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海的神话(上)

xclno1 · 发表于 2005-5-7 11:05

海的神话
天空黑得彻底，不存在一丝光亮，白衫飘动，隐在黑暗中。
没有日的天空是死的天空，因为死而显寂静。卫既厌恶这样的寂静，又喜欢这种完全静的环境。没有生气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一个人，孤单得难以承受；因为静而思，一遍又一遍地探究自己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海水击打利岩，一整块巨大的礁岩被切成许多片，嚎叫着扑向岩顶的浪花死气沉沉地落下，润湿岩面，留下一抹白色，咸咸的海盐。
千百年，岩碎，海依旧击打。
岩片哭泣得无声，漂沉，眠于海底又被推上岸。
卫双手插入沙中，狠狠地扎下去，缓缓移动，沙就如流水一般分开，任由她的手在里面来回游戈。
抽出手，握着一块石头，尖利得像把刀，海水千百年的磨练的结果。她将它托起，放在眼睛前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企图从里面找到一个关于自己的童话。
黑暗包围着一切的一切，石头没有任何动静，卫沉默到了极致，连呼吸也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或者说，呼吸已经停止，已经消失。
卫想哭，但又没有足够的理由，仅仅是感觉、感觉罢了。感觉有时很准确，但更多的时候让人茫茫地没有头绪。就像起在路上的人猛然间忘记了自己走路的目的地。而卫只是对自己的目标产生怀疑。
究竟前方会有什么，未来能有什么，都是茫茫。
哭不需要足够的理由，或许连一个理由都不需要，为了自己内心所想的一切而哭，没什么值不值得的问题存在。但卫就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否则，会显得自己极弱小。她不该是一个这样的人。
一块石头笔直地破开海面，又被海面裂开的巨口吞噬，再也没有动静，海依旧平。
卫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双手扎出的一个个坑，先是盛满海水，沙便再也支持不住，向中心倒下，很快被浪抹平。卫重不回头，即使身后的小坑仍有许多残留也不回头，对于接触过的一切，她从不愿再次接触。
不回头。
海风吹起，浪一个接一个向岸上冲，最终沉默在沙上。
卫捧着石头，用苍白的唇去触利石头，那如刀的利口划开她的嘴唇，丝毫不留情。于是卫的唇化作鲜红，红得仿佛如烈日。灼烧着她的唇的鲜红，是生命的燃烧。
卫低头，看一朵鲜红的花在空中绽放，在沙上永恒。浪涌来，再抹去，执意地要将花也带走，化作细细的红线保存永久，却带不走伤的痕迹。又一朵银白色的花在空中绽放，在渐渐褪去的浪上消失。卫知道这朵花的名字叫泪。
石头飞向海的深处，却没有被吞没，一声轻响，在海面上沉默。
卫看着那凸出的棱角，不发一点声音，吝啬得不愿意让自己听见一丁点源于自己的声音。
因为，她害怕听见自己的哭声。
软弱，源于每个人，但有的人不该承受，一生都将与软弱远离，甚至于在软弱迸发时竭力做到坚强。
天似乎更暗了，卫突然有一丝惊慌，出于本能的对于黑暗的恐惧，她想找一个谁也不可能发现的山洞，在里面穴居一生，若能望见海，她会觉得再理想不过，可以尽可能地保存自己，又可以将石头不停地填入海中，一直填得海水满溢，在沙上久久地泛溢，发出如泣的声音，最终了无声息地死亡。
对于自己，卫总是要保存的，并不因为私心，而在于更大的毁损。
没有日的天空，完全死亡。
一道闪电在空中闪了一下，很短的时间，她看见闪电将一个长长的影子拖到她身前，她的双脚在踏在影子的肩膀上。
卫能感觉到他在靠近自己。
再一道闪电，她发现那道影子已经和自己的影子贴得很近了。仿佛在一道闪电的瞬间他消失在原来的位置，又重新出现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一样。
卫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惊慌，内心平静得仿佛刚从悠然的梦中懒懒醒来，头脑里清醒得一片空白，白得那样惨然，无所思，无所欲，竟有一种安宁的感觉。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该叹气的。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沉重又有些轻快，却让她感到无比熟悉，像是久久在一起一样，彼此熟悉已极，用音调来判别，用语气来区别，总能轻松认出对方。卫不自觉地想这声音究竟像什么，但又无暇多想，很自然的好奇心令她转过身，探究身后究竟是谁。
一张男人的脸。
他穿着深蓝色的长衫，在黑暗中几乎不能分辨，但卫还是很容易地认了出来，因为她已习惯黑暗，即使她向往的一直不变是光明。
一场悲剧游戏。为了一个不是目标的目标，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向往而投入到另一场折磨之中。
他用他那与黑夜不能区别的眸子看着卫，仿佛专注地一心想从她的眼睛里看进去，穿越层层肉体的阻碍，到达内心的深处，直至尽头，尽情以发掘。
卫觉得不能承受，用右手抓住左手的白袖，让它在海风中静止，也就这么一点，已经能给她很多安慰了，至少她已经相信自己的坚决，绝不会在这风中沦落。
至少不会完完全全地沦落。
我因为我自己而叹气。卫说。将目光投向那块凸于海面的利石，发觉它似乎上升了一点。海水已然湿润了它，企图再次无情地碎裂它。
卫蹲下去，狠狠地将双手扎入沙中，划动，沙与皮肤之间便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胶皮与玻璃的磨擦。抽出，举着一块被鲜红包裹的石头，那鲜红自卫的手掌上涌出，在刹那间弥漫了卫的手掌和整块石头。那石头立刻显得狰狞，仿佛厌恶外层无缘由的红色包裹而令它喘不过气来，要仇恨地一口吞掉卫的手掌似的。
同样的动作，石头在海面上堆积。
没有用的，海永远不可能被填满的。他说。又向前走了一步，同样是在刹那间完成这个动作。
这样就和卫并肩站在海边了。
浪小了些，但似乎凶猛了许多，一次又一次地向卫扑来，但都在她脚底渗透，痛苦地挣扎一番，无奈地退去。
我知道，但这样至少可以让海感到痛。卫说。执著地又将手扎入沙中，肆意划分着，再掏出石头，抛向海。浪猛地增大了许多，声音也响了许多，听上去竟有些像是在呻吟。
是的，海是会痛，海会感到很痛。但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他说。用可以挖掘风心的眼睛看着卫，深深地探究，希望能从中发掘出点什么，哪怕是一丁点可以让自己增加对她的了解的东西。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发现卫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的眼睛才是包容最多，内容最复杂的眼睛。
卫猛地侧过头，长发在刹那包围了她半张脸，又很快释放她的容颜。她看他，他发现此刻卫的眼睛里有了一样东西，但不是他所希望的，而是仇视。卫说，你是怎么看见我的，黑暗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每天都面对你，看着你，甚至在你出现之前，我就看见你了。他说。语气中没有丝毫得意，听着竟是充满矛盾的痛苦，仿佛想哭，脸上却还要带着笑。
卫不明白，因为在她的意识中从来没有见过他。但她不再说，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她唯有做她能做的事，才能化解心底的伤，永久的痛。
利石一块接一块地飞向海中，每一次落入都有一声响声。
一条利石铺成的石道在海面上延伸，接受海水洗礼、冲刷。
他站在卫身边，看她去做这件永远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发觉她很残忍。每一块利石落入海中，他的脸便苍白一分，只是在黑暗中无法看出。
唯一能看出的人不会去看他的苍白，无论外表或是内心。
海风又大了一些，但卫却觉得无比平静，面对着利石铺作的石道，神情庄重得如同祭祀。她脱去白色的鞋，将它们轻轻放在海边。一阵浪过来，将它们带入海中，幻化作一双小船，浮在海面上，竟不沉，像洁白的羽毛一般，一直驶向深处，直至看不见。
海风更大了。卫松开长发，风立刻将长发牵扯到身后，拖成长长的丝线，在空中画着海的波浪，却远没有海浪那般猛然，只是轻柔。
海风刮着卫的衣衫。卫缓缓地松开衣带，挥手，让它被风带走，衣衫随即被风掀开，卫闭上眼睛，眼角是一丝晶莹，再下定决心般地睁开眼，眼角又是一片干涩。卫一件一件地褪去身上的衣物，将它们交与海风，直至一无所有，将身体的一切展示给海风。
他看着这一切，仿佛预知了将要发生什么，想去阻止，但又发现自己不能做哪怕是一点的努力。
他没有理由。
有许多事，没有足够的理由是无法下定决心去做的。
卫赤裸裸地走进海水，在浪退下时安祥地躺下，如同一尊玉雕，洁白求恩而高贵。浪再次涌上来，将她淹没。
他无言地看着卫的长发在水中奇异地扭动，仿佛为她的生命存在而跳一番鲜活的舞。
浪再次退下，卫重新站了起来，他发现卫那浸了海水的身体在发着光，淡淡的，几乎不能分辨的的光。
在极度的黑暗中，这一丁点光显得非常明显，并且在一点一点地增亮。
卫恍如未觉，仍不动摇地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下一件事。
海水又涌上来，淹没了她的小腿，又退下去。小腿上便残留了薄薄的一层水，沿着光洁的皮肤向下滑，海风吹过，便留下了极薄的一层海盐，皮肤上竟没有留下一点水迹，盐找寻着卫的皮肤，深深地粘附，将她衬得更白，仿佛皮肤下面流淌的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惨白的雪。
你这么做为了谁。他突然问。
卫猛地一颤，仿佛刚刚记起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随即又变得坦然，转过身，却没有看着他，望向头顶的黑暗，说，为了海。
他不明白，继续看着卫。
卫不再说。转身，一步一步地趟着海水向那些利石走去，每踏出一步，海滩上便留下一个脚印，浅浅的，却丝毫没有犹豫，每一个边缘都是那么整齐合一。
海浪一次一次涌上来，在卫的脚边卷起沙滩上的沙粒，露出利石的刃口。一脚踏下去，有肉被割开的干涩声音。卫什么也没有说，一步一步地前行，眉间平静一如从前，将痛放在麻木的神经上，给自己找一个不哭的理由。
红花遍地。
卫踏上利石铺就的石道。利石狠狠地肆虐着卫的脚底，仿佛将千百年来海水的肆虐全都演义在卫的脚底。
鲜红迅速地向利石道的边缘蔓延。利石道仿佛在瞬间化成无穷无尽大的海绵，试图将卫的血吸干，用作自己惨烈的美化。海浪扑上来，将血液一点一点地舔舐干净，再用自己柔软无骨和身躯去冲刷利石，希望能粉碎这个原本不在这里的突兀物。
血便在海水中浪一般汹涌地化开，变成丝丝红绳，将海水牢牢绑缚，美得痛哭。
卫坚定自己的信念。她每走一步，便拾起一块利石扔向利石道的尽头，看它飞起，坠落，在海中击起一朵浪花。无伤的痛。卫期望用这种方式延续自己的脚步，无论这脚步中夹杂着冷漠、麻木抑或是痛苦。又一块利石飞起，仿佛不甘心，在飞起之前，利石割开了卫的手，于是红色的花与利石一起飞起来，在空中碰撞，发出沉沉的一声回荡，在空气里无休止地传播，竟有些死亡的气息。
天猛地暗了许多，海风在空中转了几圈，又向海面上扑来。卫正是站在海面上。她扔出一块利石，利石道已经与海滩断开，一条鲜红的路在海中孤独地延伸。
卫抬起脚，又向前迈。
你真的有这么恨海吗。他在她痛后说，声音里完全的无奈与痛苦，这痛苦甚至超越卫的肉体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在卫转身的一刹那他下定了决心，不顾一切地抱住卫，双手紧紧地围住卫，仿佛怕她消失在这海面上，永远不再出现。
卫全身猛地一震，默默地感受他的体温穿透自己的皮肤一点一点地进入到自己的身体，虽然是冰冷，但她感觉的是体温渐渐升高，竟会有种灼热烫烧的感觉，这种感觉令她有些难受，又令她感到舒适，就像忍住了泪不流。
是的，我恨海，是海令我无奈、痛苦。卫说。低头。
海在刹那间沉默，连起伏也消失，静静的就像冬天的湖面。
天暗得无以复加，只能用感觉来寻找有关自身的一切。
卫想哭，于是泪无声地流，滑下的大滴泪滴在胸膛，滑过乳房，最终在乳头上形成一颗珍珠，重重地砸在他的手背上，跳进海里。
他感觉到了。
她终于给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不再孤寂。
卫再也无力支撑，斜斜倒下，向利石上落去。他伸手托住她，放在自己的臂弯里。
海开始微微起伏，仿佛大睡一场后清醒的预兆。
卫的身体越来越亮，竟能让海水有些许反光，微微的光反射在他的脸上，那深黑的眸子更显有神。

李少言 · 发表于 2006-10-6 20:32

实在、实际、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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