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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星堂,笙歌嘹亮仍有悲哀。
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吵醒了,半睁着眼,恼怒地拿起听筒,是德云的声音,胖子到了,你出来不?
胖子,什么胖子?我的神智还残留在梦里,隐隐约约还记得梦里的某个细节,我想,也许可以用在下一篇小说里,真是职业病。
梅正原啊,你忘记了?
我皱着眉,略想了想,梅正原,那个书商。
是啊,他已经在水门等我了,你快点来。
我不想去,不想去,在这样的意念里翻了身,继续睡。
模模糊糊地,约莫十分钟后,电话铃又响起来了,我哀叹了一声。之所以热爱自由职业,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可以睡到自然醒,但无情的电话铃粉碎了我的幸福。
仍然是德云,她问我大约几时能到水门。
我吸口气,将朦胧的睡意驱逐了一些,声音清楚地说,半小时内。
我不化妆,这是我的一个特点,当然,这不代表我没有化妆品,口红眼影睫毛膏我一样都不缺,排列整齐地放在柜子上。之所以只说特点,因我不知是优点还是缺点,张爱玲说,化妆是一种礼貌,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感受,多多少少有尊重的成分。但虢国夫人素颜面圣的典故更能坚定我的信心,遍看诸人,觉得实在没必要为了这些人的眼睛描龙画凤。
我知,我不化妆亦眉清目秀,但和德云、妙声一同进出,她们光彩照人耀武扬威,我却灰头土脸,不免有些愤愤,但已养成了素颜的习惯,只好奢望会有男人喜欢不施脂粉的坦诚,我是说,我恰好也喜欢那男人,像梅正原那种男人,爱干嘛干嘛去。
梅正原是卓越的朋友,卓越是妙声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男人,好几次问起妙声,她都睁着双白痴一样的大眼睛,我敢保证,她一定在飞速将各路情人都回想一遍,以免混淆,事实上,她的记忆力确实很有问题,我一共问过三次,每次的答案都不同,以致于我至今都没搞清楚卓越和妙声在哪邂逅上的。
卓越长相斯文,在一家网络公司做C某O,肯定不是CEO,那家网络公司的CEO是华丽的海龟派,开跑车,挎美女,执一杯香槟,感慨人生空虚,偶尔还会写几句歪诗证明自己曾经是文学青年。
卓越人不高,瘦瘦的,脸上有种认真的表情。
其实梅正原谈不上特别肥硕,不知为何,给人的感觉鼓鼓的,就像快要撑破的汽球。梅正原曾给高嘉丽出过很多书,以每本一万块的价钱买断,虽然价钱偏低,但高嘉丽亦有划算的地方,因为梅正原肯预付现金,且不像出版社那样一审再审,更不要求作者精雕细琢。他一般拿到稿子就直接去印刷厂,以致于高嘉丽惊呼连连,还没改错别字呢。
梅正原可能并不知道高嘉丽在写什么,但,为什么要知道呢,只要他确认书的销量能稳定在三万册左右就行了。
接触了梅正原和高嘉丽这样的例子,难免觉得文学真的一点也不神圣,就像生产肥皂、手纸那样,在流水线上走一遍,然后端到市场上去吆喝。
不,我说的只是赌气话,我仍然觉得小说有很多种,壁垒森严,三六九等,比如纯文学瞧不起时尚小说,时尚小说又瞧不起地摊文学。
至于我和德云,我们都混迹于中间阶层,乐此不疲,我想,我是快乐的,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承担知识分子的使命感,研究些形而上的东西。我太知道自己了,只有小聪明,全无大智慧,我并不为此感到一丝遗憾,甚至是满意的,就像一个志在做宠妃的女子绝不会去嫉妒冷清的皇后。
我总觉得做纯文学很辛苦,我是说,那些混不出头的。纯文学稿费之低,让我由衷热爱时尚文学千字二百的行情。
注意,千字二百只是一个幌子,事实上,一篇稿子被反复卖了N次后,千字千元很容易实现,我们的祖国幅圆辽阔,决定了卖二稿并不是很困难的事,只要不是太著名的杂志。
事实上,将一篇文章许N个婆家,是很多作者都在进行的一项事业,虽然那些杂志无一不在首页上严肃地说,强烈反对一稿多投,如若发现,杀无赦,可圈内人都知道那是吓唬新手的。
一稿多投也是有技巧的,听说流畅的操作方式是这样的,先发表于国家级刊物,然后是省级,市级,在省级的时候,把魔爪伸得远些,最理想的当然是各大省份都来一遍,这很困难,所以粗略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一稿多投的好处就是名利双收,而坏处,让我想想,坏处就是万一被刊物发现了,他们很可能会扣发稿费,再狠点,就是封杀你,但,值得一搏,不是么。
当我和德云在身为杂志编辑的妙声面前说着这种无耻论调时,妙声气得脸都绿了,她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每个作者都这么干,杂志利益将受到怎样的损害,而且,你们想过读者的感受吗?花了钱买杂志,翻开来却是大同小异的垃圾,你们这些文化贩子怎么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我怔了怔,但我的反应显然没有德云快,她牙尖嘴利地说,妙声,有些杂志是主动要求索要二稿的,因为稿费低得实在不像话,更有甚者,巴不得作者给的是二稿,以此为由,省下稿费,另外,谁来保护作者的利益呢,杂志拖欠、拒付稿费现象有多么严重,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和太凛现在还有几千块稿费打了水漂呢。
呜呼哀哉,我的四千四百块,想到这个数字,我的心一阵剧烈的绞痛,这是两家无良杂志欠下的陈年老帐,他们曾经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优稿优酬,搞得好,年终还有奖金,甚至会安排笔会。
我非常喜欢参加各大杂志的笔会,这意味着免费旅游,吃喝玩乐,运气好的话,能从里面泡上个帅哥。虽然我还没有从这条途径里分一杯羹,但我的女友周德云每逢笔会必有斩获,她的战绩很大程度影响了我,使我深信,总有那么一次,我也能在类似的笔会上与某位文学青年四目交视,发射出骇人光芒,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得火热。
这是我和德云第二次见梅正原。上次是在一个酒席上,我已忘记是以何种名义进行的腐败活动,只记得,满桌都是文化圈的显贵,我和德云作为花瓶起点缀作用。另外,还有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她年过三十,却天真地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她的年龄,像《围城》里的孙柔嘉那样怯怯地扮着小可爱,每每上新菜,总声音细细地问,呀,这是什么呀?
白痴,德云低声说。
梅正原坐在卓越的旁边,手臂迈过卓越,殷勤地递了两张名片过来,我和德云一人拿一张,我顺手放在桌子上,一边剥虾壳,一边瞅那张薄薄的名片,梅正原,格致文化公司总经理。
梅总,我在心里念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笑出来,德云迷惑地看着我。
我正待告诉她梅总的谐音是没种,可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我身上,我只得把头压得低低地,装得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吃虾。
直到我吃完了那只巨大的虾,聚集在我的身上的目光才渐渐散去。
梅正原比上次更油光满面了,倒不是他面色红润,而是头上的摩丝实在太亮。他穿着件略微显小的西装,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这种谦卑是可疑的,我和德云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还没有资格让书商来讨好。
我冷冷地坐下来,冲着梅正原点点头,德云挑眉看我,睡醒了?
没呢,梦游过来的。
真了不起,德云笑,你的书要在梅总那里出吗?
单行本还是合集?我给咖啡加了糖。
都行,梅正原说,有什么出什么。
我瞥了他一眼,这叫什么话,他随便,我还顾惜自己声誉呢,什么垃圾都结集出版,捞到了一时好处,却坏了名头。
说真的,梅总,你开的价钱不是特别理想,德云说。
梅正原搓搓手,脸上堆着笑,那周小姐开个价,我么,有的谈总是谈的,周小姐和容小姐的文字我一向是很欣赏的,卓越也说你们俩写得不错。
看着面前这个俗气的书商,我想我不愿意将自己辛苦写出的小说交给他。
德云还在和梅正原不缓不急地打着太极,一会说按版税计酬,一会说二万块买断,一会说只签简体版。梅正原做了这么多年书商,自然也不是笨人,他既不拒绝,也不应承,把话题扯得远远的,聊起了高嘉丽刚买的房子和毕泛然的新书。
毕泛然的新书是卓越做的,封面淡蓝色,很雅致,封二有毕泛然的照片,尖尖的下巴,灵动的眼,五官实在精致,这样好看的女孩子也来写字,真是浪费。大体上说,写作是很寂寞的事情,每个字都得老老实实地写出来,一蹴而就完全没可能。生得这样美,想要什么,自然有人忙不迭地送上来,趁着年轻美丽赶紧享受人生去,何必孤坐一室卖自己的脑髓呢。
但又有什么办法,才能与美丽一样,属于与生俱来,推都推不掉。
毕泛然的书卖得相当不错,虽然卓越并没有告诉我,到底卖了多少,但看毕泛然现在的知名度,我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样的女孩子,不红也难,所有红的因素都被她占全了,年轻,美丽,聪明。
我与毕泛然并无深交,只在媒体上看过一些关于她的访谈,偶尔也听卓越谈起过,说她还在念书,学的是西班牙语,果然是个有语言天分的女孩。
毕泛然在上海。上海,我总是说我不喜欢上海,其实这不是真的,或者说,不完全的真。上海代表着一种丰富的美,正因为它的丰富,所以产生了某种压迫的感觉,使人无从把握,心生茫然。我想,这更多的是一种惧,而不是厌,如果给我一段时间去体会这个盛大都市,喜欢它,是件很容易的事。
植秀也说,你会喜欢上海,特别是法国领事馆附近那些树木,你所缺的,只是一个优秀的向导。
植秀曾是电台DJ,主持一档名叫“安安静静一个人”的深夜节目,受欢迎的程度令人发指,说来也可耻,我亦是植秀的听众之一,其痴迷历史可以追溯至六年前,当时我在读高三,压力很大,植秀的声音是我灰黯生活中的唯一慰藉,我每夜戴着耳机守候着,他的声音忧郁深沉,就算一万个人同时说话,我依然能分辨出他的音质。他总是很随意地说些话,念些信,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的影响,有时心情不好,就整夜放音乐,只肯说一句晚安,证明他一直在,我曾经以为他会一直在,可中间有四年时间,他消失了,很突然地消失。
每个夜晚都没有了他,听说他去北京了,不再做电台。
再次听到植秀的声音,是去年,他重新回到那个电台,事隔四年,他的声音竟没有一丝改变。
梅正原和德云罗罗苏苏半天也没有谈拢,德云有些不高兴了,淡淡地说,那就这样吧,梅先生的建议我会考虑。
有些冷场。
梅正原咳了一声,好,那不耽误两位了,我还要去康缓玉那边谈点事。
康缓玉?我皱了皱眉,这名字有些熟。
是啊,就是那次一起吃饭的,梅正原说。
德云见我还没反应过来,提醒了一句,旗袍,紫旗袍。
我愣了愣,然后想起来那个尖声尖细的声音,呀,这是什么呀。我笑着,怎么,梅先生和康缓玉也要合作?
梅正原带着几分得色说,是啊,康缓玉新写了一个言情小说,关于离异女性的生活与追求。
我和德云对视一眼,传递了一下对康缓玉的不屑。
梅正原走后,我和德云打车去步行街,像往常那样,我们先去九周拉面馆吃牛肉锅贴。对于锅贴,我有一种特别的情怀,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还生活在小镇,每天放学都会经过一家点心店,四点多的时候,那家点心店总会飘出锅贴的香味,我依稀记得,自己与某个同学去吃过一次,或者是她吃了,我没有。
对于食物匮乏的记忆,使我不悦,使今日的我不悦。我不愿意自己曾经那样可怜,连一个微弱的愿望也无法满足。事实上,仅仅是吃一次锅贴,不难,难的是,所有的愿望都一一得到满足。
而今,我依然不悦,即使已成长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小资——他们都说我是小资,我是不承认的。
我仍然和童年时一样捉襟见肘,欲壑难填,这么些年来,欲望升级了,我却一样的无力。那是一种对于生活的无力感,我欠缺很多,比如一份温暖的爱,一间向阳的房。
九周拉面馆是一所日式馆子,店主从日本留学归来,所以馆子的设计风格有明显的日式痕迹,黑门白墙,吊灯是昏黄昏黄的灯笼形,用黑色细铁丝一圈圈裹着,桌椅高度的落差比中国的小很多,黑色桌上放着一些精致的瓶瓶罐罐,里面有各式粉末。
有段时期,店内反反复复地放松隆子的歌,那首歌的MTV我在电视上看过,松隆子弹着钢琴,端庄美丽,一看就是出身良好的才女。据说整过容,整容如能使一个女孩子变得更自信我不反感,类似的手术,比如韩国的金南珠。同样的事搁在另一个人身上就可能会走样,我是说,中国一位小有名气的女歌手。怎么说呢,我承认有偏见这回事,这也许取决于个人素质,比如张国荣,他即使穿着裙子一派妖娆,也是美丽的,而另一个同样癖好的男歌手,却不免使人觉得猥亵。
这其实不是我的观点,而是一次聚会上,某位女士所言,当时我们四人站在湖边,她兴致勃勃地谈到张国荣的性取向,彼时,张国荣已辞世大半年,仍有那么多人温柔地牵念他。
我永远不能忘记传来张国荣噩耗时盛北的伤感,他只是伤感,不至于脆弱至垂泪。
他发了条短信过来,说张国荣从文华酒店顶层跳下去了。是愚人节,在这个可以骗人的节日,张国荣结束了自己传奇一生,四十三岁,丢下三亿港币,与繁华都市,以及他所爱的人。
我深深地置疑起生活本身,在A城黑暗的夜,茫茫地想着,生命到底为了什么,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为什么,拥有了所有,仍觉得空。
而盛北,在广州某家KTV包厢里,听了一夜张国荣的歌,他孤坐整晚,一语不发。
九周的牛肉锅贴四块钱一客,共有六只,全是现蒸的,吃的时候会有肉汁淌下来。德云还喜欢吃九周的虾肉馄饨及牛肉盖浇饭,九周价格便宜,每到夜晚,总黑压压的一片人,那架式好像开会一般,不过,并不像中餐馆那么喧闹,因为很少会有人放肆地喝酒。
九周让人产生好感的另一原因是,这里的服务员都眉清目秀,系着蓝色围裙,很清爽地扎着马尾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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