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春迟提出要带我去看花灯,我又是诧异,又是欢欣。 她是个盲女,为何会有兴致去看灯会?或许她只是为了让我开心。不论怎样说,与春迟同游,对我来说,是多么甘美的奖励啊。和她在一同的光阴,每一寸,都是九岁男孩最想握在手中的东西。 那一天,像一个节日。我身上穿的衣服是春节的时分我的乳母兰姨新做的,鞋子也是新的。春迟还让兰姨蒸了几个红枣馒头装在干粮袋里给我带着,我们要去的花市街离家很远,春迟特意雇了马车载我们去。 在灯会上,我们靠得很近,固然她仍不许我扶她,但四处是人潮涌动,我被行人推着,衣袖一次次与春迟相撞。她从不让人来扶,没有人发觉身边步伐迟缓的女子是个瞎子。 整条花市街挂满了彩灯,那样长,我们跟随人潮挪着步子,没有说过一句话。在经过卖糖葫芦的小摊,听见摊主的呼喊声,她突然停了下来,递上钱去,换了一串糖葫芦给我。我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她手中接过来——这么多年,她没有给我买过任何东西。我们接着走,她又停下来给我买了纸灯笼。我更为诧异,赶紧从她手中接过。 那时,我心中已有了几分不祥的预见。 我将递到手中的糖葫芦大口吃掉,纸灯笼也兴致勃勃地举着,我仍是个乖孩子,即使是在她打算丢掉我的时分,也像最温驯的小梅花鹿那样,虔心跟随着她。 大约两个时辰后,我们走到了街尾。春迟说想吃桂花糕,但她曾经没有力气再走,遣我到对面的小摊去买。我从她手里接过钱,提了灯笼向街的对面走去。走出不远,我又回头看她——她正站在原地等我,在一组灿烂的花灯下,被菊花状的外围灯火映照得那样瘦小、落寞。那组花灯叫作“贵妃醉酒”。 我掂着两块热腾腾的桂花糕再走回“贵妃醉酒”的花灯下时,曾经不见春迟的踪迹。预见使我置信,她是有意分开了这里,但我却仍旧不死心肠站在原地傻傻地等。这时天气大变,北风狂作,转眼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变得面目狰狞。人潮从身边流过,越来越稠密,对面卖桂花糕、马蹄糕、八宝肉圆的小贩也都忙着收摊回家了。 可我仍旧站在那里,不断等到漫天飘起了雪花。我晓得,春迟是不会回来了。她扔掉了我,这便是她带我来看花灯的目的。这样想着,热泪盈满了眼眶。 我跟随最后的人潮走出花市街,将纸灯笼里腾跃的火焰掐灭,把它扔进堆满破纸灯笼的渣滓堆。就这样,我踏上了寻家的旅途。 新雪铺在空中上,薄薄的一层,跑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我一路跑着,不晓得摔倒了几回。路口太多,跑一段就要问一下路人。但夜越来越深,街上再也寻不到路人,我就只能敲开两旁住家的门,向那些睡眼惺忪的人探听回家的路。 我终于在天亮的时分跑回了家。雪还在下,很猖獗。www.nayi5.com 兰姨开门看见一个不知所措的雪人,手里拎着空空的干粮口袋,在门边瑟瑟发抖。她又诧异又欢欣,说:“你可回来啦。春迟小姐说她和你走散了。你那么小,怎样找得到回来的路呢?我担忧死了,一宿都没有合过眼。” 春迟到日头很高了才醒过来,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厅堂的当中,似乎觉得到我的气息,就停顿在那里,静默地倾听片刻。 我屏息看着她的神色,面色安宁,觉得她似乎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又伏下头去,呼噜呼噜地吃那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她不会晓得,我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泪就忍不住掉了出来。终于又看到她了,和她靠得这样近,似乎又能听见她慵懒而傲慢的心跳声。我眼含热泪地往嘴里扒面条,为了掩饰泪水,只得把头压得很低很低,低得简直贴在了面条上。 尔后的日子又归于寻常,我们依旧相安无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冬天过完之前,春迟再一次出海远航。临行前,她不忘吩咐兰姨,要她好好照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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