m/ @3 _& M$ _* J( F: J　　“我要吃他的心！”桃儿咬着嘴唇说。她的牙齿闪了一下，象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玉石。
（四）
　　我少年时经常会作同一个梦：在一望无边的草原上，我骑着白马飞快地奔跑，一个害羞的少女把脸埋在我的背后，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腰，我表情幸福而又悲伤，一片宁静中，少女抬起头来，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如果，如果……。
　　我睁开眼，门外响起第一声晨钟，这个时候我总是无比伤感。
　　“你是个情种，”玄苦师父摸着我的光头说，“你不该到这里来。”
! l( L/ D& M, X  }5 F+ z- z) T　　“我该去哪里？”
　　玄苦师父长久地摇头。
　　　　　　　　　　　　　　　　　
( a! q, u8 h. V1 g; t; l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成佛很难，但我成了；做梦很容易，但几千年来，我始终不能走回到那个梦里。
3 W* }4 E: B+ X! J/ D$ |　　　　　　　　　　　　　　　　　
) T8 ^: |+ F8 f3 E( N　　桃儿没有带我去河边，她拉着我的手，象月光一样飞向桃林深处，那里雾气蒙蒙。“你想独吞唐僧肉吗？”我冷冷地问。
0 Q% V! G3 X9 a　　“嘘…，不要说话！”她没有回头，带着我掠过一株株桃树，粉红色的纱巾在风中飞扬，轻轻拂过我的双眼。
　　夜色深深，我们在无边寂静中不停地穿行。黑暗里，有一些东西正在我心中轻轻蠕动，慢慢成长。我张开双臂，在空中轻盈漂浮，脑海里一片迷茫，我看见那匹久违的梦中白马正在长鸣，脚下青草无边……
( _4 g7 C0 ^' r# i$ Q) e　　　　　　　　　　　　　　　　　
3 d' e8 }6 U8 B: ~+ n" b1 K　　“和尚，我们到了！”
. ]. K1 o' c# M* U! b3 R2 O' I7 `9 L　　我睁开眼，发现身处一个群山环抱的山谷，一条小河正从我身边潺潺流去。
　　“你为什么要救我？”
; ]2 I8 A% A& D& E　　“你以为我是救你啊，和尚？我是要吃你，别做梦了！”她笑嘻嘻地说。
　　妖怪就是妖怪，我双手合什，“阿弥陀佛。”
　　　　　　　　　　　　　　　　　
　　“和尚，你说我漂亮吗？”她忽然问我。
　　我的脸刷的红了，我转过身去，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低头喃喃吟诵：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 B8 ?& b1 Q. q, L( J2 ]* L5 \　　………
　　“你在骗自己呢，和尚，”桃儿咯咯地笑，“在山洞里你就一直盯着我看——你的脸都红了。”
1 D% D: F. J- c8 @　　　　　　　　　　　　　　　　　
　　玄苦师父一直夸我有定力，打坐的时候，他经常会在我耳边大吼一声。耳朵嗡嗡作响，但我的身体纹丝不动。他总是满意的摸摸我的头，起身离去。这个游戏，我们玩了三十年，直到他死。
. C8 c) H( q! P6 `( A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玄苦师父，羞愧难当。
! H& w& E* b: L& c1 q　　　　　　　　　　　　　　　　　
3 p; ?0 R$ y+ ?) Z　　“你觉得我漂亮就好，”她幽幽地说，“我叫桃儿，是我姐姐身上的一朵桃花——不知道你会不会记得住？”
（五）
4 A4 m7 X  T  I# J9 |. n　　我功德圆满的那一天，诸天神佛云集灵山，仙乐飘飘，天花飞舞。当一切沉寂之后，如来问我：“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
　　所有的目光都直视着我。我躬身作答：“我本无名，我本无形，我就是空，我无来处，亦无去处。”
　　“那么，你都忘了吗？”
　　我低头不语。
7 L# A# z' [; u4 m" K( r　　“为什么不说话？”
　　我抬起头来，对着如来大声说：“本来未曾有过，又何须忘记？！”
　　如来大笑，神佛们啧啧赞叹，天花从空中纷纷撒落。
　　但我记忆的闸门却在那一刻汹涌打开，生命中的每个人、每件事、每句话、每个喜怒忧乐的表情，都如此清晰和美丽，猛烈地摇动着我最深处的灵魂。
　　　　　　　　　　　　　　　　　
　　桃林里响起一阵歌声：天路遥，人世远，凝眸处沧海桑田。
　　为谁痛哭，为谁嘻笑，任光阴凋尽朱颜。
3 o) y  w9 E4 K8 P- ]　　哪个出将入相，哪个成佛登仙，到头来或为黄土，或为轻烟。
7 |( j# p3 |: Y, D. M　　且去世外垂钓，手有青青竹竿。
) U9 k8 ?" j+ R" @　　莫问卿卿何处去，回头看见桃花仙………
& T) c  `. c( d* K　　尾音袅袅，散入青云，我看见桃儿提着竹篮远远走来，她嘻嘻地笑，长发在朝霞中飘飘飞扬，身上洒满阳光……
　　桃儿敲敲我的光头，笑，“吃饭了！还在看着美女发呆！”
　　我红着脸低下头。
! {' D# N+ o/ v( C9 d　　　　　　　　　　　　　　　　　
　　从那一刻起，我再也没有恨过她，虽然她损折了我的修行，虽然她打过我，虽然，她几乎让我堕入魔道。佛说，爱恨痴嗔是人生痛苦的根源，但如果没有那些爱，那些恨，那些痴情，那些含泪的微笑，人生该是多么乏味啊。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
0 S6 m- B5 _1 }' x: p0 D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才敢顶撞我，而且，从来都不正眼看我。”桃儿撅起小嘴。
5 t, U9 v" `3 Y　　“谁让你打我的。”我笑着说，心里涌上一阵悲哀。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个和尚了，我坚守的清规戒律都已经崩溃，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在那个妖精迷人的微笑里。
4 ], y: D" G- C  ?  C　　“你吃肉吗？”
　　“不吃。”
　　“喝酒吗？”
　　“不喝。”
　　我坐在那里，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高兴，过了很久，我无声地哭了。
- \* J# v  h; }( O) z  k' b( u' p（六）
' ~6 B3 a  Z6 L$ c　　　　　　　　　　　　　　　　　
8 c/ S; O9 g# u# b5 @- E　　“你为什么要去取经？”
　　“为了拯救众生啊。”
2 _8 `/ u0 M4 ~4 U5 C1 O　　“你徒弟那么厉害，让他一个人去不行吗？”
* a0 Q" w$ g( L9 E' x5 \5 F8 X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徒弟去西天，只要翻一个跟斗，但你这样走过去，要走上好几百年，”桃儿夸张地比划了一下，“等你把经取回来，众生早死光了。”
: E* j! ^/ q4 y+ j- A　　我呆住了。桃儿摸了一下我的光头，叹气，“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保不住，还拯救众生，你呀，真是个傻和尚。”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所谓西天取经，所谓普渡众生，只不过是如来跟我开的一个玩笑。那些尘封千年的往事一一浮现，一张美丽的脸在光阴深处闪烁，我看见她在千年里始终不改地向我微笑。让我浑身颤栗。
　　　　　　　　　　　　　　　　　
7 x8 E! [" @7 v4 u: A- a1 h0 d　　一切事情都有它的因果，痛苦是因为执著，快乐来自于放弃。千年里我不断地想，是什么样的缘起，造就了我和那个妖精的生死悲欢？
! ~: |/ |$ X8 Z/ e$ }; }1 a　　“我吃了你好不好？”她突然问我。
　　“不好。”
: P. Y: `+ v! X  R1 M　　“为什么？”
　　“我还没洗澡呢。”
: h. n2 T5 d! o4 [0 \2 Q3 `　　她愣了一下，随即咯咯的笑起来，粉红色的长裙轻轻摆动，象一朵美丽的红霞。“我才不舍得吃你，和尚，我很喜欢你呢。”
8 }  I  i) D# y, |' X7 H9 e　　桃儿从来不羞于表达她的情感，在她的世界里，爱和恨，生和死，都那么简单。
　　“你哪里都不许去，”她站在一棵桃树下对我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桃儿象个孩子一样无邪地看着我，这目光穿越了光阴和生死，让我在千年后泪落如雨。
　　我的眼泪飘落人间，人间涌起洪水滔滔。
0 C/ \! f9 G9 W+ I& j# k　　　　　　　　　　　　　　　　　
8 X: I( b/ d" P& M8 T　　“你相信有来生吗？”我在河里洗澡，桃儿远远地问。
　　“相——信——！”
" n  Q2 S  M) D$ a& l- K　　她飞快地跑到岸边，脸色涨红，“来生你还见不见我？”
　　我反问她：“那你还打不打我？”
　　她前仰后合地笑，“不打了不打了，你这个小心眼的和尚！”
5 o4 Z2 Z* R( S# N$ p　　我点头，“那我就见你，你要是还打我，我就永远都不理你了。”
7 p2 A3 d; f5 e. [! f) [　　她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你要说话算话！”她说，泪水叭嗒叭嗒地落在我的头上。
. W; I$ ?6 u% e  h( p　　　　　　　　　　　　　　　　　
　　“'操你娘'的'操'是什么意思？”一片黑暗中，她贴在我的耳边问。
/ @* @8 B$ j! c! }% D8 \2 m! Y　　“就是这样。”我拿起她的手，比了一下形状。
　　“我要！”
　　“什么？”
　　她把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我要，”她轻轻地说，脸象火一般烫。
1 ]$ o) s+ i8 \4 f5 r4 l5 {　　…………
; O" P, d' f8 W' X* K" j5 C: S　　那个夜里，春雨落满人间，无数朵桃花悄悄开放，光阴的枝头洒满了生命的甘露。
$ g0 N+ m' `, \% h　　　　　　　　　　　　　　　　　
　　“我真幸福，”
　　“我也是。”
　　我紧紧地拥抱她，心中无限喜悦。这就是涅磐，我在心里喃喃自语，幸福的、死亡一般的涅磐。
（七）
　　孙悟空是个诗人，我指的是他的生活态度。从本质上，他是一只浪漫多情的猴子，对世界无比温柔，但看上去却象个暴徒。他成佛的那一刻眼含热泪，浑身颤抖。如来笑着问：“你这顽皮的猴子，哭什么？”
　　当时诸天神佛都在，悟空突然放声大哭，谁都劝不住。
　　只有我知道，那才是真实的孙悟空，一只软弱的、自卑的猴子，一只渴望爱情的猴子。
　　三百年前，他在我的墙上题了一首诗：有缘未必相逢，无情莫向翠微。
　　人间一堕十劫，犹记桃花未归。
- _3 H7 e6 c. F+ x& ~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3 _# n  N! u& c# b2 t　　幸福，是的，可望不可及的幸福。
! K# S2 [4 _: N( U2 l1 ~　　　　　　　　　　　　　　　　　
　　桃树精找到我们的时候，桃儿正在梳头。她妩媚地望着我，头发长长地垂下来，我轻轻地吻着她，小心地把一朵桃花插在她的耳边。
1 H' z+ O6 U+ i9 H　　“我美吗？”
/ h% U. V! R5 Z; l! N7 ?0 Q　　“嗯。”
& e; a& o5 B6 g' h! g7 c　　我们相视微笑，心中无限甜蜜。
　　　　　　　　　　　　　　　　　
' \) E6 E- v' C　　千年后，那瞬间的微笑让我无比疼痛，往事就象最锋利的宝刀，一刀刀刺穿我的胸膛。
　　如果可能，我愿意用我不死的生命，用尽千千万万年光阴，来换取当年桃树下那深情的微笑，哪怕只有一刹那，一秒钟。
) R) t: m0 X4 z, t　　　　　　　　　　　　　　　　　
* Q1 J& b* ^8 S　　两个妖精翻翻滚滚地斗了起来，风声呼啸，木叶飞扬，鲜血一滴滴溅到我身上，我双手合什，浑身颤抖着祈祷，一些从未有过的恐惧滚滚而来，反复搓弄着我的心灵。
　　突然一声巨响，桃儿象断线的风筝一样跌了出去，鲜血飞溅，染红了脚下的草地。
　　桃树精挥剑直劈，“小贱人，今天我要杀了你！”
　　桃儿象个孩子一样无助地躺在那里，脸上满是鲜血，她痴痴地望着我，目光中含着重重的情感。我猛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抱紧她，用尽我全身的气力。桃树精的利剑就在眼前，但我不怕，我愿意就这样死去，我想。
　　　　　　　　　　　　　　　　　
1 R! ~3 l) z* e" z　　当然，这是个游戏。有一双眼睛一直在俯视着这片土地。
' K) _1 r1 J3 t4 ~: W7 Y- F　　在最危机的关头，如来佛和孙悟空同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 e. u  [, k1 R- c5 s　　如来招了招手，桃树精就立刻倾倒、软化、分解，弹指之间，那个美丽凶狠的妖精就不见了，象风一样无影无踪。
　　我如大梦初醒，生死之间，一切都那么突兀。我揉揉眼睛，看见面前金光闪闪的如来，他双手合什，慈祥地微笑，“善哉善哉，三藏，恭喜你过得此劫，西天不远，趁早上路吧。”
/ r% @6 r7 Y* E( K* R: b　　桃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要！”她虚弱但坚定地说，“我不要你去，我不要你离开我！”
$ S/ z9 q; m/ u, P! ]( A　　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两行清泪滑过她秀美的脸庞，鬓边的桃花血迹斑斑，那是一个芬芳的梦。
; v+ v$ N8 I3 G7 J　　我痴痴地看着她，胸中波涛汹涌，她再也不是那个法力高强的妖精，而是一个需要我去疼、去爱、去温柔拥抱的姑娘。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在我心中迅速升腾，象烈火一样灼热着我的灵魂。
9 \# j! O1 O# f( Z" f+ `) t　　“师尊！”我突然双膝跪倒，大声地说：“我不去取经！我不想成仙成佛，也不想长生不老！我要留下来当一个平凡的人！”
$ I! b- s9 j0 ?　　　　　　　　　　　　　　　　　
4 Q( P5 A) m6 l$ h3 I　　有的人一生只会勇敢一次，为了一个人或者一份真情。多年来我无数次想起我那天的宣言，我知道，在那一刻，我最接近幸福。
- v. B8 p& R  Z1 ?5 g( a. c　　　　　　　　　　　　　　　　　
* x; N: z: n' O+ l" f! \+ V2 F　　如来脸色阴沉，大喝：“小小情欲，就让你意丧魂消，你还是不是我的弟子？！”他迅疾无伦的伸出手，在我头上重重敲了一下，“你还不悟？！”
6 y) [6 Z( H, F, u9 E1 E　　桃儿从地上艰难地爬进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不肯放手。我们目光相对，彼此都感到无限欣慰。
6 r" S/ ]) P8 u& L3 B　　如来大怒，“心魔不除，你就是妖孽！”
8 b$ L2 ]+ Y; a( [0 U( Y　　我大声回答：“弟子今日愿为妖孽！哪怕堕入苦海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如来怒不可遏，右手高高举起，“那你们就一起灭亡吧！”
  J& l3 |( Z  W) ^' D) ~　　　　　　　　　　　　　　　　　
* g& e1 Z" \, A% t' s　　霹雳裂天而来，山岳摇动，江河倒流。桃儿突然勇敢地扑上前去，挡在我的身前。
- ^2 g6 k( e6 _! @7 Z　　“你不要杀他，”她看着如来，“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忠心耿耿的和尚！”
& _% ]% ?3 v, ^4 s% X　　她拿起宝剑，一剑刺进自己的胸膛，鲜血象最桃花一样绽放在她胸前。
　　“不！桃儿，不！”我大叫，一把抱住她，胸口如同千万把刀剑同时刺入，无比的疼痛。
! X0 [. ?8 A$ h+ `1 n　　桃儿缓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我泪如雨下。“和尚，你告诉我，真的有来生吗？”
　　雷声在我空空的心中流响，往事如火花闪耀，我的眼泪终于决堤，在脸上滚滚流淌，“有！真的有！”我哭着说。
　　“那么，来生你还要我吗？”
* q' w( ]  k9 L9 M- }/ i　　我拼命地点头，在风雨里大声呼喊，“我要你！要你！！”
5 x% B+ i+ |% v" L/ [　　桃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扑进我的怀里，锋利的宝剑刺穿了她的身体。她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和尚，你要说话算话！”她说，最后一滴泪水叭嗒叭嗒地落在我的头上。
（八）
　　“师父！”一个声音在外面叫。
3 p  ]4 P" ?% R  f4 ]　　“不要吵，我很累，我要睡觉。”我喃喃地说。
　　我看见自己在天空飞翔，云图不停变幻，流星纷纷坠落，一颗蓝色的星球在眉间缓缓滑过。白云深处是谁的目光？让我在光阴的梦里如此悲伤。
　　“师父，你醒醒啊！”悟空哭着说。
　　我倏地睁开眼，看见一只痛哭流涕的猴子，他两眼通红，BT和眼泪把他的脸搞得一蹋糊涂。
1 |% h2 W1 M( M, w. _  \% E　　我拍拍他的手，“你为什么伤心，猴子？”
　　悟空扑过来，伏在我胸口号啕大哭，“师父啊，我可怜的师父啊………”
　　　　　　　　　　　　　　　　　
' V7 I* x' g, @/ L6 i; |8 m, N　　桃儿呢？
7 E& H1 b# A1 L+ f% E% P5 m　　没有桃儿。
　　你骗我！
4 E2 T$ b: S1 E) m$ S　　师父，是你自己在骗自己。根本就没有桃儿，也没有那片桃林。
　　也许悟空是对的，但枝头那朵桃花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 `7 w: N4 j: ~: P　　　　　　　　　　　　　　　　　
　　如果没有路，你就停下来歇息。如果没有忧愁，你就真诚地微笑。但幸福，如果没有幸福，我还拿什么活着？
　　悟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
　　“你幸福吗？”三千年前，我幽幽地问道。
　　他笑了。他哭了。一颗晶莹的眼泪凋谢在无邪的笑容里。
　　　　　　　　　　　　　　　　　
　　“师父，你终于醒了。”
　　“我已经醒了，你呢？”
, t7 q, J. l, U" h. K* t　　“我还在那个梦里。”
# K  Q. s/ \, Q) a( t. L* \　　那是多么悠长的一个梦啊。
8 x' Y; ?# q! o5 P* ^　　　　　　　　　　　　　　　　　
/ r3 I4 Y; N( \' D1 E" d& [　　三千年。雪山融为江河，沧海凝固成岩石，桃花开过，人间又是春天。岁月的四壁题写着不朽的传奇，总有一些让人心潮难平。
5 V" x# R, \9 y5 i' U　　“我吃了你好不好？”
) n1 v4 m& e- U, L5 L/ [" O0 G) x　　“不好。”
　　“为什么？”
　　“我还没洗澡呢。”
　　她咯咯地笑，粉红色的长裙轻轻摆动，象一朵美丽的红霞。
　　　　　　　　　　　　　　　　　
  U, d7 ~/ @, @# i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你想说什么？”如来微笑着问。
" O4 U3 P# E( L5 g) U: i! D　　西天的红霞轻轻拂过双眼，我看见那张美丽的脸在千千万万年光阴之外向我深情微笑，在生命的彼岸向我频频招手。
　　“操你娘。”我轻轻地对如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