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情史

魂断阿寒

很多年以后，我无比想念桃花林里那个妖精。我知道，作为一个“佛”，这很不应该。我应该把一切都忘掉，把所有的爱和恨，悲和喜，功业和理想，都忘掉。
; A5 J- A7 M7 @! z0 q　　但我清楚，就算我把自己也忘了，当那朵红霞拂过我的窗前，我还是会想起三千年前，那张美丽的脸，那双透明的眼睛，那银铃一般的歌声。
　　“我吃了你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 k9 ?& g; D. {; A　　“我还没洗澡呢。”
# _: Y! w7 y4 r4 ^9 b* ~' |　　她咯咯地笑，粉红色的长裙轻轻摆动，象一朵美丽的红霞。
　　　　　　　　　　　　　　　　　
　　（一）
7 r6 d8 I0 ]1 D* h! l: I2 z　　孙悟空有几百年没来看我了。西天路上，我这徒弟曾无数次救过我的命。我们没想到那是游戏，我们如此投入，抱头痛哭，相对嘻笑，但直到结局才明白，一切原来都是虚幻。取经路上的一切山，一切水，一切妖魔鬼怪，都是如来设的障眼法。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生气？”三百年前，我问他。
$ c! L/ r9 j& J6 E  W, [　　他长叹，“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事？”
　　“是什么？”
2 n% i+ c; f: _/ }: w( z' m　　“我真后悔认识你，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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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是我多年以前对他说过的，那时他还是一只猴子。
8 {$ k- V9 S9 L% ?( L% R, h　　猴子和人的差别有多大？孙悟空说：“只隔一张纸。”
　　“你把这张纸揭开，里面有一个秘密。”三千年前，那只猴子躺在树下微笑着说。
　　我把封印揭开。
　　轰隆隆一声巨响，霎那间天崩地裂，一道金光从山谷里升腾而起，那只猴子一飞冲天，坐在云端大笑。
　　“哈哈哈，你救了我，但我决定要杀了你，你有什么话说？”
　　“我真后悔认识你，猴子。”
　　　　　　　　　　　　　　　　　
* F+ _& Z! n, a: e: |8 h　　他没有杀我，他成了我的徒弟。
　　很多年之后我知道那也是如来的安排，他不愿意看一个人演的戏，那不够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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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妖桃儿在一个美丽的夜里俘虏了我，她挥了挥手，我就动弹不得。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挣扎着问，天上有一轮瓦蓝瓦蓝的月亮。
　　她重重打了我一耳光，“不许说话！再罗嗦我杀了你！”
　　我们在林间飞翔，昆虫唧唧鸣叫，树叶轻轻飘动，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我心里有一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惆怅，这一切，多象我少年时常做的那个梦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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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你死了么？”她忽然问我。
8 D: K6 G+ o" }3 c6 Z/ O& G　　“还没有，活着多好啊，你死了我都不会死。”我笑着说。
: i  w# o( p; l6 v3 y　　她转回身，劈面又打了我一个耳光，半边脸热辣辣地疼，“不许你说话，你还敢说？！”
2 a% ~, z, j3 y5 I3 p# P, y4 N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啪！”又一耳光。
　　“阿弥陀佛！！”我大怒，“善哉善哉！！”
　　“啪！”
; H; h* H( v( }* o9 w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0 }7 Y6 M' P2 C$ ~　　“啪！啪！”
- D* k0 T! B$ e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咯咯地笑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倔和尚，好吧，我不打你了，但你也不许罗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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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第一天，她打了我五个耳光，但最后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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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w1 D- h3 w! c6 k% d/ H+ t　　（二）
+ c2 Q6 B/ k, V) f　　成佛后，世界一片寂静。把灯点燃，把灯熄灭，世界一片光明，所有的经文都是帮助你忘却的。忘却过去，忘却自己，忘却经文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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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y6 g; S3 d& A6 _( d/ ]" g9 Q　　又见离欲，常处空闲，深修禅定，得五神通。
( g2 W: c8 x8 A. k9 C$ Y　　又见菩萨，安禅合掌，以千万偈，赞诸法王。
　　复见菩萨，智深志固，能问诸佛，闻悉受持。
) A$ B1 z8 y. V" F% [7 _3 v0 }. d　　又见佛子，…………
　　我轻轻地念着，感觉自己渐渐走远，歌声在星斗间缥缈散尽，人间花谢花开、悲欢聚散，都象是耳后的微风。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真的已经忘记了一切。我安静而幸福，恒河的沙子堆成了高山，但我一粒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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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
* T# Y* G" J- _& G' q　　我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只猴子。
# [+ L2 b9 r* H! p8 `　　“你找谁？”我问他。
　　“师父，你不记得了？我是悟空啊。”
　　“悟…空…，悟空？”
　　记忆的海水漫卷而来，拍打着光阴的墙壁。那些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我看见眼前的猴子眼含热泪。
; H8 Q- T2 I( x, w+ t( v　　“师父啊~！”他号啕大哭，“这就是我们一直追求的幸福生活吗？”
　　　　　　　　　　　　　　　　　
, w3 \/ g7 y' T! |) q　　走出桃花林时，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忽然问我：“师父，什么叫作幸福？”
　　“幸福只是一种感觉，也许到了西天，我们就会明白。”
　　“那么，你现在幸福吗？”他歪着猴头看我。
　　我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操你娘！闭嘴！”我粗鲁地说。
　　　　　　　　　　　　　　　　　
8 V+ W. H: E" J9 Y　　“操你娘”这三个字是我教妖精桃儿的。
　　　　　　　　　　　　　　　　　
　　在桃林深处，有一座美丽的花园。青青的草地上落满了花瓣。
　　“到家喽！”桃儿长出一口气，把我重重地扔到地上，“你可真重，倔和尚。”
5 Z8 ~. A: b# D9 R. h9 ]6 e" `* T　　我不理她，嘴角渗出丝丝血迹，被她打的。
+ p3 Y* b) |8 r# I; v* X: }/ N& Z　　“你不理我吗，倔和尚？”
7 o/ S4 |3 k% E9 L' u$ x: a$ }　　我把脸也转过去。
　　“你敢不理我，不怕我打你？”她威胁我。
3 a' b1 ~9 q$ X/ q2 u) ?  @& ~　　我哼了一声。
% B+ u8 \! Z6 s! X( R7 Q+ {　　“对了，你不怕打。”她自言自语，“那么我骂你了啊！”
& A  o8 k* s+ T　　“哼！”
　　“骂你什么呢？你们人类是怎么骂的？”
* c" a- b2 N8 F( G3 T& G+ L4 S9 d　　“操你娘！”我直视着她。她要再敢打我，我就跟她拼了，我想。
　　“操你娘，操你娘，嘻嘻，真好玩。”
8 H5 @' D6 M3 v　　西天路上有无数妖精，但从来没见过象她这么傻的。
+ }0 g# r! u' [( s' t: P3 g　　“你把我捉来，想干什么？”
　　她绕着我走来走去，“我姐姐说吃了你的肉会长生不老，你有那么好吗，倔和尚？”
( u& u2 R" b4 v0 B　　“我从来不洗澡，我的肉又臭又硬，吃了毒死你！”我恶狠狠地说。
( a7 J* h7 }/ m0 @3 U' Y7 u　　她突然从背后扑过来，在我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鲜血直流。
) [/ Q; }3 u2 [, h9 c& Y　　“哎哟哎哟~~”我疼得大叫，“操你娘！”
（三）
　　　　　　　　　　　　　　　　　
' H. A( p! S1 L- Y  E+ h　　传说中有一种法术，叫作“回梦”，施了这种法术，你就可以沿着梦里的路，回到从前。
　　　　　　　　　　　　　　　　　
　　“三藏，你为何来？”如来在莲座上问。
% Z% T: ~$ P1 U" j& `　　我磕头，“我想请师尊传我回梦之术。”
　　“你要回到哪里？”
6 I9 M4 v4 s" x; K& ^. b　　“回到取经路上。”
; `6 B* a+ ^% O0 @8 \1 P　　他笑了，“你取过经么？”
" ?, g; B3 r  Y! e　　我的头在地上重重地顿了两下，血流了出来，殷红灿烂，象一朵盛开的桃花。
3 k" w/ z4 u! W1 v　　“你入了魔道了，三藏！你何曾取过经？！”如来大喝。
4 V3 m5 ]/ D+ V8 P0 Q4 s　　我愣住了，我看见自己的一生象一幅长轴的画卷，在眼前慢慢翻开。我看见我从一个女人的身体里钻出来，对着世界大声哭泣；看见自己慢慢站立，蹒跚地走路，咿呀学语；看见自己在五岳山苦读修行；看见自己渐渐老去，一些人围着我的身体流泪；看见我的灵魂脱离了躯壳，在白云中慢慢升腾，所有的阳光都照在我身上，我成了佛。
　　“你取过经么？”
　　………
　　我心里空空荡荡，摇摇欲倒。
　　“来，跟我走，我带你回去。”如来身旁的童子对我说。
/ A+ C, c: s3 n+ I0 \# L　　“你说什么？”我蓦地睁开眼睛。
　　　　　　　　　　　　　　　　　
: Q. ]; Z# |7 @0 |: {" S　　“跟我走！我带你回去！”妖精桃儿抓着我的衣领。
1 @  y/ X; @  n. f0 f$ j　　“我不去！”我拼命挣扎，“你这该死的妖精，我一定会让我徒弟杀了你！”
　　桃儿叹了口气，“由得你吧，不过我告诉你，我姐姐就要来了。你~，你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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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成佛后，不再是当年那个固执冲动的和尚，我知道，我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影，来一阵风，一切就会无影无踪。三千年，多少王国毁灭，多少城市荒芜，俗世在沧桑之后容颜更改，不留痕迹。不管你执着或者放弃，最终的结局都一样，色身化身，尽归虚空。
　　　　　　　　　　　　　　　　　
. L$ i6 y& ^9 \7 ^  ]　　妖精的洞窟里群魔乱舞，桃树精开怀大笑。
　　“长生不老！”她喊道。
, |8 F) g& C; m　　“长生不老！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千百个小妖怪同声附和。
- W" K' t$ o' h) [　　我被锁在柱上，茫然地看着这群愚昧的生灵。是的，我即将死去，但他们也决不会长生，早死或者晚死，在佛的眼里，没有分别。
　　桃儿远远地站着，静静地望着我。
% z! t; l6 b5 L% ^* h　　如果我不是和尚，我一定会由衷地赞叹她的美丽，她象一朵盛开的桃花，芬芳明艳，整座洞窟都因她而加倍明亮。她既不是脓水也不是骷髅，佛经也不总是正确，我想。
　　“把唐三藏洗剥干净了，抬到蒸笼上去！”桃树精喊道。
　　“嗨！嗨！嗨！”小妖们欢呼雀跃。
　　桃儿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满面通红。“瞧她高兴的！”我恨恨地想。
7 ~9 Q) c7 `4 K1 P! j4 A　　两个妖怪架起我来就往外走，山洞里崎岖不平，我的头在石壁上撞了一下，剧烈地疼痛。
) K* t0 Q2 _1 o4 M0 Z$ S3 v　　“等一等！”桃儿突然说。
- v8 U( m7 g4 K! H! @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脸上浮现笑容，“姐姐，这些粗货肯定洗不干净，我去吧！”
　　“好！”桃树妖说，“这次你立了大功，你想吃哪块肉，你自己来挑！”
9 `, l! Q+ Q4 \. g) Q3 A　　“我要吃他的心！”桃儿咬着嘴唇说。她的牙齿闪了一下，象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玉石。
（四）
' W0 w7 ]" y7 l) ~. _6 ~　　我少年时经常会作同一个梦：在一望无边的草原上，我骑着白马飞快地奔跑，一个害羞的少女把脸埋在我的背后，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腰，我表情幸福而又悲伤，一片宁静中，少女抬起头来，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如果，如果……。
　　我睁开眼，门外响起第一声晨钟，这个时候我总是无比伤感。
　　“你是个情种，”玄苦师父摸着我的光头说，“你不该到这里来。”
　　“我该去哪里？”
　　玄苦师父长久地摇头。
　　　　　　　　　　　　　　　　　
% \$ p5 H* u" F9 f+ q( f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成佛很难，但我成了；做梦很容易，但几千年来，我始终不能走回到那个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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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儿没有带我去河边，她拉着我的手，象月光一样飞向桃林深处，那里雾气蒙蒙。“你想独吞唐僧肉吗？”我冷冷地问。
; h, d4 J( P8 _　　“嘘…，不要说话！”她没有回头，带着我掠过一株株桃树，粉红色的纱巾在风中飞扬，轻轻拂过我的双眼。
　　夜色深深，我们在无边寂静中不停地穿行。黑暗里，有一些东西正在我心中轻轻蠕动，慢慢成长。我张开双臂，在空中轻盈漂浮，脑海里一片迷茫，我看见那匹久违的梦中白马正在长鸣，脚下青草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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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0 P) T+ e) [5 h7 r* M+ p$ e, ]　　“和尚，我们到了！”
$ ^4 Z8 E6 x2 R9 s1 I　　我睁开眼，发现身处一个群山环抱的山谷，一条小河正从我身边潺潺流去。
3 y8 m/ l6 H9 W$ ?1 S　　“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以为我是救你啊，和尚？我是要吃你，别做梦了！”她笑嘻嘻地说。
　　妖怪就是妖怪，我双手合什，“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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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你说我漂亮吗？”她忽然问我。
　　我的脸刷的红了，我转过身去，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低头喃喃吟诵：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 m; t) i! h3 v/ g* p　　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
5 n' i' O1 G$ n8 b6 y' a1 `　　………
  ~" H- u. W, A$ |3 U2 j4 O7 w　　“你在骗自己呢，和尚，”桃儿咯咯地笑，“在山洞里你就一直盯着我看——你的脸都红了。”
　　　　　　　　　　　　　　　　　
　　玄苦师父一直夸我有定力，打坐的时候，他经常会在我耳边大吼一声。耳朵嗡嗡作响，但我的身体纹丝不动。他总是满意的摸摸我的头，起身离去。这个游戏，我们玩了三十年，直到他死。
$ d3 u% z" q% Q1 S: L, c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玄苦师父，羞愧难当。
　　　　　　　　　　　　　　　　　
) G& }' E' c; T4 y　　“你觉得我漂亮就好，”她幽幽地说，“我叫桃儿，是我姐姐身上的一朵桃花——不知道你会不会记得住？”
（五）
7 v5 v0 `" d, a　　我功德圆满的那一天，诸天神佛云集灵山，仙乐飘飘，天花飞舞。当一切沉寂之后，如来问我：“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
　　所有的目光都直视着我。我躬身作答：“我本无名，我本无形，我就是空，我无来处，亦无去处。”
6 T7 H0 r  e. Z( J　　“那么，你都忘了吗？”
1 K& r% {& U5 ^# D; G　　我低头不语。
9 g. Q2 }: u% H% c. G　　“为什么不说话？”
　　我抬起头来，对着如来大声说：“本来未曾有过，又何须忘记？！”
　　如来大笑，神佛们啧啧赞叹，天花从空中纷纷撒落。
　　但我记忆的闸门却在那一刻汹涌打开，生命中的每个人、每件事、每句话、每个喜怒忧乐的表情，都如此清晰和美丽，猛烈地摇动着我最深处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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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林里响起一阵歌声：天路遥，人世远，凝眸处沧海桑田。
: [& `7 I& I5 R　　为谁痛哭，为谁嘻笑，任光阴凋尽朱颜。
　　哪个出将入相，哪个成佛登仙，到头来或为黄土，或为轻烟。
　　且去世外垂钓，手有青青竹竿。
, f( {7 A( C+ W* t6 Z　　莫问卿卿何处去，回头看见桃花仙………
　　尾音袅袅，散入青云，我看见桃儿提着竹篮远远走来，她嘻嘻地笑，长发在朝霞中飘飘飞扬，身上洒满阳光……
　　桃儿敲敲我的光头，笑，“吃饭了！还在看着美女发呆！”
* h5 m7 r8 g9 l　　我红着脸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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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 Q1 g; s  t) E( x/ o% T　　从那一刻起，我再也没有恨过她，虽然她损折了我的修行，虽然她打过我，虽然，她几乎让我堕入魔道。佛说，爱恨痴嗔是人生痛苦的根源，但如果没有那些爱，那些恨，那些痴情，那些含泪的微笑，人生该是多么乏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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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6 T" a( u0 x: A# y0 w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
! l) R: N1 M. B9 r* B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才敢顶撞我，而且，从来都不正眼看我。”桃儿撅起小嘴。
  V0 T* i. ^7 z6 U+ z　　“谁让你打我的。”我笑着说，心里涌上一阵悲哀。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个和尚了，我坚守的清规戒律都已经崩溃，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在那个妖精迷人的微笑里。
  `$ p* P6 W0 d( ?; B　　“你吃肉吗？”
　　“不吃。”
　　“喝酒吗？”
　　“不喝。”
6 P4 c4 K) W; u# `; m- ?　　我坐在那里，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高兴，过了很久，我无声地哭了。
: A; u2 j( |1 Q4 i! B. p0 ?$ Z（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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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要去取经？”
% S' b9 s, L$ a* J! X1 Y　　“为了拯救众生啊。”
4 l& R: W9 m6 [& ^8 R　　“你徒弟那么厉害，让他一个人去不行吗？”
/ K0 R: Y7 _7 i, G2 ]& l( F% P% y0 Q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徒弟去西天，只要翻一个跟斗，但你这样走过去，要走上好几百年，”桃儿夸张地比划了一下，“等你把经取回来，众生早死光了。”
　　我呆住了。桃儿摸了一下我的光头，叹气，“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保不住，还拯救众生，你呀，真是个傻和尚。”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所谓西天取经，所谓普渡众生，只不过是如来跟我开的一个玩笑。那些尘封千年的往事一一浮现，一张美丽的脸在光阴深处闪烁，我看见她在千年里始终不改地向我微笑。让我浑身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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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Y. `) D1 P, \5 ^& p　　一切事情都有它的因果，痛苦是因为执著，快乐来自于放弃。千年里我不断地想，是什么样的缘起，造就了我和那个妖精的生死悲欢？
$ }  U' e; u! s) Y6 K　　“我吃了你好不好？”她突然问我。
　　“不好。”
　　“为什么？”
　　“我还没洗澡呢。”
　　她愣了一下，随即咯咯的笑起来，粉红色的长裙轻轻摆动，象一朵美丽的红霞。“我才不舍得吃你，和尚，我很喜欢你呢。”
　　桃儿从来不羞于表达她的情感，在她的世界里，爱和恨，生和死，都那么简单。
　　“你哪里都不许去，”她站在一棵桃树下对我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 c5 b) T+ d$ ]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桃儿象个孩子一样无邪地看着我，这目光穿越了光阴和生死，让我在千年后泪落如雨。
　　我的眼泪飘落人间，人间涌起洪水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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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Q* r, s3 Z' n　　“你相信有来生吗？”我在河里洗澡，桃儿远远地问。
; W* v3 K3 p: K) a/ \- c3 a+ v　　“相——信——！”
　　她飞快地跑到岸边，脸色涨红，“来生你还见不见我？”
8 C. g- N1 K" `( c) r$ p; x, X4 K　　我反问她：“那你还打不打我？”
' J% m/ [$ I% @3 b% e6 s  B　　她前仰后合地笑，“不打了不打了，你这个小心眼的和尚！”
　　我点头，“那我就见你，你要是还打我，我就永远都不理你了。”
　　她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你要说话算话！”她说，泪水叭嗒叭嗒地落在我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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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你娘'的'操'是什么意思？”一片黑暗中，她贴在我的耳边问。
+ S2 w* u+ J6 j& s6 ~' E3 T: ?. j　　“就是这样。”我拿起她的手，比了一下形状。
　　“我要！”
$ y+ R" Y4 \/ f4 N　　“什么？”
0 D1 g% x3 v- Y6 P$ d　　她把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我要，”她轻轻地说，脸象火一般烫。
　　…………
　　那个夜里，春雨落满人间，无数朵桃花悄悄开放，光阴的枝头洒满了生命的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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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幸福，”
+ i1 m. q& h- m/ d, }1 R1 g　　“我也是。”
　　我紧紧地拥抱她，心中无限喜悦。这就是涅磐，我在心里喃喃自语，幸福的、死亡一般的涅磐。
  u4 c* {  [! i4 n（七）
　　孙悟空是个诗人，我指的是他的生活态度。从本质上，他是一只浪漫多情的猴子，对世界无比温柔，但看上去却象个暴徒。他成佛的那一刻眼含热泪，浑身颤抖。如来笑着问：“你这顽皮的猴子，哭什么？”
　　当时诸天神佛都在，悟空突然放声大哭，谁都劝不住。
5 W& M7 \7 e! H% y　　只有我知道，那才是真实的孙悟空，一只软弱的、自卑的猴子，一只渴望爱情的猴子。
# A# v! ^3 n1 z( i　　三百年前，他在我的墙上题了一首诗：有缘未必相逢，无情莫向翠微。
　　人间一堕十劫，犹记桃花未归。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5 ?* D) I: l, p　　幸福，是的，可望不可及的幸福。
　　　　　　　　　　　　　　　　　
　　桃树精找到我们的时候，桃儿正在梳头。她妩媚地望着我，头发长长地垂下来，我轻轻地吻着她，小心地把一朵桃花插在她的耳边。
$ K7 E$ {# u% ~; b* W! q- J6 I2 s　　“我美吗？”
　　“嗯。”
% v5 i! h+ e5 p　　我们相视微笑，心中无限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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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I6 z! V( M( H, I# ~/ p: j& D- l　　千年后，那瞬间的微笑让我无比疼痛，往事就象最锋利的宝刀，一刀刀刺穿我的胸膛。
　　如果可能，我愿意用我不死的生命，用尽千千万万年光阴，来换取当年桃树下那深情的微笑，哪怕只有一刹那，一秒钟。
. K( S( l: N9 r) h) V　　　　　　　　　　　　　　　　　
　　两个妖精翻翻滚滚地斗了起来，风声呼啸，木叶飞扬，鲜血一滴滴溅到我身上，我双手合什，浑身颤抖着祈祷，一些从未有过的恐惧滚滚而来，反复搓弄着我的心灵。
　　突然一声巨响，桃儿象断线的风筝一样跌了出去，鲜血飞溅，染红了脚下的草地。
　　桃树精挥剑直劈，“小贱人，今天我要杀了你！”
1 i2 i, F1 ~/ u5 Y9 O　　桃儿象个孩子一样无助地躺在那里，脸上满是鲜血，她痴痴地望着我，目光中含着重重的情感。我猛扑过去，紧紧抱住她，抱紧她，用尽我全身的气力。桃树精的利剑就在眼前，但我不怕，我愿意就这样死去，我想。
　　　　　　　　　　　　　　　　　
　　当然，这是个游戏。有一双眼睛一直在俯视着这片土地。
4 v& Z2 Q3 }9 ]5 x$ q/ b7 j　　在最危机的关头，如来佛和孙悟空同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如来招了招手，桃树精就立刻倾倒、软化、分解，弹指之间，那个美丽凶狠的妖精就不见了，象风一样无影无踪。
8 g$ y- C+ Y1 \9 a% U　　我如大梦初醒，生死之间，一切都那么突兀。我揉揉眼睛，看见面前金光闪闪的如来，他双手合什，慈祥地微笑，“善哉善哉，三藏，恭喜你过得此劫，西天不远，趁早上路吧。”
) Z% ]4 R8 [/ r. B2 l　　桃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要！”她虚弱但坚定地说，“我不要你去，我不要你离开我！”
5 w+ [4 ]5 E) X3 o+ K　　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两行清泪滑过她秀美的脸庞，鬓边的桃花血迹斑斑，那是一个芬芳的梦。
( \$ w+ G0 G7 e. ~　　我痴痴地看着她，胸中波涛汹涌，她再也不是那个法力高强的妖精，而是一个需要我去疼、去爱、去温柔拥抱的姑娘。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在我心中迅速升腾，象烈火一样灼热着我的灵魂。
　　“师尊！”我突然双膝跪倒，大声地说：“我不去取经！我不想成仙成佛，也不想长生不老！我要留下来当一个平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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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n" I9 L# e) P7 ?7 I" e　　有的人一生只会勇敢一次，为了一个人或者一份真情。多年来我无数次想起我那天的宣言，我知道，在那一刻，我最接近幸福。
　　　　　　　　　　　　　　　　　
5 W. G- y1 b' U4 i4 `　　如来脸色阴沉，大喝：“小小情欲，就让你意丧魂消，你还是不是我的弟子？！”他迅疾无伦的伸出手，在我头上重重敲了一下，“你还不悟？！”
# p1 G* y. g4 ?3 I1 ]# H" Q# Y　　桃儿从地上艰难地爬进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不肯放手。我们目光相对，彼此都感到无限欣慰。
0 V: p$ Q, U  B0 p5 |  |　　如来大怒，“心魔不除，你就是妖孽！”
　　我大声回答：“弟子今日愿为妖孽！哪怕堕入苦海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如来怒不可遏，右手高高举起，“那你们就一起灭亡吧！”
6 B/ Z- D: B# C) {　　　　　　　　　　　　　　　　　
" c; h% w" c6 u* h2 C( S) J　　霹雳裂天而来，山岳摇动，江河倒流。桃儿突然勇敢地扑上前去，挡在我的身前。
　　“你不要杀他，”她看着如来，“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忠心耿耿的和尚！”
　　她拿起宝剑，一剑刺进自己的胸膛，鲜血象最桃花一样绽放在她胸前。
* Y3 ?9 p& A3 [+ e　　“不！桃儿，不！”我大叫，一把抱住她，胸口如同千万把刀剑同时刺入，无比的疼痛。
　　桃儿缓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我泪如雨下。“和尚，你告诉我，真的有来生吗？”
: f' g3 T* y/ f( F' G* e　　雷声在我空空的心中流响，往事如火花闪耀，我的眼泪终于决堤，在脸上滚滚流淌，“有！真的有！”我哭着说。
　　“那么，来生你还要我吗？”
　　我拼命地点头，在风雨里大声呼喊，“我要你！要你！！”
7 J: i0 G/ C) ?* o( F" Q　　桃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扑进我的怀里，锋利的宝剑刺穿了她的身体。她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和尚，你要说话算话！”她说，最后一滴泪水叭嗒叭嗒地落在我的头上。
（八）
, o9 Q. ~$ r- q7 ?: n0 U　　“师父！”一个声音在外面叫。
0 v7 ^) q) P) P( o! x　　“不要吵，我很累，我要睡觉。”我喃喃地说。
3 X) H4 @0 \# h, D6 ]　　我看见自己在天空飞翔，云图不停变幻，流星纷纷坠落，一颗蓝色的星球在眉间缓缓滑过。白云深处是谁的目光？让我在光阴的梦里如此悲伤。
　　“师父，你醒醒啊！”悟空哭着说。
; {7 f  A4 m  h　　我倏地睁开眼，看见一只痛哭流涕的猴子，他两眼通红，BT和眼泪把他的脸搞得一蹋糊涂。
　　我拍拍他的手，“你为什么伤心，猴子？”
: ^7 ?( ]  i% l9 ^, e　　悟空扑过来，伏在我胸口号啕大哭，“师父啊，我可怜的师父啊………”
　　　　　　　　　　　　　　　　　
4 y. A" E; K" H$ f　　桃儿呢？
　　没有桃儿。
2 g1 L$ ~, q5 z2 q: P　　你骗我！
　　师父，是你自己在骗自己。根本就没有桃儿，也没有那片桃林。
　　也许悟空是对的，但枝头那朵桃花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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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c5 n0 _# Z& U+ X　　如果没有路，你就停下来歇息。如果没有忧愁，你就真诚地微笑。但幸福，如果没有幸福，我还拿什么活着？
　　悟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
: U; d! j. r, B　　“你幸福吗？”三千年前，我幽幽地问道。
4 Q1 e0 Q. S7 c. G! F0 M　　他笑了。他哭了。一颗晶莹的眼泪凋谢在无邪的笑容里。
　　　　　　　　　　　　　　　　　
3 R& \- M* G; e4 h- G) C　　“师父，你终于醒了。”
" U! |0 I6 p- H3 Z　　“我已经醒了，你呢？”
　　“我还在那个梦里。”
　　那是多么悠长的一个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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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2 d! p/ b& W" f　　三千年。雪山融为江河，沧海凝固成岩石，桃花开过，人间又是春天。岁月的四壁题写着不朽的传奇，总有一些让人心潮难平。
　　“我吃了你好不好？”
4 F: q  C+ b, A/ u( Y　　“不好。”
" F5 e' g! S" G: D! d" I　　“为什么？”
& i4 X, d" y( \' U  n　　“我还没洗澡呢。”
　　她咯咯地笑，粉红色的长裙轻轻摆动，象一朵美丽的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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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你想说什么？”如来微笑着问。
/ R' w( A& A( Y  n% ~! X7 m2 Z! r( t9 A　　西天的红霞轻轻拂过双眼，我看见那张美丽的脸在千千万万年光阴之外向我深情微笑，在生命的彼岸向我频频招手。
$ R+ v! O$ ]& C, b( D" h　　“操你娘。”我轻轻地对如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