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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
在蒙古大草原
爱上一只蚂蚁,是一种心胸
如果爱上成吉思汗
则是一种光荣
光荣之中,最令人
绝望的那一种
※在日照
我住在大海上
每天,我都和大海一起,穿着一件
又宽又大的蓝衣裳,怀揣一座座
波涛加工厂,漫步在
蔚蓝色天空的广场。从来没有
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
我用了一片汪洋
※秋风辞
有人在我的梦中,不停地绕圈
苍茫的云南忽近忽远。那是令人赞叹的
黄昏,落日的火,烧红了山峦
我问绕圈人:“能否停下,让我在寒冷
抵达之前,多收集几筐火焰?”
他缄默不语,低着头,继续绕圈
瘦弱的身体里,仿佛正在建设
一座秘密的小电站
一头羊的孤单
“举止平常,但又有着出尘的风度。”
一头羊,它来到了山上
这是一座静谧的山,没有弯曲
只有一根孤线。那头羊
它站在孤线的内侧
孤线的外侧是空的
为什么整整一座山上只有一头羊
我的解释是:“因为有一点孤单
必须安放在这座山上
必须让这座山趋于圆满。”
让它不致于混乱
有人不喜欢这头羊
有人反对这座山的弧线
还有人讨厌言必称孤单
一切都为时已晚
这头羊也许代表不了这座山
可它体现出了我们的孤单
在平常之间,像一根弧线
※背着母亲上高山
背着母亲上高山,让她看看
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真的,那只是
一块弹丸之地,在几株白杨树之间,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
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
我们站在高山之巅,顺着天空往下看
母亲没找到她刚栽下的那些青菜
我的焦虑则布满了白杨之外的空间
没有边际的小,扩散着,像古老的时光
一次次排练的恩怨,恒久而简单
※乌鸦
被一再地提及,能够以一点点黑色
藏下雷霆的,可以在停下来的流亡中
保持不同政见的……我们为什么对它
永远怀着警惕?真的很不幸
有些生命天生就不受欢迎,比如乌鸦
比如那些心中藏着乌鸦的人
※铁桥下的秋天
从时间的表面可以剥下很多东西
而鸟的步态,就是其中的一种
有人跟我讲,在火车来临之前,作为一种
黑颜色的笨重的机器,火车已经来过
并且他们总是强调,这时间上的差错
完全是因为一个念头,而非时间
正在鸟的行走中倒退,或生出一种
抽象的深度,以及广度
火车到来,首先感觉到的是这座铁桥
它已经生锈,在一些铁交结的缝隙中
形容词一样生动的鸟儿筑起了自己的窝
火车没来的时候,它们到天空里去散步
到附近的山野去觅食,有时还去
很远的村庄叫鸣。它们褐色的小身体
曾经在很多的屋顶上跳舞,或捉迷藏
每当火车来临,它们就呆在巢里
交媾或者下蛋。那种巨大的轰鸣的节奏
钢铁与钢铁的交谈,仿佛不来自外界
而是从它们的小身体内发出
我对这些鸟儿充满了忌妒
“鸟很快乐,我很痛苦”这样的话
我又羞于启齿。坐在铁桥之下
我只能看着一列列火车开过来然后又开走
就像秋天的一次次预约,到来,然后
结束整个过程,火车一直在头上奔跑
鸟儿一直在巢里拥抱
※读王黎明《山坡》
思乡病在蔓延
背阴的草,长满了山坡
一群晚风的影子,弯着腰,锁住目光
压低嗓子,它们唱道--
"身体没有天堂,灵魂没有了故乡"
我,雷皓程的父亲
黑色的走廊上,像只袋鼠
闪着母性的光
※白色大坝
我不是你要的那一种,头重脚轻
语无伦次;一个美国佬曾经这样
写蛇:“它们射进了土地。”
我沿着澜沧江往北走,可我始终
找不到射的感觉,这条柔软的大江
它头重脚轻,语无伦次
在经过漫湾的那一天,我看见白色的大坝
它几乎高过了四周所有的山峰
但在它的脚下,那些没有撤走的
水电工人,他们守着生锈的钢模
疲倦地往江水中投掷着石头
※底线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当代妓女
说起妓女,我的朋友老楷
说,她们是一群这样的人:当她们
不幸落网,随身的挂包里
有六样涉案工具——身份证
暂住证、避孕套、小圆镜
口红和《文化苦旅》
之后,诗人倪涛说起了一个诗友
那人住在一座山上,山上的村庄
像马孔多小镇。散淡寂寞的青年
天高云淡的诗歌写手
他创办的歌舞厅,手下美女如云
其中一个名叫秋秋。秋秋毕业于美院
解风情,常画画,一副副作品
比一些画家的还接近人性
更像人的手艺。诗人于是写道
“伟大的妓女已经绝迹
只有秋秋还在努力。”
※河流
被劈开的空气,在它走远之后
才发出破碎的声音。它已经什么都不知道
在它的身后,我们被黑夜所笼罩
空气,是黑颜色的。作为惟一的亮色
它曾经带给我们很多梦想
我们都想像它一样:患有多动症
而且能把所有的山峰劈成两半
我相信所有的河流都是一支刀斧大军
正如我相信在亡灵游荡之处,我是孤独的
※生活
我始终跑不出自己的生活
谁能跑出这落在地上的生活
我就羡慕他;如果谁还能从埋在土里的
生活中,跑出,我就会寂然一笑
满脸成灰。已经39岁了
我还幻想着有一天能登上
一列陌生的火车,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
把自己的骨头全拆下来
洗干净了,再蒸一蒸
……已经尽力了,整整39年
我都是一个清洁工
一直都在生活的天空里,打扫灰尘
※废墟酒吧
它隐藏在郊外,同往常一样
今夜只有我和守吧人。她是一个哑巴
侧着身子,瘪着脸,收着胸
她希望自己能躲进一片黑夜的云朵
我们无声地坐着。我想象中的残垣断壁
矗立在四周。对了,到处都是裂口
到处都埋藏着落日和风景;对了
倒塌的横梁上,还走动着雷霆
风干了的雨珠,敲打着墙角
满是尘土的小手鼓;对,到处都
弥漫着凌乱的雾气,到处都是
记忆中荒芜的睡眠……
令我们恐惧的一切,包括那只
闪电般的乌鸦,它也用头颅
把旧报纸戳出了一个黑洞,露出了
尖尖的嘴,以及发红的眼睛
确实,这是一座废墟,它所有的东西
它本身,都是远处的人们
在远处完成的,而不是重现的记忆
今夜,随着酒汁的增多,我几乎爱上了
阴影中的哑巴,甚至想顶着星空
在草丛中和她****。但是
我很清楚,我要发出的,将是
绵绵不绝的哀求,恐惧和悔恨
而她的体内,一支哗变的马队
随时准备着替她发出啸啸叫鸣
或许我真的应该回家
我的妻子刚刚怀孕
昨天晚上,她曾一个人
迎着风,对着学府路上的冬天
哭泣。她多么幸福,她多么孤立
※学府路一景
几所大学的侧门
像荒凉的绝壁上破开的几道口子
街道被铁栏栅一剖为二
惯例的秩序,不允许蔑视死亡的自由
在这里囤积。但是,一辆逆行的卡车
像绝望时突然蹦出的神来之笔
甫一出现,就把他
撞倒在了梧桐树的阴影里
他不想留下血迹,然而两个年轻的警察
还是非常果断地封锁了现场
并且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询问
“这血迹是不是你的,它怎么还在
不停地扩散,像身体的汁夜
领着骨肉向四周飞奔?”
那时候他已经彻底睡熟了
一个死者,他回到了梦中
他再不能开口说话,惟一的权力是
他可以躺着不动,可以不回答
惟一的冲动是,他可以借我们的口
回答生前所有的提问:“被来历不明的东西
重重地击中,我是幸福的。”
※灌木丛
我想把威信县的灌木都分出
男女。男的系根白丝绸;女的涂上
红油漆。我知道它们不交媾
不以交媾的方式生儿育女
但我还是想分,想让它们一针见血
准确到位。假如这不是什么
浩大的工程,我们就可以知道
铺天盖地的孤独与寂静,有多少
系上了白丝绸;有多少涂上了红油漆
有多少从不惧怕,天空和大雾
一再地压低;有多少,是男性
有多少,是女性……
※卖麻雀肉的人
卖菜人的脸色偶尔有明亮的
衰枯的占了绝大多数。有一个人
他来自闷热的红河峡谷
黑色的脸膛,分泌着黑夜的水汁
我一直都想知道,他成堆的麻雀
从何而来,他的背后
站着多少,在空中捉鸟的人
但每一次他都伤着脸
并转向黑处。他更愿意与卖瓜人
共享寂静,也更愿意,把分散的
麻雀的小小的尸体,用一根红线串起
或者,出于礼貌,他会递一支
红河牌香烟给我,交谈
始终被他视为多余
把这么多胸膛都破开了
把这么多的飞行和叫鸣都终止了
他的沉默,谁都无力反对
现在,他只是一个量词
死亡的香味,不分等级
可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我没有劝诫他什么,反而觉得
麻雀堆里,或许藏着
我们共同的、共有的杀鸟技艺
<泡桐辞>
我的无事之手已非乳房的亲戚
回头看了看,第一场雨水里
喇叭形的泡桐花,落了一地
旁边的人,又在花园中
走了个来回,脚上的泥尘
有一半是自愿承受压力,另一半
出于叹息。应该嘲笑的
依然是我,多么歹毒,我把泡桐花
视为卑贱的妓女,而且
为了砍伐这一棵泡桐树
我竟然在心中准备了
一把亮汪汪的斧子
<梨树>
把它育大,让风吹它
它就有了姓氏,在高出屋顶的地方
开出白颜色的花;把它的花收走
让它和瞎子一起抱着云团,在空气的楼梯上
爬上爬下,并在躯体的最低处
筑起一座座汁液的宝塔……
它带来的不是意外之喜,有着姓氏的树
有梨,还有杏、李、枣和柿
一大堆,在站台上,等待着搬运
像瞎子想象了一生的光,它们是黑的
<青铜小令>
铸铜史上有许多秘密的技法
掺入孤独,掺入白银和夜色;有的还
掺入生辰与宿命。异质相融、相匹配
合为整体———我多次惊诧于
它的重量和硬度,以及梦境的成份
在人与物互为参照之时
它是惟一有血的物,惟一的
时光最忠诚的奴仆
我怎么敢自比青铜呢
我与它不可同日而语,我的体内
全是一个个打破了的鼓
<酒歌>
丢一个石头,也会打出血来
这是我理解的神。你们
来到云南,但是,朋友们
我不能杀,不能杀瓜招待你们
它们会疼;我设想过
我该不该提一桶江水
给你们洗脸,噢,我还是放弃了
这罪恶的想法,沾上了你们的风尘
它们将不再纯洁;树木都有它们的命
一个异教徒,他曾动员我
拿出心中的斧头,砍些枝条
为你们燃起一堆篝火
可这怎么行呢?古老的法则是
让它们自己老去,臭在寂静
而和谐的山谷……生活在
伟大的云南高原,你们知道
在每一个角落,都有碰到神的可能
小鸟会叫春,花朵会叫床
石头会叫魂。可爱的酒神
他住在我的隔壁,所以,朋友们
我只能用酒招待你们
让它们,到你们的身体里去
以魂魄的名义,陪你们
<纪念>
我经常一个人,骑着车
穿过整座城市,去看一个人
这个人读过我的一篇文章
文章讲述的地方已经很荒凉
剑麻,一种咄咄逼人的植物
上面布满了蛛网;铁轨,一种
很硬的向度,上面长着青草
这个人给我写过一封信
他说他的父亲曾经生活在那个地方
而且满脑子幻想
我经常一个人去看望这个人
他的父亲已经死了。我和这个人
每次都要谈起:以前的一个地方
一个死了的人爱它爱得发狂
现在的那个地方,一个活着的人
爱它,仅仅因为它的荒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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