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绍,你看见了吗?十八年了,洛阳依旧如此,繁华如昔。
稽绍,你听见了吗?十八年了,当初那人从容就戮,《广陵散》已绝十八年,为何洛阳的空气中还氤氲着那凌冽的徽音?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今天稽绍回来了,不是以罪臣稽叔夜之子的身份,如今的稽绍是晋武帝诏令六合征召的秘书丞。
当真的可笑,稽绍与他,一样的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凤凰涅槃,人中矫龙。谪仙一般的人物,好似精灵下落凡间,在众人中就好比仙鹤在鸡群里独舞,明月在群星中闪亮,是如此之美,美的不带一点尘俗。在京城庸俗的珠光宝气里,就好比一块不加雕琢,却清澈无暇的天然美玉,使观者不由地为之陶醉。但是两个如此相像的人竟没有丝毫相同的命格,当初他洒脱出世,放浪不羁,如今的你温润如玉,尽收锋芒,坦然入世治国平天下。
稽绍,你累吗?十八年前,那人一曲广陵绝唱,告别他的时代,把他的传奇竟然延续至今。那人一句:“巨源在,汝不孤矣”,硬生生斩断了你们的关联。你也许是恨的,幼小孩童的记忆里,永远自由放纵谪仙般的父亲,永远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母亲,两个完全没有共同之处的同样骄傲的人,一段不由自主的宗室联姻,你只是那段不自由婚姻的产物。十八年后,你万夫所指,只因你效忠的是亡你母族,冤杀你父的司马一族。
稽绍,他们不知道。在你初进洛阳时,那天梨花满天,你站在十八年前那道让那人亡命刑场的诏书发出地,那座依旧冷清华美的太和殿。从衣衫里取出紫玉笛,闭上如那人般忧郁如一池秋水的双眼,吹响了笛声。那笛音,悠扬、飘逸、绝俗、高贵,好似一排仙鹤飞上青天,又好比一条巨龙冲上碧宵。
你看见一个小小的人,一个明黄衣色华贵但眼神浑浊的孩子,他在看着你哭。不知道你是否在他身上看到:幼年小小的人看着自己最亲的人冷言相对,冷若冰霜,而小小的自己在哭。而那孩子哭泣的原因同样令你心颤:“我感觉自己丢失了最珍贵的东西,我想守护它,可我不知道我最珍贵的是什么”。小小孩子幼稚的话语引起你的无限同感,你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一直孤独的自己,自己最珍贵的已经在十八年前随着那人的逝去而支离破碎。
不理解那样骄傲的母亲在那人冤杀后为何那般哀恸,终日对着冰泉古琴直至郁郁而终,也许母亲明白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可是已经没有意义。而那人……知道吗?十八年了,稽绍不孤。可是扪心自问,冷暖自知。从那刻起,稽绍,你是下定决心去守护那个连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搞不清的孩子啦。
永嘉草草,宗室搏杀。乱世没有依靠,在那样的乱世中,那个孩子如今的傀儡帝王,没有依靠,你就是他唯一的仰仗。你陪着他,尝遍甘苦,如今怕是挨不过去了。傀儡皇帝强势的兄弟叔伯们,为了控制傀儡,为了无上的权势和近在咫尺的泼天富贵,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勤王”。永兴初,河间王颙、成都王颖举兵,与帝军战于荡阴,侍卫皆溃。最后一次,你挡在他的面前,以身卫帝,这此后,你无法守护他了。
血,溅落在洛阳城郊的草地上。血,溅落在九爪龙袍上。那傀儡帝王又哭了,坐在草地上嚎啕大哭,哭得如同当年那般。他被自己造反的兄弟移至邺城,侍卫欲换洗帝王身上污垢的帝衣,帝王难得的眼神清明,一个劲地嚷嚷:“此有嵇侍中血,勿浣”。也许他知道这世上真正对他好的人,已经去了。
稽绍,你终于不累了。也许后世之人觉得为一个傀儡帝王死节是愚忠,死的不其所。但稽绍你活得是那样的通透明彻,特别是在那样一个时代。一生只做一件事,只被一个人记得,记得一个人一个时刻,已经足够。稽绍不孤,也许直到最后一刻你才懂得那人的坚持,原来那人,放浪不羁的稽叔夜,龙章凤姿的嵇康,与自己生命息息相关的那人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执念。稽绍,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