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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落红不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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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海阑天空
时间:
2008-1-7 12:28
标题:
落红不须知
今夜,无月有星光。我悄悄走近高大的红木龙案,案上永远堆积着如山的书籍与奏章。案旁臂粗的红烛无声无息地燃烧,不时滑下一缕浊泪,渐行渐慢,渐渐凝成张牙舞爪的形状。灯花毕剥,叩击着宁静的暗夜。没有穿难行的“花盆底”,我着一双鹿皮小靴,轻轻地靠近。
“咦,你怎么来了?”他抬起头来问道。
灯花“啪”一声爆开,难言的喜悦如烛光骤然明亮,欢快无比地跳跃。
“茶都凉了,这些奴才也不知换换!”笑着道,探手试试青花瓷的茶盏,杯壁是喷云吐雾的五爪神龙。微微凸起的图案有细密的质感。
“外面摸起来当然凉,里面还是热的。”他笑道:“你试试看,新上的雨前雀舌,味倒轻。”说着揭起杯盖,把茶盏递给我。
却不接,转身绕过高大的龙案:“我不要。夜深了还喝茶!”
他沉下脸:“就你事多。”
“呵呵,生气了么?”我轻笑:“人家就是事多,谁叫你这么晚还不睡。我可是偷着溜出来的,要是被太皇太后知道又要被教训。”
“你呀……”他果然笑了,揽过我的腰,抱我坐在膝上:“你呀,真真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我可不是如此愚蠢的女人。就连外臣都知道,宁妃大病一场,却拴住了皇上的心。如今宠冠后宫,无人可比。可是有谁知道,我底下费的心思?该嗔则嗔,该笑则笑;处事谨慎而不拘泥,待人亲近而不狎呢;左右逢源,上下讨好……这些都是宫中的生存之道。做得好了,日子自然红红火火。宫中聪明人不少,明白事理的却不多。有多少妃嫔贵人,稍稍得宠便睥睨一切、目无下尘,惹得三宫忌生、六院恨起;还有人遭遇冷落便怨天尤人、懒对镜奁,别人未及作践就自我作践起来,憔悴终日、容貌无光,岂能重获圣恩?我在后宫女人的天下里,迎着无数羡慕与妒忌的目光,坦然自若地生活着。我可不是没有头脑的女人。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我一定会牢牢抓住。就算它背后,是最难抓住的东西——圣宠。
呵呵,我也不是一个野心家。那些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尔谀我诈从来与我无关。我的寝宫中只悬着一幅墨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来不与别人争风吃醋,也从不议论其他妃嫔的是非。在宫里,好听的说我不问世事,不好听的说我城府极深。就连深知后宫争斗的皇上私底下也曾赞我“超然如闲云野鹤”。我很是得意地扬起眉,却暗暗好笑,谁让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呢?
选择来到十七世纪的康熙年间,让西西很是不屑。“不去盛唐?”他透过锅底厚的镜片打量我:“那可是最光辉灿烂的朝代——你这么胖,去那儿肯定成一花魁。清朝有什么好的,无聊!”我捂起耳朵把药水往嘴里灌,他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着:“唐朝好,没准儿还可以碰上李白杜甫什么的……”哼,李白算什么?本小姐就要去勾引中国最伟大的帝王之一,康乾盛世的开创者,我最最喜欢的——玄烨哥哥!到时候史册——至少是野史——将会将我作为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载入。名垂千古啊!真是迫不及待了,药水又酸又臭,却被我尽数吞入腹内。意识恍惚起来。朦胧中感觉西西把什么东西套在我脖子上,拍着我的脸大声叫道:“先别睡!记住了——想回来就摁那个坠子,我会感应到,别玩太久……”努力记住。不行了,不行了,我要睡了……
眼皮又重又涩只睁得开一条缝。鲜艳浓厚的色彩刺激着视觉,越发不愿睁开了。淡淡的香气漂浮在空中,幽雅怡人。艰难地挪挪身子,却又酸又疼。西西的药副作用真大,回去后得让他改进。
“宁主子醒了!”耳边传来惊喜地呼喊,婉转动听。
为了不辜负这莺声燕语,我费劲地撑开眼皮。天哪!几双眼睛在上空齐齐望下来,殷切地看着我。片刻的怔忡后立即反应过来——我真的来到清代了!
五色的霞影纱帐高高挽起,空气中的香气浓郁许多。室内金碧辉煌,看不真切。西西的药果然灵验,把我如愿以偿地送到了紫禁城后宫之中。
“宁主子醒了,快去禀报万岁!”一个宫女向外喊道,兴奋莫明。
“宁主子”?难道我的身份是妃子?这样也好,省得我再费事。
“主子躺了三天了,皇上都急死了!”“醒了就好,主子想吃什么?”“还是先传太医吧!”“万岁要下朝了,估计很快就会过来!”宫女们围在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我顿感头大无比。
“等等,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尽量矜持地向他们发问:“我是宁妃?怎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们面面相觑:“主子你说什么?您是宁妃啊,皇上最宠的宁妃。”“您全忘了?这是怎么了?”“快传太医吧,看太医说什么。”
趁着他们惊慌失措的当儿,我暗自思索:看来自己必须寄居在宁妃的身份里,好在她大病过一场,我正好借机装作失去了记忆。适才他们说皇上最宠我,那就更好了!我美滋滋地想着,不知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滋味怎样?马上就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小玄子,不知他长得跟画像上是否一样?会不会比画的丑一点儿?不过只要他喜欢我,丑一点儿也没关系。我一脸喜色,差点就笑出声来。宫女们还在唧唧喳喳地讨论,听那意思,似乎怕皇上怪罪。我可不怕,我要展示一个全新的宁妃,我要运用自己的智慧,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我!
“行了,你们别吵了。我只记得自己是宁妃,其它的全忘得一干二净。”我不耐烦地道:“皇上那里我自有主张,你们不会有事的。宫中规矩还需你们教教我。给我拿件衣服来,我要起床。”
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垂着头上前道:“主子还是先躺着,等太医来看了再说罢。主子玉体,千万疏忽不得。”神态小心、语声颤栗。
“不用了,我没事。”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红绫石榴锦被滑落在地:“你们看,我不是神清气爽吗?”笑着伸伸懒腰,腕上玉镯叮当作响。
宫女们慌忙涌上,把被子拾起盖在我身上,小心翼翼地说:“主子珍重。”眼神惶惶不安。
以前的宁妃身体一定很差,我暗自忖度,所以他们这么小心。
“皇上驾到!”尖细的声音蓦地响起,吓了我一跳。
他来了?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血迅速涌到脸上,热辣辣的。“快拿镜子来!”我忙道。手中立刻多了一柄铜镜。躺了三天,一定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哎,现在梳洗也来不及了,理理乱发吧。扶着鬓角匆忙向镜中看去,不由怔了一怔:镜里的脸珠润玉圆,一双杏核眼如秋水盈盈,脉脉含情;修眉联娟直飞入鬓,鼻若悬胆口似樱绽。清代美女就是这样的?怪不得他们说皇上最宠我,不,最宠宁妃——的确国色天香啊,这次真是赚大了!
失神间,听得众人呼道:“叩见皇上。”一惊,抬眼向他看去。没有料想中明黄色张扬的龙袍,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深蓝衣衫。他身材颀长,那衣服虽普通,穿在他身上却极好看。腰间束着碧绿的玉带,玉佩和香囊垂下长长的流苏,轻轻地摩挲着布料。突然间胆怯起来,我埋下头,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掠到耳后。听得他淡淡道:“你们都退下。”一阵纷乱的悉簌声,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偷眼瞧去,那一双明黄龙靴在地毯上摆成威严的八字,靴上绣着二龙戏珠,模样却是狰狞可怖。过了一会儿,靴子缓缓抬起。龙口中喷吐着火焰,向我一步步靠近。心跳得越发厉害,身上燥热得出了一层薄汗。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我揪着床单,悬着心,不知他要做什么。
从那里到床边的几步之遥,却似过了许久。靴子停住,我无力地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脸上阴云密布,盯住我的眼,沉声说:“绿衣死了……”
“绿衣是谁?”我条件反射地问。
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背对着我负起手,缓缓道:“你病得好……是你设的局,如今却脱了嫌疑……她本就是你的丫头,你要怎样便怎样,只是何苦让她担这样的虚名?”
这都是些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懂。听他的意思,难道是宁妃害死了绿衣?如今可要算到我头上了。我怔怔地,心里一团乱麻。
他接着道:“原来你和他们都一样,朕错看了……朕也不再追究,你好自为之罢。”言毕提步欲走。
不行!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我突然意识到:他这一走,便永不会回头。不行,不能放他走!
“等一下!”我发急跳下床,赤足踩在地毯上,细细的绒毛弄得足心酥痒。
他顿了一顿,继续向外走去。
不管了,我一咬牙——管他是什么皇帝万岁,好不容易来了,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披散着头发奔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他猛然回过头,诧异而愠怒地看着我。
“皇上、陛下、万岁,”我慌不择言,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皇上,你说我害死了绿衣?”
他冷冷推开我的手:“朕已说过不再追究。”
“容我解释!”
“朕不想听。”
“你要听!”我坚决地道。
诧异的神色又一次出现在他眼里,终于换得他微微颔首:“好,你说。”
“我不知道绿衣是谁!”
话一出口,我和他都怔住了:既然我是宁妃,怎么会不知绿衣?若我不知,岂不是否认自己身份?怎么办?大脑急速旋转着——看这情形,宁妃已经失宠,我守着这个身份也没什么用处;可如果我坦诚自己来处,只怕他也不会相信。何况就算相信,我也不愿说——这样就不好玩了。
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随即浮上怒意,冷哼一声:“你想欺君么?”
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只是这主意似乎也太幼稚。没有办法,如今只好孤注一掷,赌一赌了。
我昂首道:“皇上明鉴,我本世外仙姝,不识宁妃、绿衣为谁。只因皇上贤达圣明、上达天听,心甚慕之。冒险偷入凡间,寄居宁妃体内。我下界只为一睹圣容,不可久待。今才初见皇上,已遭误解,难道我来错了么?”音调哀怨,泫然欲泣。
他脸上乌云却越来越浓:“哼,你把朕当什么?这样的谎言也敢说!”
“我没说谎,你不信?”
“世外仙姝,怎会寄居罪妃体内?”他冷笑着道。
不愧一代明君,头脑如此敏锐,我暗自赞叹,却为如何圆谎而发愁。
“这……”我支吾着:“天上之事,不可为外人道。”
“是吗?”他嘲讽地笑着,隐隐有雷霆之势。
“皇上有恐高之症吧?”陡然记起看过的清宫秘档——“朕自幼未尝登墙一次,每自高崖下视,头犹眩晕。”记得此事是他晚年训导子孙之言,外人皆不知。
果然,他脸色一变,却道:“你观察可真仔细。”
以为是我看出来的?我不死心,又道:“皇后不久将再诞皇子。”康熙十一年皇后赫舍里氏第一个儿子不幸夭折。刚才问过宫女,现在正是康熙十二年十月。记得档案中记载,赫舍里十三年五月又产下一个健康男婴,只是不久便即仙逝。这我可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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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道:“皇后母仪天下,自当养育皇子。”
完了完了,记得的说不得,说得的他又不信。我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门外蓦然响起兴奋的人声:“皇上大喜!”
他伸手拉开雕镂着梅花的朱门。门外赫然跪着一群太监宫女,还有气喘吁吁的太医。
“去给宁妃诊诊脉,她的病似乎重了。”他摆手叫进太医,自己却走出去,把我关在门内,只留下半句“什么事”飘荡在香气弥漫的空气里。
“刚才听说有喜事,是什么?”恹恹地靠在榻上,故意分散给我切脉的太医的注意力。
他欠欠身子,诚惶诚恐地道:“回主子,适才太医院会诊,皇后娘娘喜怀龙胎。”
“真的!”我两眼放光,一把抽回手,回头对侍立的宫女道:“快给我拿衣服来!”又对太医道:“行了,你不用诊,我没事。”他刚要坚持,看我竖眉欲怒,只好无奈地收拾起药箱,默默退出。
宫女拿来一件绣满蝴蝶和繁花的桃红旗袍。我皱皱眉,厌恶地道:“太艳了,换件素色的。”又想起一事:“香气太浓,以后弄清淡点。”
那宫女低低“是”了一声,转身进去。过了许久方捧出一件藕荷色长袍。
“怎么去这么久?”我随口道。
宫女竟扑通跪倒,迭声道:“奴才该死!主子衣服多是艳色的,奴才挑了许久才挑出这件来。请主子降罪!”
“行了行了,你没罪,快起来吧。”我忙道。
“你叫什么名字?”看她还紧张着,我岔开话。
“回主子,奴才叫红雪。”声音细若蚊鸣。
“红雪?真俗!谁取的?”
“回主子,奴才四人的名字都是主子取的。”
哦,差点忘了,我可是宁妃。
“是哪四个?你说给我听听。”和颜问道,免得吓到她。
“是。回主子,奴才红雪、侍候您进膳的紫云、给您梳妆的碧月,还有……”
“还有绿衣是吧?”我笑笑:“她是做什么?”
“她侍候主子抚琴。”
原来是个有才的丫头,怪不得皇上喜欢。一定是宁妃知道后心生忌恨,设计害死了她。唉,怎么和小说电视上一样?想到即将面临的勾心斗角,不由得害怕起来。
怕什么?暗暗给自己打气:我又不用靠皇上的宠幸过日子,大不了回我的二十三世纪!想到这儿嗤地一笑,回头对惊讶的宫女道:“以后你改叫棹雪,紫云叫穿云、碧月改叫度月。”
“是,谢主子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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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高高的“花盆底”一步一挪地向坤宁宫走去。身边宫女太监团团围绕,真是前呼后拥。朱红宫墙琉璃瓦,华丽而莫测。天上时而掠过长长伸展翅膀的乌鸦,叫声嘶哑。偶尔走过几个宫女,见了我小心行礼,匆匆离去。除了钗环摇曳碰撞、步履的轻响,剩下的便是一片宁静。浓烈的色彩刺激着神经,让心不由自主收紧。一入宫门深似海,指的便是在这空旷的宁静中,耿耿的长日和一成不变的赤红朱丹中消磨掉短暂而又悠长的一生吧。
“臣妾叩见皇上……叩见皇后娘娘。”我的动作生硬。
“宁妃请起。”温柔悦耳的声音响起,我默默立起。
“坐吧。”却是他道。
一抬头看见他的眼睛,喜悦着,却深不见底。宝蓝龙袍莹莹生辉,在美丽从容的皇后身旁,幸福而满足。世代相传,康熙与皇后赫舍里氏伉俪情深、让人赞叹。今日一见方知确然。
皇后高而饱满的额上垂着绛色流苏,乌黑发髻上一朵绸制牡丹灿然开放,仿佛能散发出暖香阵阵。她容貌清秀,并不甚美,却有着母仪天下的从容气度,高贵典雅。怀孕的喜悦让她脸色红润,焕发出母性的光彩。伴在英姿勃发的皇帝身边,如日月交辉,令人不可逼视。
“臣妾听闻皇后喜怀龙胎,特来道贺。”我微笑着道,心中涌起一丝酸楚。
“多谢宁妃。妹妹还未大安,劳你亲自赶来,”她把头转向皇上:“臣妾真是过意不去。”
他笑道:“宁妃的病已经痊愈。倒是你,今后可要好生保养。这后宫之事也不要太过操劳,能交给宜嫔、德嫔的就交给他们,横竖他们也无事。”
一抹红云浮上桃腮,她温柔地垂下螓首,无限娇羞地道:“是。谢皇上关心。”
我竟一时失神,痴痴地面对此情此景,心里万般滋味无法言道。史书记载,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上午,赫舍里氏生下皇六子,当晚便因难产而死。看着一代帝后如平常夫妻那样享受着将为人父母的喜悦,心中暗暗难受。有谁知道,生的欢喜竟连着死的悲哀呢?得子而丧妻,又是怎样尴尬的煎熬?而唯一知情的我,竟还想着如何从她手里赢得自己的爱情。再说,有谁比得上和他少年结发、青梅竹马,风风雨雨一起走到今天的纯挚深情?
心酸与愧疚涌上心头,我如坐针毡,起身告退。
他深深望我一眼,点头应允。
低头倒行着退下,出了宫门,长长吁了一口气。看来,是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我本就是一个闯入者,哪里有资格再去争夺什么。何况,这只是我不自量力的天真想法罢了。康熙对皇后的感情,是从小一点一滴积累起来。那时年纪小,心无城府,感情自然真挚。我中途介入,凭什么去获得那样的款款深情?……只是,就这样回去了吗?西西若知道,肯定骂我不争气。
手伸入衣领内,一串冰凉的项链触手可及。中间镶着大大的椭圆石头,只要按下去,便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只是这样浮光掠影地来一遭,便灰心丧气地走了吗?不甘心,终究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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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八宝双凤纹盆、红珊瑚镶金盖碗、青玉水仙、蓝玛瑙宝象……金银珠宝琳琅满目,无不流光溢彩,映得整个卧房富丽堂皇。巨大的铜镜前,各色钗钏簪环无不镶金嵌宝,极尽奢华。我拈起一支素净些的翡翠钗,钗身上嵌着粒粒红蓝宝石,如星般闪烁流转。钗头镶了一枚硕大粉色浑圆珍珠,却是镂空的,中心一粒小珠滴溜溜滚动。难为怎么做出来,真是巧夺天工。宁妃如此标致的人物,再戴上这些东西,定是风华绝代吧。我痴痴地想,不由自主在镜前坐下,把钗子往头上插。
“皇上驾到!”
我浑身一颤,尖细的钗子划得头皮生疼。
镜中身后,多了一个挺拔身影。继续用钗子将头发绾好,仔细照了照,方立起来,敛衣跪拜。
他站在那里,长身玉立、目光如电。绛色便服遍体连缀着吉祥万字,硬领上蝙蝠花纹振翅欲飞,仿佛要挣脱逃到此间来。我直直跪在地上,扬起头。他不发一言,闲闲地望着我。周围宫女知趣地退下,只听得墙上西洋挂钟的钟坠晃晃悠悠,发出有规律的单调声音。腿渐渐酸麻,渐渐失去知觉。我仍旧沉默地跪着,昂着看着他。年轻的皇帝目光深沉冷峻,浑不似二十出头的样子。八岁登基、十一岁大婚、十四岁亲政、十六岁诛鳌拜,无休止的责任与负担压在原本稚嫩的肩上,盖过了天性中的顽皮活泼,让童年的无知与快乐远去。过早担负起一个诞生不久的帝国的命运,他的心或许已具备成熟与坚冷的特质,很难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玄烨,我默念着这个名字——玄是黑、烨是火,黑色的火焰,冷酷而炙热。这是我希望用全部思念与热情去拥抱的名字,犹如飞蛾扑火,不惜被灼伤或是焚毁。
可是他就那样在我面前泰然站立,不喜不怒,目光疏离。数尺的距离间,仿佛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深渊。谁先迈出那一步,也许便是粉身碎骨。对此我不敢埋怨,本就是死乞白赖着要来到他身边,本就是希图以谎言换得他的爱怜,本就是愿意这样与他天长地久地对视下去,即使他眼中如含冰雪,即使我吝啬一句求起的软语温言。
黑瞳如铁,将我全身笼罩。背上渗出细密的汗,燥热刺痒。他缓缓走近,轻轻拈起我头上的翡翠珠钗。长发顿时如瀑滑下,流泻至腰。“起来”,他沉声道。
以手支地勉强站起,膝盖颤抖着不听使唤。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可扶的东西。他骤然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的臂,目光在脸上逡巡,堪堪要将我整个看穿。我浑身虚脱了般软软靠在他掌中,眼中浮起薄薄的雾气。他突然松开手,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却闲闲地走到椅前坐下,漫不经心地用钗子敲击着桌上玉磬。“当——”清脆的音韵在室内回旋不已。
“皇上若不信我,白绫毒药,赐下便是。何必如此作践?”我心如死,冷然言道。
他抬起眼睛,面颊上有几星白点——幼时逃过天花的标志——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笑意若有若无。
心中稍动,贪恋地捕捉着那抹笑意,却再不愿奢望。手慢慢伸向颈边,指尖有冰冷的触感。
“你干什么?”他脸色一变,厉声喝道。
“皇上以为我要行刺么?”我冷笑道,从颈中掏出一串银链。纯黑的椭圆吊坠坚硬如磐。从他面前消失,是最好的证明方式吧。让他以为我真的是下凡的仙子,让我在他的记忆中占得一席之地。
“你不要走!”他突然道。
手从吊坠上滑落,惊愕地望向他。黑石上激射出的亮光登时黯淡下去。刹那间,突然泪凝于睫,控制不住痛哭失声。泪珠滴到链子上,发出清响,化成粒粒碎玉无声滚落在厚实的地毯上。
泪水如注,模糊了视线。只听得清越的玉石撞击声如雨般簌簌不止。
满眼朦胧中,一袭绛色渐渐靠近,铺天盖地将我笼罩。温暖的气息吹拂在颊边鬓角,如仲春惠风,酥痒和畅。莫名的哀伤却将我压倒,汹涌澎湃盖过了所有思想。“玄烨,玄烨……”终于哽咽着呼唤出心中藏了许久的名字。史书害我,让我异想天开爱上百世轮回前的人物,摸不到抓不住,只能隔了迢递时空无望地注视;西西害我,让我面对难圆的谎言,背负上一说便是错的煎熬,和道不明的离奇身份;玄烨害我,让我在冰冷与温暖、失落与期盼中挣扎辗转,无力维持自己的骄傲与尊严。一代君王、黑色的火焰,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在我好容易冷下心肠断了念想的时候,燃起万丈炙热,将我全然吞没。
他静静站立,任我的泪水浸透了锦衣。渍痕点点团团,盖过连绵不断的万字花纹。脚下碎玉粼粼闪亮,翠绿欲滴,缀在粉色地毯上,格外分明。我不住抽噎着,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头脑渐渐清明,却不愿离开。
他松开一只手,抬起我的下颔,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表情。
“老实说,你从哪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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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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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泪眼朦胧,躲闪着他的目光,却避无可避。
“说”,他的声音带着不可违抗的威严,手微微收紧。
“红尘世外,不足为外人道。”勉强吐出这几个字,不敢面对他深邃的目光。
他点头,将我放开。我退后几步,大口大口地喘气。
碎玉在他足下咕噜噜滚动,渐化为晶莹水珠,盈盈粘在地毯的绒毛上。
“你不是妖魔罢?”突然问道。
“人间皇帝,位列仙班,妖魔不可近身。”我看到一线光明,心中升起希望,小心翼翼地将它紧紧握住。
“好”,他又复颔首:“那你呢?”
我微笑:“我……十五月下,为天帝猎史。”
看他疑惑,解释道:“每月十五月光最为清正醇雅,将嫏嬛轩中历史典籍晒于月光下,所有凡尘过往皆可入册,无一疏漏。”
“九天女史?”他似笑非笑,扬起眉毛道:“朕喜欢你!”
我愕然地睁大眼睛,片刻的惊喜后心向下沉去。他说,他说——喜欢你,朕喜欢你!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金口玉言,难道就是这样的么?难道每一个嫔妃媵嫱,情浓意洽之时,都会得到这样一句“朕喜欢你”,淡然如风的痕迹。喜欢是喜欢,只是时间流逝便蒙上积灰,有多少兴致再去拂拭呢?越轻易说出来的,是不是消逝得越快?
“不”,我使劲摇头:“你不喜欢我。”
他怔了怔,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朕喜欢的”,他上前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
我猛然将手抽回,争辩似地道:“不,你不喜欢我。”
他眉头陡然锁起,神色不悦。停了一会儿,又淡淡笑起:“朕知道了。”说完转身而去。
春寒料峭宜饮酒。我捧着犀角荷叶杯,看漫天梨花纷纷扬扬,随风而舞,似最后一场冬雪。落日斜晖如血嫣红,恰与杯中之物相映。那株绿萼梅树开了十七朵,谢了十三朵,如今疏疏落落,无复盛时。其实何尝有盛时?日日数去,也不过寥寥几朵,探出苍白的小脸,不堪风寒。翠萼如盏,盛了生长与凋零,如今也不可挽留地萎谢。
纱窗日落,玉壶酒罄。百无聊赖倚在门边,醒也醺然醉也醺然。早就可以离去,却不知被什么牵绊住,安安份份住在这里。极少踏出宫门,出去了不会见到什么人。每日供给充裕精致,远远超过皇妃的份例。他始终没有忘了我,却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安我的心。我明白,他如此淡漠,只因自己先走了一步,已然失却先机。他是等着我的屈服吧,只是他既有如此耐心,我也不会着急。
不对!骤然一惊,康熙十三年底,吴三桂反!竟然,忘了这个重大关节!我深深自责。不知此时他焦心若何,筹画若何。焦躁起来,抓起斗篷奔出宫去。
红色宫墙琉璃金瓦,排列组合成令人窒息的亭台楼阁、殿宇巍峨。该死的高底旗鞋磕磕碰碰,弄得我几欲跌倒。棹雪与新来的扫花气喘吁吁跟在身后,旁边经过的宫人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发疯似的我。真的是发疯了,焦急之余自嘲地想。宁妃娘娘不顾仪容在后宫乱跑,大概不多时便会传到每一位嫔妃耳中,成为他们长日无聊取笑的谈资。不管不顾向乾清宫奔去,远远甩下尾随的宫女。
到了乾清宫,却听洒扫太监说他在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我又掉头匆忙而去。
苍松古柏蓊郁幽深,花草葳蕤茂盛,修剪齐整。心脏因疾奔而剧烈跳动,脚步却缓了下来。手按在胸口上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春天风大,花径上却无一粒沙砾。草木围绕处,“慈宁宫”满汉双文的匾额肃穆威严。心中不禁忐忑,差一点就折身而去。
扫花与棹雪跑得满面通红,香汗淋漓,终于赶上了我。多日相处建立起的默契给了我力量,相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在他们伴随下向前走去。
整好衣衫理理鬓发,我在“宁妃到”的通报声中迈过高高的门槛。
历史上的孝庄文皇太后身穿紫金团龙褂,绾着扁方随意地靠在炕桌上,正同皇帝说着什么。见了我点点头,我忙跪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病了大半年,宁妃可大好了?”太皇太后慈祥而庄重,声音柔和而不失威严:“前段时间听说你好了,怎么又躺下了?我看你气色还好,就只苍白些。”
未及作答,皇上已道:“还未禀告皇祖母,宁妃得了失忆症,以往的事全记不住。所以我让她这些日子修习宫中礼仪,以免失了体统——因此未来给皇祖母请安,请皇祖母恕罪。”
“你是要我恕你的不告之罪,还是恕她的不来之罪?”我一惊,抬起头,却看见她微笑着对我道:“怪不得看宁妃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以前总是有说有笑,现在却这么沉静。”
我脸一红,不自觉低下头。
“既然好了,记得晨昏定晨,多来陪皇祖母说说话。”他淡淡地对我说。
“是。”我忙就道:“遵旨。”
“行了,你去吧。别忘了我的话。”却是太皇太后对他道。
“是,儿臣告退。”他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宁妃,你过来。”太皇太后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去。腕上玉石佛珠粒粒都雕琢着释尊严容,精美非常。
我犹豫着,不知合不合礼数。
她似乎看出我心思,笑道:“不要紧,这儿没外人。”
四周果然没有林立的太监宫女,只有一名嬷嬷,容貌秀丽,不知是传说中的苏茉尔还是苏麻喇姑。
低眉走过去,屈一膝跪在炕上,下半身犹立于炕下。
“果然知礼。”她赞许地点头:“比宁妃聪明。”
我一惊,她却微微一笑:“难得你和她这么像,举止又稳重,皇帝愿意抬举你,也省了宫人的口舌。”
我张目结舌,嗫嚅道:“臣妾就是宁妃啊。”
她脸稍稍一沉,转头对身边嬷嬷道:“璎珞你看,皇帝也是,空口白牙说什么失忆症。宁妃得的是风寒,和失忆症有什么关系?不知这下宫里多少人猜疑。”
璎珞?我望向她,她面目和蔼,柔声对我道:“好孩子,对太皇太后说实话,你是哪家的小姐。太皇太后不会怪你的,你说了出来,太皇太后也好照拂照拂。”
“你倒做起好人来!”太皇太后笑骂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怪她?又怎么知道我会去照拂?”
“太皇太后不是看不惯宁妃,依奴婢看,她也太恃宠而骄了。我看这个孩子倒好,让她来服侍皇上倒妥贴些。”
“你别不知上下,满口里‘你’、‘我’起来。”
“太皇太后适才说了,这里没外人。”她笑道,又催我道:“好孩子,快说吧。”
怎么说?这下我真无法了,难不成又说谎话?
“我没有家……”轻轻道,却不知如何续下去。
她了解地点点头,对太皇太后道:“这孩子命苦,太皇太后别勾她伤心了。”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太皇太后道:“也罢,那你就在宫里好生服侍皇帝,切记小心谨慎。”
“是,遵太皇太后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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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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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29
“你这里倒清爽……我叫他们送来的云融沉香怎么不熏上?”
“外面这么多花,也够怡人了。我怕熏香把花香扰了,反而不好。”
“朕记得以前来总是嫌这屋里香气太重,现在这样反倒不习惯。这样也好,的确怡神。”
“皇上不要嫌屋子简陋,”我笑道:“那些金玉玩器太过耀眼,我都叫他们收起来了——屋子也敞亮些。”
“这架琴怎么不收?”他指着流苏长垂的古琴道。
“琴乃雅器,何必收呢?况且听说宁妃擅琴,我也想学学,免得露了馅儿。“
他忽然面露厌色,短短道:“不必了!”
一下子反应过来,我忙道:“这就叫他们收。”想抽身出去喊人。
“也不用这么急,”他脸色缓下来:“你今天到慈宁宫有何事?”
我一怔,的确是有事,只是混忘了。
“似乎很急啊,看你脸都跑红了。”他又道。
“三藩!”
不大的声音如晴空霹雳,他目光如电,震惊地看着我:“你知道!?”
“十一月二十一日,吴三桂杀云南巡抚朱国治,举兵叛乱。皇上意欲何为?”
“你知道些什么?三藩如何,你说!”他紧紧攥住我的手,沉声道。
心上突然涌起不悦,我不是他的臣子,没有义务为他分析局势。
“你知道,为何不告诉朕?”他逼问。
“天机是轻易泄漏的么?”我冷笑:“是可以像有些话一样脱口而出的么?”
他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气恼,却因我不服从而变了脸色。
“此等大事,是你用来斗气的么?”
我缄默着,固执着不开口。
他终于不耐,冷冷道:“你不说也无妨。看着罢,这江山最后还是朕的!”
“奴婢那天看见皇上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好像生着气呢。”
“怎么又气了?哼,宁妃病了一场,皇上也压不住她了。”一个声音冷冷道。
“听说她得了失忆症,现如今什么都不懂,不触犯龙颜才怪。”
“那真是可惜了,以前人家多伶俐的,想不到变得这样。难得皇上还有兴趣。”
“皇上就没去过几遭。奴婢看皇上除了皇后娘娘,第二个就是惠主子您了。”
我脸色苍白,恼在心头却有苦说不出。太皇太后向旁边小径折去,忙提步跟上。
“宫中最不可听的便是闲言碎语。”太皇太后在璎珞搀扶下踱着悠闲的步子,顺手折下一枝嫣红攒心海棠。
“来”,她唤我。
走上前去,她把海棠插在我头上,端详端详:“年轻就该娇艳点儿。简朴虽好,到底太素净。你也该穿些颜色衣服,人也喜气。”
“是”,我恭敬道:“如今三藩叛乱,宫中裁减用度,因此臣妾也省些事。”
太皇太后修眉一轩,正色道:“所以人更要喜气,别愁云惨淡,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我恍然大悟,笑道:“遵太皇太后懿旨。臣妾素喜清淡,好些鲜艳衣物都赏给下人了。太皇太后既如此说,臣妾以后多穿便是。”
“你和你姐姐还真不一样。”她点头叹道:“偏偏皇帝宠得她无法无天,现在醒过来,却把你丢开了。”
我怔怔地听着,“你的牌子早递上去了,怎么皇帝一次也没翻过?”她低声道。看我呆呆的样子,又似自言自语道:“宫中事也不定。说不准这样倒好,解了众人平日对宁妃的忌恨。”
我回过神来,心想我才不怕呢,却忙点头称是。
“时常去各宫走动走动,也好熟悉一下。”她又道。
“谢太皇太后指点——臣妾已见过佟妃、惠妃、宜嫔、德嫔等位娘娘。改日再去拜望其他几位。”
她满意地点点头,我见状又道:“太皇太后对臣妾如此关心,臣妾心中实在惶恐。不知该如何行事方不辜负太皇太后的厚爱。”
“我问过皇帝,你自小长在偏院,吃了不少苦罢?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也未必不是好事。你性子和顺,我看倒是有福之人。不像你姐姐,在家必是金尊玉贵、娇生惯养,入了宫也不改小姐脾气。”
我沉默不语,只微微一笑。这位太皇太后实在精明,还是少言为妙。随皇上怎么编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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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发和暖,高天上悠悠飘着几只风筝,不知是谁长日无聊,有这等闲情。却触发了我的兴致。一路从慈宁宫走回翊坤宫,已然出了一身薄汗。院中牡丹初绽,檐下归燕呢喃。忙忙地换了软底缎鞋,唤起奴才们也放起风筝来。穿云拿出一只来,一连七个大鱼,扎得甚是精致。她持着风筝,我拉着线远远背风而立。感觉风势渐强,高声叫道:“放!”穿云松开手,我拉着风筝跑起来。回头只见它摇摇晃晃,一分一分趁着风升起来。忙一骨碌松线。那风极为作美,将大鱼翩翩吹起,鱼上铃铛不停碎响,热闹非凡。风筝越升越高,渐渐看不清形状,只阵阵清脆铃声细细传来,甚是动听。地下奴才们都仰着脖子笑看,咭咭呱呱说个不停,兴奋得紧。我得意洋洋,对穿云道:“你们也放起来。叫棹雪扫花度月也来,别充斯文!”她巴不得一声,急急忙忙回屋搬出几个风筝来。那些宫女太监平时小心谨慎,此刻可以玩闹,哪里禁得住诱惑,都兴高采烈,你一句我一句,抢着要放。我由得他们闹,只管扯着自己手中的线。那风筝已稳稳飘在高空。天上几缕流云,柔丝般光泽鲜亮,衬在蔚蓝天幕上,甚是明朗。
“你们这里真是热闹。”一袭明黄服色出现在院门,竟毫无预兆。
一惊之下手中一松,线脱手而去。觉察出时已然迟了。那线被风吹得弯弯扭扭,随着风筝渐行渐远。
“都是你,好不容易放起来的!”我跺着脚埋怨,身后奴才已黑压压跪了一地。
“还好朕来,不然你还抓着晦气不放。”他笑道。
“什么晦气?”我不解。
“春日放风筝,意即送走一年晦气,你不知么?”
猛然记起,笑道:“那多谢皇上了。”说着福下去。
他哈哈一笑:“你也有谢朕的时候。“
“我谢的不是这个。”巧笑低声道:“多谢皇上在太皇太后那里为臣妾正身。”
他不理,一摆手对奴才们道:“都起来罢。”转身走进屋内,我忙跟上。
“皇上请勿忧心,三藩以一方之军敌全国之力,纵然一时得胜,必不能久持。皇上只管安若泰山,运筹帷幄便可。”
他走进屋内方显出疲惫,靠在软榻上一言不发。我沏上一壶酽茶送上前去。
“朕不逼你——你老实告诉朕,三藩到底如何?这些安慰之语不用再说。”
他终于妥协了么,与我和手言欢?心上浮起一丝怜悯,柔声道:“臣妾虽有些本事能知过去,却无法沟通未来。这些事不在臣妾能力范围之内。”
他显出遗憾的样子,却分明放松了一些,望着我笑道:“朕几次对你用强,你不怪朕吧?”
我粲然一笑,并不作答。
他兀自思索道:“你既不知,那朕就放手一搏——看是鹿死谁手!“
这才是我喜欢的康熙,一身霸气。笑盈盈斟满茶盏,滚烫的水在杯中回旋冲击,荡起碧绿的茶叶滴溜溜旋转,青翠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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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刻丝银鼠褂、深紫缎绣玉兰飞蝶旗袍、纳绣折枝栀子金团寿纹加镶滚氅衣,打发了太皇太后的差使,我检点起赏赐的东西来。除了几件衣物,还有一柄玛瑙镶金如意、一串红珊瑚念珠。那日随口说了一句,想不到就得了这些。太皇太后为何独独如此对我,心里百般疑惑,思量不透。今日听闻皇上斩了吴三桂世子吴应熊,原是意料中事,只是不知为何怔忡不定。吴应熊乃当朝额驸,斩了他岂不让公主守寡?唉,国事原不以人情为转移。掌控广西军政大权的孙延龄也娶了孔有德之女,被封为和硕公主的孔四贞。他自封“安远王”,意图与吴三桂呼应,不知这位人称四格格的公主又将如何。推之于其他,眼前皇上这些未成年的女儿中,不知会有多少薄命红颜?其实岂止公主如此,后宫嫔妃更是惨淡。煞费苦心博皇上一夕宠幸,惹得多少人咬牙切齿。若生下儿女有个依傍倒好,或是在外有强势的亲戚也好。若是孤身一人,又没个算计,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皇上的宠幸有什么用呢?最多把你晋成贵人、嫔、妃、贵妃、皇贵妃,再往上便没有了。岂不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同时也集了万千宫人的怨毒与诅咒。
想到这儿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皇上夜夜留宿翊坤宫,还不知那起人如何骂我呢。刚才去惠妃那里小坐,虽知她对我深为忌妒,本不以为意,然而还是为她那些含沙射影的话变了脸色。她却是一盆火似地赶着,“妹妹”“妹妹”叫得亲热。佟妃倒还雍容,只是眉间总淡淡含愁,说起皇上更是叹息不止。我哪里坐得住。看来看去还是皇后最配得上他,光风霁月照玉堂,年纪虽轻却深明事理,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还是事事操劳。更自减用度为皇上分忧。后宫有她这位贤后,众人心存顾忌,倒也无什么大的风浪。
请安跪拜起来方觉出气氛不对,德嫔宜嫔立在地下,椅上弹墨坐垫皱痕尚在。
“你们都坐下吧,宁妃也坐。”
默默坐下,不明所以。
“皇后就要临盆,这事你们就不要同她说了——宁妃!”
“是”,忙立起来。
“这事你和佟妃商量着办——让他们两个告诉你。”
含糊应了,陪笑一会儿,见太皇太后无甚兴致,遂同德宜二嫔退出来。
“怎么回事?”走到御花园,见四下无人方问道。
“姐姐没听说么?”德嫔先道。宜嫔却使了个眼色,让她住了口。
我动气道:“太皇太后让你们跟我说,到底是怎么着,我也好和佟姐姐办?”
宜嫔冷笑一声,道:“娘娘别生气,这事论理也不该咱们说,只是太皇太后吩咐了,不说也不行。”她素来爽利,说话也清脆简断。
“你说吧,难不成失了窍怕担干系?”我反唇相讥。能忍惠妃却总爱同她斗气,不知为何。
她也不恼,扯过一片叶子在手中撕着,道:“比失窃厉害多了。昨天皇上说头疼,在乾清宫独自睡了。今早御衣上的玳瑁在皇上靴中发现一面符咒,竟是厌胜之术。玳瑁不敢声张,拿了往慈宁宫去。太皇太后着我等不可说出去,既然吩咐给娘娘办理,自然是可以说给你的。”
“不知谁这么大胆,居然做这种事。查出来可是满门抄斩的。”德嫔压低声音道。
我想了想道:“偏生在这个时候。现在三藩叛乱,查查宫中有谁关连,大概便是了。”
“姐姐说得轻巧。如今局势紧张,凡有一点关系的无不人人自危,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做手脚?只怕是有人逞着这般心思嫁祸于人罢?”
虽然不满这口气,却不得不佩服她思维敏捷清晰。一时找不到话说,低头思索。
“我看玳瑁也有些嫌疑。”她继续道:“据她说是在靴子夹层发现的桃木小牌。除了她随侍之外,谁有时间把符咒缝到夹层里去?”
“那东西在哪儿?”我问道。
“太皇太后不让声张,送到储秀宫了。”
“那咱们就去佟姐姐那儿,宜妹妹一起去吧。”我邀道,顺口对德嫔道:“德妹妹也去吗?”
她惊诧地朝我看一眼,我微笑道:“宜妹妹见解过人,一起去帮着尽快查清此事。厌胜之术虽不足信,但有人存了犯上之心,无论如何不能姑息。早一日查出来太皇太后安心,皇上也安全一分。”
她稍一思索,点头答允。德嫔犹豫着道:“太皇太后不愿声张,臣妾还是不去的好。”说着便告辞。客套之句,她回自己寝宫,我同宜嫔向储秀宫而去。
路过坤宁宫,我笑着对宜嫔道:“咱们先看看皇后娘娘再去罢。”
“也好,”她沉吟道:“试试皇后有没有得知此事。”
与我想的一样,我莞尔,命人前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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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发福了些,越发贵气逼人。白皙柔嫩的脸上浅浅汪着酒窝,笑着让人看座。
寒暄几句,她突然道:“有件事不知你们知道了没有?”
我一惊,同宜嫔紧张地对视一眼。只听她道:“这几日乏得紧,懒怠出宫,消息也不灵通了。大概这事你们早知道了。”
“不知皇后娘娘说的是何事?”宜嫔勉强笑道。
她眉头微蹙,端起彩凤黄釉盖钟喝了一口,方缓缓道:“真是可怜见——听说和硕长公主回宫了。”
原来是这事,我长出一口气,听得宜嫔道:“长公主前几日就搬回来了,没来拜见皇后么?”
我接口道:“太皇太后说她可怜见儿的,叫留在慈宁宫说话呢。只是从没见过,不知公主心里怎样。”
皇后叹道:“不知她如何伤心。当初嫁给吴应熊时就知不好,年纪轻轻就这样了,以后怎么过?”
“向皇上求个旨意,让她改嫁便是。”宜嫔脱口道。
“哪有这么容易?咱们满人虽不拘这些,汉人的规矩是不行的。”皇后道。
“管那些南蛮子作甚?”宜嫔不满道。
皇后连忙摆手:“可别说这样的话,如今满汉一家,你这话可别让皇上听到。”说着微微一笑,带点调侃地道:“不然皇上又该骂你‘小儿口没遮拦’了。”
宜嫔脸上飞红,却朗声笑道:“皇后娘娘如今也促狭起来,仔细别教坏肚子里的小阿哥。”
皇后眼波流动,喜悦地一笑,脸上散发出母性的光辉。我也陪着“呵呵”笑起来,顺口道:“娘娘的阿哥倒不用担心,只是宜妹妹若有了孩子,咱们可得留意,别让他学得伶牙俐齿,将来师傅也管不住。”
宜嫔瞪我一眼,冷笑道:“妹妹自然比不上姐姐才高八斗,教子有方。”
知她多心,我不理,起身道:“咱们扰了娘娘半日,也该告退了。”
“是啊,咱们还有事。”宜嫔也立起来。
忙朝她使眼色,见她自悔失言,正局促不已。我暗自好笑,心想你也有说错话之时。口中道:“连珠针我还是不会,今日先别学新的,劳妹妹再教我一教。”
皇后笑问:“宁妹妹在学刺绣?你可找对人了。宜妹妹的绣活宫中一绝,连太皇太后都赞呢。”
“臣妾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宜嫔方从容笑道:“宁姐姐吵着要拜师,臣妾哪当得起。”
这个时候还不让人,我又好气又好笑,道:“宜妹妹过谦了,难不成真要我磕头?”
“宁姐姐安心要折臣妾的寿么?”她毫不相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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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作口舌之争,我转头向皇后告辞。她也不甚留,含笑道:“你们两姐妹倒好。只别顾着说话,看针扎了手。”
她分明已经觉察出火药味,言外之意显然。我恭敬答道:“娘娘放心,臣妾们自有分寸。”
宜嫔也屈膝行礼,同我双双退出。待走出老远,我笑道:“适才言语无心,妹妹别生气。”
“臣妾哪敢?”她也笑道。
知宫中难见真心,她如此说,定然以为我是笼络之意,敷衍而已。懒怠辩解,反正也无用,随她如何想罢。
佟妃乃皇上表亲,生得娇柔玲珑、袅娜多姿,皇上亲情之外也甚是喜爱。只是素来体弱多病,承欢难免有心无力。纵然天恩浩荡,渐渐地也就淡了。太皇太后却甚是喜欢,皇后无暇料理的事多交予她去办。因她为人亲和,颇有皇后之风。因此宫人都敬重有加,俨然如副后。这事由她去办倒是意料之中,只是为何让我也插在其中,这又让人不解。寻思起来越发觉得蹊跷,看宜嫔却是一副深思状,我暗自苦笑。在这世间虽知过去未来,面对种种莫测却一点也应付不来。想与有一些真性情的宜嫔结交只怕也不是易事,她对我似乎成见颇深。以前的宁妃留下的阴影太重,压得我无法摆脱。不知紫禁城金碧辉煌之下,藏了多少明枪暗剑、龌龊不堪。
“宜妹妹的见识倒是有理……”听完宜嫔陈述,佟妃沉思道:“只是这样一来就更难查了。”
“和三藩有关的,除了嫁过去的四公主外,还有刚回来的和硕长公主。这两人怎么会起这样的心?必是有人嫁祸。”宜嫔断然道。
佟妃半日不言语,我也无甚头绪。
良久,宜嫔突然道:“臣妾有句话,若是说出来只怕粉身碎骨。只是事关皇上安危,也顾不得许多了。”
佟妃惊奇道:“宜妹妹这话怎么讲?”
宜嫔冷冷瞥我一眼,我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难道与我有关?
她笔直站起来,也不看我,向着佟妃道:“臣妾只是记起一事,牵强附会应到今日,似乎也说得过去。”
“什么事?”佟妃道:“你放心,这里就只咱们,说差了也不要紧。”
宜嫔冷哼一声道:“那也不定。”
我转头叫随侍的扫花出去,道:“宜妹妹只管只言不讳。”
宜嫔却止住,“我既敢说,也不怕人知道。况且这些小丫头抵什么事?深藏不露的才厉害!”
终于忍不住,我愤然道:“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不待见我,然而此事非同小可,你夹枪带棒,到底想说什么?难不成还疑到我头上了么?”
她冷笑,“姐姐急什么?人人都道姐姐患了失忆症性情也变好了,想不到还是这么冲动。”
“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冷然。
“莫说姐姐是否得了失忆症,就算得了,难道就再记不起了么?姐姐可还记得,公主幼时打翻你五彩描金蝶纹攒盘之事?”
“妹妹!”佟妃止道。
“让她说!”我就不信她真能栽到我头上来。
“姐姐那时如何不依不挠,说是皇上赏的东西,公主弄坏了,非要皇后家法处置——公主虽不受先皇宠爱,性子也淘气些,究竟是小孩子。姐姐记档不记档的赏赐也多了,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如今安排这样的计谋,也太刻毒了些!”
“你说什么!”我惊怒而起,袍袖一带,几上粉彩八桃过枝盖钟立时摔得粉碎!
“你、你胡说!”我急怒攻心,气得浑身乱颤:“什么‘描金攒盘’,我从未见过!”锥心刺骨的锐痛阵阵传来,天大的委屈搅乱了思维。我强忍住眼泪,颤巍巍指着她道:“你有什么证据?”
“宜妹妹,这话可胡说不得。”佟妃震惊之下,勉强说道。
她冷冷道:“皇上一连几日留宿翊坤宫,若不是有人买通玳瑁下咒,算起来就只有宁妃娘娘能做手脚。”
攥紧拳头,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丝毫不感疼痛。原来如此,我气极,一股甜腥涌入喉咙,咬紧牙关生生将它咽下。不就是圣宠吗?你得不到就来算计我,让我也得不到。本来以为你性格爽利,可堪为友,却不想竟也和那些人一样,为了圣宠不择手段,血口喷人。难道皇宫之中,除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外,竟没有一点点真心了么?为夺一人之宠、一夕安寝,不惜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将旁人清白与尊严任意践踏。真是可笑,可笑之至!愤恨到极点,语无伦次地道:“好、好,你们都来害我,我不和你们争,我这就走!”
大脑已然混乱,糊里糊涂就往门外走去。眼泪泪扑簌簌掉下来也懒得去拭。摸索着迈过门槛,扫花忙过来扶住,见我泪雨滂沱,不住口地问:“娘娘怎么了?”我不理,跌跌撞撞只管疾走。她慌得连忙跟上,留心着不让我绊倒。
远远看见翊坤宫琉璃宝顶。吹了一路冷风,眼泪在脸上干了,绷得皮肤紧紧的,刺痛难受。心里却清楚了些,回思适才举动,方觉不妥:这么莽撞一走,他们必然以为我做贼心虚,便是有疑惑此刻只怕也做实了。一时冲动,后果只怕是百口莫辩。自悔不及,对扫花道:“回去!”
“回主子,咱们正是回宫呀。”扫花怯生生地道。
看她担心又疑惑的样子,我歉声道:“不是。咱们回储秀宫。”
她不敢多言,扶着我向来路走去。
佟妃宜嫔神情严肃,正谈论什么。见我去而复返,惊讶对视一眼。我理也不理,径直走到一旁佛龛前跪下,指天立咒:“若我宁妃富察氏有害人之心,必遭五雷轰顶、万马践身,打入十八层地狱灵肉分离,永世不得超生!”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只觉胸中排山倒海气血翻涌,再也支持不住,“哇”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登时殷红四溅,飞血点点。扫花唬得慌忙一把将我抱住,手足无措。佟妃急唤:“快传太医!”我闭了眼靠在扫花肩头,微微喘息。这一口血喷出来,心中反而舒坦许多。听得“嗒嗒”旗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渐渐走近。徐徐睁开眼,水红裙摆拂过脚边。宜嫔蹲下身子,指尖在地上蘸了些血迹,放到鼻下嗅了嗅。难道这她也要怀疑?冷冷闭上眼,口中又苦又涩,轻唤“茶”。扫花要起身去拿,却抱着我不敢放开手。宜嫔柔声道:“我来吧。”回头叫霓裳,那丫头早倒了一杯茶,正要递与她。她持杯送到我唇边,我恨恨地抿紧嘴唇,调转目光。她便将茶盏递给扫花,我方在扫花手中喝了几口。喉咙中腥味淡了些,却仍是涩涩的难受。挣扎着要站起来,霓裳与扫花一齐扶着我立起。佟妃忙命绮缃拿来芙蓉褥,垫在椅上。那边宜嫔又叫翠羽倒了一杯茶送过来,自己却站在那儿,微微瞅着我笑。佟妃正色对她道:“宜妹妹还不过来赔个不是!”又对我温言:“宁妹妹别生气,宜嫔向来直言直语,刚才那番话也不是对你一个人。”我握着梅花冻石杯,握住手中若有若无的一丝温暖,心下洞然:佟妃这样,不过怕我不肯饶她。她要保她!我是死是活,根本不在他们心上。或许,巴不得我死吧。我死了,就不会宠擅专房,抢去本就不多的一分圣宠。他们又可鼎足而立,争个不亦乐乎。只是没有我站在前面,挡住明枪暗箭、怨恨毒咒,只怕他们就得亲自品尝那些歹毒计谋了罢?不过,能够除去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大概也算值得。凄然饮下一口茶水,淡淡笑道:“宜嫔为皇上谋,臣妾岂会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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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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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30
佟妃放心地点点头,宜嫔却还是站在那儿,眯着眼笑。佟妃叱道:“还不过来,笑什么!”
宜嫔摸着腮帮笑道:“姐姐别急,事情还没弄清楚,急见得我就不对?”
“你!”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佟妃急道:“你还说!”
我已无力争辩,凄凄笑道:“那就请佟妃与宜嫔彻查此事,臣妾避嫌便是。”
佟妃未及言语,宜嫔便抢道:“那就请宁娘娘暂居此处,查清之前勿踏出宫门一步。”
“你说什么?这是要软禁我么?”纵然气衰力竭,仍愤然。
佟妃也恼道:“宜嫔,别过逾了!”
宜嫔吟吟笑道:“两位娘娘万勿生气,此事臣妾自有道理。”又郑重对我道:“宁娘娘暂且忍耐一时,待此事过后臣妾再向娘请罪,任凭责罚。”
佟妃陡然怒道:“宜嫔,你既在本宫面前自称一声臣妾,这种话是你可以说的么?宁妃大病初愈,有什么差错你担得了吗?”
宜嫔却泰然自若,正色道:“娘娘听我此言,若有什么差池,臣妾一人担待。”
我心中一动,对佟妃道:“就听宜嫔的,扰姐姐几日了。”转头叫扫花回宫拿我的物品来。
佟妃见我答应,颇为吃惊,点头应了。扫花一脸不情愿,又不敢言语。我不放心,又对她道:“回去谁也别告诉,就说我在佟娘娘这里住几日,说说话。要让别人知道,看我打折你的腿!”她听完悻悻离去。
宜嫔笑道:“宁娘娘真是聪明人。”
聪明人?我冷笑。聪明人会被你如此摆布?诬陷软禁也不得声张。
一时太医过来,三人只作无事。把脉后道我“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要好生将息,吩咐总管太监撤下我的绿头牌,开了几付安神的药。佟妃立时叫丫头煎上,又一个劲儿张罗我留宿之事。看她不停忙乱,屋里丫头们穿梭往来,我反倒不好意思。宜嫔却安然告辞,自去了。这一天惊涛骇浪,早已弄得我筋疲力尽,早早睡下,一宿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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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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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31
第二日宜嫔清早便过来。佟妃身子不好,刚服了参茸补气丸。我也才吃了药,拿点心甜口。见她过来,互见了礼便想走开。她却道:“宁姐姐不必走,臣妾昨日冒犯,实是无奈。出了这样的事,姐姐安全要紧。”
“难道还要害我?况且这些巫术也不抵事!”平生最恨别人冤枉我,她虽开解,我犹不能释怀。
“不敢明目张胆害皇上,却能害姐姐呢。倘使持刀弄棒闯入姐姐寝宫,那些丫头太监可拦不住。”她笑笑,道:“姐姐现是皇上心肝上的人,若伤了一点半点,可不是要龙颜大怒么?”
我扭过头,自拣了一块玫瑰白玉酥细细嚼着。听得佟切关切地问:“妹妹以为是谁?”
宜嫔嘻嘻地笑:“有些影儿,不过这回可不敢乱说。不然太医就忙死了。”
佟妃厚道,不解何意,问:“关太医什么事?”
宜嫔看我一眼,含笑不答,只道:“姐姐可会骑马射箭?”
佟妃奇道:“这怎么说?以前是在家学过骑马,入宫自然就丢开了。射箭是男人的事,那可不会。”
“姐姐不会,有人可会……既会骑马射箭,自然也能舞刀使剑,自然也能杀人了。”
佟妃惊道:“谁杀人了?”
宜嫔笑道:“谁也没杀,不过臣妾瞎猜而已。臣妾想,人都道‘夫唱妇随’。丈夫既能骑射,妻子自然也输不到哪儿去。”
佟妃道:“你这话不对。你看皇上常去围猎,何曾看到咱们妃子做这些事?”
我拿着半块酥怔怔听着,此刻皱眉道:“妹妹想说什么?”
宜嫔刚想说话,却见璎嬷嬷走来,口中笑道:“大清早就这么热闹!”
她是宫中老仆,与太皇太后甚是亲密,见了她只当见了太皇太后一般。我们都站起来迎,宜嫔离得近,一步上前扶住,佟妃笑着让座。她笑道:“可不敢当。”
我们都陪笑道:“什么事劳动嬷嬷亲来?”
璎嬷嬷道:“还不就是那事?太皇太后要老身请三位娘娘速去慈宁宫。”
宜嫔忍不住道:“为什么?”
她却讳莫如深,只道:“娘娘去了便知。”
我于是唤起扫花棹雪,宜嫔随身带了霓裳翠羽,佟妃叫上绮缃贴身服侍,另叫一个丫头疏雨扶着璎嬷嬷。一行人向慈宁宫而去。
太皇太后神情严肃,不怒自威。皇帝一袭暗红团龙褂坐在旁边,也是一脸深沉。我暗暗心惊:如今三藩叛乱,后宫之事太皇太后从不让他操心。怎地今日有他在座?莫名地有些慌乱。
走上去请安,这才瞧见炕下瑟瑟跪着一人。蓝衣小髻,一身宫女打扮。定睛一看,不是度月是谁?一阵怔忡,不知发生了何事。难道,有人支使度月诬告我?这样的事宫中多了去,难道今日发生在我身上?莫非,我必得担这不白之冤么?妄图弑君,定斩不赦。浑身冷汗直冒,不小心被茶烫了一下。顺势摸摸项中银链尚在,命是丢不了的。只是想到要离开,心中眷恋油然而生。抬起眼来不舍地望向他,他却是面无表情正襟而坐。罢了,罢了,他必也认为是我干的,如今只怕也寒了心吧。你难道就不想想,我怎会害你?难道你的心就不曾为我思虑片刻,我从未得到过你的信任么?酸楚涌上心头,口中残存的药味蔓延开来,苦不堪言。
“宁妃!”我回过神来,见太皇太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我,忙应道:“是。”
“本宫派了侍卫去你宫里日夜守卫,你尽可放心。”
我怔了怔,不明所以,探询地望向她。她只作不见,对我们三人道:“那件事不必再提。你们跪安吧。”
“是。”齐齐屈膝行礼,默默退出。度月也得了话,跟在我身后。
出了宫门,宜嫔先道:“果然不出所料。”
“到底怎么回事?妹妹知道?”佟妃一脸疑惑。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问度月:“可是有刺客?”
度月离了太皇太后跟前,稍显活泼,拍着胸口道:“可吓死奴才了!”见三妃都望着她等下文,忙道:“昨晚听说皇上叫‘去’,奴才知道娘娘不回,便想睡了。皇上二更的时候却打着灯笼过来,妈才慌忙接驾。皇上听说娘娘没在,坐了一会儿就要走。突然闯进来一个疯子,拿着亮晃晃的剑到处乱砍,叫着娘娘的名字。看见皇上在那儿,又向皇上奔过来,口里说是替谁报仇来着。奴才们吓得动也不敢动,亏得侍卫把她拦住。皇上却叫好生送到慈宁宫,不要为难她。今早太皇太后要人去慈宁宫问话,奴才就去了。”
她一口气说下来,口齿清楚,听得我既惊又怕。却也猜出了一两分,问道:“太皇太后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问了问昨天怎么回事。还叫奴才们不可声张。”
佟妃沉吟道:“难道是?”
宜嫔却问:“你看清楚长什么样了吗?”
度月道:“回宜娘娘,奴才那时怕得不行,只看见是个女子。对了,眉毛上好像有颗黑痣。”
“左边还是右边?”宜嫔追问。
“这个……娘娘恕罪,奴才记不住了。”
“这还用问吗?”佟妃道:“定是她无疑了。”
“谁?”我问。
“宁姐姐真忘了?”宜嫔道:“眉上有痣、描金蝶盘。”
是?我暗自寻思。
“嫁去没几年就变了性子,姓吴的还真有本事!”宜嫔道。
佟妃忙道:“真是想不到。太皇太后不想让旁人知道,快别言语了。”
“她还真记仇,连宁娘娘也要害。”却是霓裳插话。
宜嫔骂道:“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当心你的舌头!”自己却道:“臣妾还只是猜想,所以让宁娘娘住到姐姐那儿去。想不到她真做了,偏巧皇上还在那儿。”
原来是她,我蹙眉:“不知如何处置她。”
宜嫔似笑非笑看我一眼,道:“姐姐是愿意白绫、毒药还是匕首?”
我叹了口气,抚着衣上的流苏道:“她也够可怜的。以前那些事我都忘了,想不到她还记得这么清楚……也想不到她这么恨我,这么恨皇上。她没有害我,倒把自己害了。仇恨吞噬的,其实是自己的心啊。”
宜嫔有些意外,笑了笑道:“臣妾冤屈了娘娘,还请娘娘降罪。”说着便福下去。
我忙伸手扶住,笑道:“宜妹妹快休如此。”
宜嫔含笑道:“我就知道娘娘不会罚我的,不然也不敢说那样的大话了。”
我俏皮心起,道:“怎就知道我不会罚你?就罚你教我刺绣,可要有为师之德。”
她会心一笑,枝上繁花被风吹起,洒了我们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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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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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声悠悠扬扬,款款响起。今日饯花节,后宫也热闹非凡。此节一过,花神退位,春日也将过去了。外面正打仗,宫中也俭省用度。太皇太后却说定要热闹一日,拿了自己分例,搭了戏台请嫔妃看戏。还请了格格和各品命妇一齐游玩送神。一大早宜嫔就遣人来请,要去御花园挂幡条送神。我素厌人多,又不好扫她兴致,只说一时便去。姑且捱个片刻,等热闹劲儿过了再说。闲着无事,取了一管湘妃竹洞箫吹起来。
“斑竹不识泪,何必觅闲愁?”
“皇上!”我又惊又喜,盈盈下拜。
“今日饯花节,你怎么不去?”他含笑问道。
“要去的。过一会儿再去。”
“过一会儿,就不热闹了。”他随口道,从我手中取走洞箫,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皇上。”我轻唤。
“哦”,他似乎回过神来:“什么?”
“该是臣妾问皇上,”我抿嘴笑道:“皇上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他拍着栏杆,缓缓道:“嫏儿,你快乐吗?”
“快乐啊”,不假思索地道。快乐,当然快乐,有你在,怎么会不快乐?
“那你的箫音里,为何总有缠绵不尽之意?”他目光灼灼望向我。
我一怔——缠绵不尽?有什么好缠绵,有什么是不尽的?朝思暮想的夙愿得偿,位份高贵受尽恩宠,只怕多少女子难以企及,我还有什么不足?每日的生活奢侈而精致、闲适而优雅,即使在那个世界里也是罕有,我还在期盼什么?权力的漩涡里不是没有阴谋,我也不是八面珍珑无懈可击,只是如今国患当头,后宫反而清静。加上太皇太后青眼相加,一时半刻并没有迫害加诸我身。一切似乎尽如人意,我有什么不满?我是个贪恋红尘俗事的小女子,贪恋一切美好的东西——佳肴、奇花、珍玩,许许多多琐碎的事物,都可以让我欣喜若狂。如今件件俱备,甚至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难道还缺少什么?
他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想回去,九天女史?”
只觉寂寂的陌生,在铜漏滴答中无尽蔓延。九天女史是他对我的戏称。嫏嬛轩中,九天女史;十五月下,守望尘世。我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猎史的身份。他却唤我“嫏儿”。嫏儿,如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一声声顽强而不甘地迸出,却免不了湮没于无闻;如点点火星等待着烈焰的瞬间吞没,凄艳而决绝地飞舞;如心甘情愿扑向蛛网的蝶,挣扎着最后一次扇动翅膀,那透明的细细翼粉。红颜未老恩先断,可是皇上,在这个时空,我的时间是静止的。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循环往复,每一刻都是前一刻的凝固。看着你建功立业叱咤山河,看着你福寿双齐儿孙满堂,看着你垂垂老态忆昔思旧,看着你心力耗尽不可避免地大行而去。我却还是这一刻的我,没有丝毫改变。那时,我将如何自处,如何求得你们这些受时间支配的人的谅解?妖孽,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妖孽,有人恶毒地暗暗诅咒;妖孽,你是妖孽!太皇太后举着拐杖痛叱;妖孽,你是妖孽!宜嫔惊恐地退后,毫不掩饰眼中的憎恶……妖孽,或许到最后,这便是我的命运。
黑石吊坠沉沉握在掌心,有踏实安全的感觉。“你是不是想回去?”他又问。我将目光投向他的双眸,如光线投向纯黑的深潭。“不,我不想回去。”微笑着抚上他的脸,温润而实在的暖。手指一寸寸掠过肌肤——眉、鼻、唇、眼,细腻而小心。他的睫毛细硬,颤颤地抖动。眼瞳在我指尖不易察觉地转动,如柔软的珍珠。我微笑着凑近,要从那里面看出我的影,那小小的、孤立无援的影。他骤然将我一把抓住,厚实的唇如雨盖落。“呵呵”,我娇笑着:“痒”。
“朕舍不得……”他模糊不清地说着。
“皇上,我跟你说说天上的事吧。”灵巧地从他怀里挣脱,在他耳边轻声道。
“好啊。”他宠溺地抱我坐在美人榻上:“说得好朕赏你。”
我别过脸,望着窗外繁花落尽绿叶成荫的亭亭梨树,幽幽说道:“天之西,有恒河三千,每一条河里都是洁白如玉的细沙。有数不清的白衣仙女永世列坐在河边,小心筛选出形状规则的沙子,用处子之泪涤尽沙上的浮尘。那偌大的天宫,全是这样的细沙堆砌而成,晶莹剔透犹如最纯美的水精。
天之南,有漂浮不定的三千山峦。山脉是整块荧荧的碧玉,峰峦是团团成形的紫气。得道的仙人,乘着风在山间飞来飞去,宽大的袍子被风鼓起,仿佛巨大的鹏鸟。他们的头发,如乌金般闪闪发亮,折射出天光最纯正的锋芒。他们呵气成剑,劈开山峰绝顶,吸取最深处的紫气,吐纳出凌厉的霰霜。
天之东,有三千鸾鸟、三千凤凰、三千麒麟、三千骊龙,统率着亿万飞禽走兽,采集早晚的云霞与清光,和上自己的金津玉涎,织成绚烂不可方物的七彩虹霓,向天帝交换美丽的皮毛羽翼,当羲和戴着日冕经过的时候,在他的车旁获得舞蹈的资格。”
“天之北呢?”见我良久不语,他问道。
“北边有巨大的婆娑宝树,枝叶蔓延到千里之外。树上是银色的重檐飞轩,轩中住着一位仙女。”
“仙女每月十五都会在月亮下记录所有的凡尘过往。那轩叫嫏嬛轩,轩中女仙便是朕的嫏儿。”我话音未落,他便接道:“你一个人住在那儿?怎么其它地方都有成千的仙人异兽,你却要一个人住在那儿?”
笑了笑没有回答,低低轻唤一声:“皇上”,温驯伏在他胸口。沉着稳健的心跳声从血肉之腔中传来,如徐徐擂响的战鼓。我继续说道:“天之中央,是恒河之沙堆砌而成的庞大殿堂。当曦和的第一抹目光照射到它之上时,殿堂便焕发出无与伦比的圣洁光辉,开始了缓慢的旋转。天帝坐在殿堂正中,俯瞰天下的八荒六合,派遣出圣兽传达他的旨意。天帝平和安宁时,殿堂呈现完美的白璧无瑕;当天帝震怒,殿堂会变成如血的赤红,远远看上一眼,魂魄仿佛都会被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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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跟朕说这些?”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我眼睛湿润,笑着抬起头,望向那泓纯黑无底的潭水:“天帝的青鸾定期到嫏嬛轩中拿取史册。她曾经翱翔在九州的每一寸土地之上,播撒祝福或是诅咒。她说四海之内,出现了百年难见的睿智人皇,足以流芳百世。于是我偷偷看了史册上的记载,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玄烨。”一滴泪掉落在他胸口,仿佛被灼痛了似的,他抱紧我的身体,喃喃道:“你不会离开朕吧?”
“皇上”,我对他耳语:“我抛弃了过去的一切,如今什么也没有了……我所依靠的,只有你。”
“你放心,你放心。”他喁喁低语:“你放心。”
我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头,轻笑:“如果所有人都背弃我、厌恶我、要杀了我,皇上,你怎么办?”
“朕杀了他们!”
“如果他们是皇上至亲至爱的人呢?”
他顿了顿,我轻轻从他怀中抽出身子。他却大力将我搂住:“朕把他们打入冷宫,朕一辈子都不会见他们!
朕只要你、朕只要你!”
他的动作狂乱而热烈,薄薄春衫翩然滑落。窗外,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隐约听到“四公主”之名。我不动声色,按规矩行了礼。坐下承欢片刻,看太皇太后与皇上似乎有话要说,知趣地先行退出,来到坤宁宫。
皇后肚子高高凸起,衣上金丝绣菊花纹闪闪发亮。虽然体态笨拙,她仍不失雍容华贵。与她闲闲地说些琐碎之事,渐渐扯到四公主身上。
“听说这位四公主大有来头,是太皇太后亲封的一等侍卫,咱们大清的独一份,武世定然不错了?”我只作无心地道。
“我也只是听长辈说过。当日张献忠攻破广西,定南王孔有德以身殉城,全家只有她逃了出来。一路上收集旧日部属,护送父亲灵柩回京。朝野为之震惊,先皇赞她贞烈有勇,太皇太后收为义女,赐封和硕公主。幼时随母进宫朝见太皇太后,她也在旁边。记得样子清丽,看上去娇滴滴的样儿。听说武功却是连侍卫们也比不上。”
“她嫁到广西去,倒是可惜了。”我笑道。
皇后便道:“那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先皇驾崩后,她自请守陵。后来因她与定南王部将孙延龄早有婚约,所以嫁了过去。其实也是牵制他的意思。如今吴三桂作乱,定然招揽孙延龄,不知四公主如何处事。”
“不知她是帮娘家还是帮夫家。”我调笑道。
“她本是汉人,若说娘家,广西才是她正经娘家。不过太皇太后与先皇对她恩宠有加,她父亲也是尽忠而死,想来心里应该是朝着咱们的。”
“她现在可有消息?”我笑问:“真想见识一下这位公主。”
“我这里没什么消息。妹妹也知道,如今后宫之事都交给佟妃打理。连宫里的事我都不清楚,何况外边。”她笑道,并无抱怨之意。我心知并非如此,她虽不管事,却有管事的时时禀报。不过朝政上的事,只怕她的确不知。
我点点头,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
一路上思忖不已。刚才在慈宁宫分明听到的是“四公主”,难道孙延龄已经反了?史上说孔四贞仿佛控制了军权,他并没掀起什么大浪。可看太皇太后与皇上的样子,似乎情况并不简单。这段历史一直没注意,如今一急更是抓不住头脑。心中只一个信念:“帮他,一定要帮他!”
于是日日筹画计算,却是无计可施。后宫不可干政,消息也少得可怜。皇上一连几日宿在养心殿,与大臣谈到深夜,连面都不见。皇后不日临盆,宫中忙着准备。我也分了差使,镇日忙乱。今日好容易得些清闲,早早睡下。正自香梦沉酣,忽被大力摇醒。勉强睁睛一看,度月只着小衣、一脸惊慌,急道:“佟娘娘来请,主子快去坤宁宫,皇后临产了!”心中大惊,不祥之感袭来,睡意顿消。忙忙起身穿衣,草草梳洗完毕,天已微熹,忙带了扫花棹雪过去。
刚至坤宁宫门,那边惠妃、德荣二嫔也一起赶到。惠妃见了我,不免半讽半笑地招呼几句。见宜嫔出来迎接,原来她早到了,方款款进去。
佟妃知我们到来,从内室出来,一脸焦急,接住道:“稳婆说难产。”
各各惊慌,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一个要烧香拜佛,一个要请萨满跳神。惠妃把稳婆子们骂了一通,道这些东西不中用。又说她生皇子时也是受尽苦楚,言语中不掩得意。佟妃只含糊答应,宜嫔早进内室看视。我也进去看了看,见皇后满头是汗,挣扎不住。几缕秀发粘在颊边,口中呻吟凄楚。我忙出来道:“请太医吧!”
“这种事怎能请太医?”惠妃瞪大眼睛看着我道:“娘娘清誉不是玩的!”
无心和她争辩,我对着佟妃道:“事有轻重缓急,皇室血脉要紧!”
佟妃低头想了想,唤过疏雨道:“去慈宁宫请示太皇太后。”
“若太皇太后问皇后情况怎么答?”我道。
佟妃叹道:“也只能实说罢了。”
疏雨得了话,匆忙而去。我们在这里枯坐等候。佟妃焦灼不已,在手指上绞着锦帕,眉头紧锁。惠妃滔滔不绝地说她当日产子之事,德嫔荣嫔在旁点头附和。只有我坐在椅上,慢慢啜着茶,如鲠在喉。窗外日头越升越高,光芒渐盛,我却知皇后时刻越来越少,心中不免凄惶。思她与皇帝青梅竹马伉俪情深,相依相伴到如今,一旦撒手而去,皇上他?万般无奈,唯有暗自叹息而已。宫女们灭了烛火,将窗户推开。清晨的空气从碧纱中透进来,却是股股草叶的涩味儿。看那铜漏滴滴答答,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中似乎无限的漫长,数不清的思绪如一团乱麻绞在脑中,胀得头痛。皇上、太子、皇后,连成一串陈旧的记忆,不知该为谁难受。从没有过此刻这样,如此希望自己具备足够的力量,将历史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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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心神不宁间,一声婴儿啼哭清脆响起。我精神为之一振。众人如蒙大赦,展颜微笑。宜嫔兴奋地跑出来道:“生了!”佟妃喜得立起来合十道:“阿弥陀佛!”惠妃忙问:“是男是女?”“是皇嫡子”,宜嫔加重语气道。惠妃堆起满脸笑容道:“皇后大喜了。”德荣与后面赶来的端嫔都各各称贺,喜气洋洋。
一个稳婆突然惊慌而出,惶惶道:“回各位娘娘,出大红了!”
“太皇太后驾到!”未及反应,众人忙跪拜接驾。
太皇太后领着一干太医从容而至,待我们起身,转头喝道:“快去!”太医们忙鱼贯而入。佟妃上前禀明情况,询问是否派人禀报皇上。太皇太后一摆手,道:“皇帝在商议要事,不必打扰。”正说着,奶子将孩子抱出。太皇太后笑着看了一眼,问:“皇后怎样?”奶子小心道:“娘娘出血不止……”话犹未完,太皇太后快步走入,佟妃也跟了过去。
我拉住也要跟去的宜嫔,道:“人多了吵到病人,空气也不好。”她方罢了,终究坐不住,在屋里转来转去。惠妃却唤“芸香,把前儿皇上赏的西洋白参拿来,给娘娘含着!”宜嫔道:“惠娘娘不必忙,皇后这儿什么没有?要说白参更是寻常,各宫娘娘不都得了?”惠妃正欲说话,见太皇太后出来,忙住了口。我吩咐扫花上茶。彼时坤宁宫丫头大多进内服侍,剩下的也六神无主,哪里想得到这些。太皇太后瞅了一眼黄瓷寿纹盖碗,并不去碰。见她神色沉重,我笑道:“太皇太后请勿忧心,皇后娴淑有德,上天也要保佑的。”
太皇太后叹道:“好孩子,若真应了你这句话倒罢了。”
我也只好说些安慰之言,见太皇太后沉吟不语,便也默立一旁。
半晌,太皇太后唤“宁妃”,我忙答应。她道:“你进去看看,让佟妃出来吧,她身子弱。”又看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宜嫔,让她也进去。
我俩转入内室,屏风外一干太医正讨论得焦头烂额,不时拭汗。见我俩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宜嫔先就问道:“怎么样了?”太医们你看我我看你,不发一言。宜嫔急道:“快说啊!”其中一个越众而出,道:“回娘娘,大红不止,臣等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我俩皆会意,不再问,绕过屏风。一眼便瞧见床边满满一盆血水,触目惊心。宫女们不停地换下染血的锦布,穿梭往来。走近去看,皇后盖了一床黄绫锦被,被上血迹斑斑,身下褥子亦凝了团团血块,甚是骇人。佟妃满眼含泪,哽咽不能言。我便让绮缃扶她出去,与宜嫔两个留下看视。宫女们手中不停,锦布越扔越多。眼见血势不止,外头太医却没个对策。知此劫难免,我反倒定下神来,指挥众人换水换布。皇后面如白纸,昏迷不醒。那呼吸也细细一缕,十分微弱。宜嫔早忍不住,出去将太医骂了一通。我无心去管,要了参片放入皇后口中,唯愿她能支持到皇上过来。眼见得血流越来越少,有的宫女竟失声痛哭起来。我也心如刀绞,叫过宜嫔让她仔细看着,自己走了出去。
见我出来,众人目光齐集到我身上。我不理会,走到太皇太后跟前跪下,泣道:“臣妾无能,皇后娘娘仍然血流不止,危在旦夕。”
太皇太后掠过一丝哀痛,稍纵即逝,道:“不关你事,你起来罢。”
我犹跪着,拭去泪水,定了定神道:“臣妾有一事求太皇太后恩准。”
“什么事?”她有些奇怪。
“请太皇太后恩准,奏之皇上。”我鼓起勇气一字一句地说。
她并不惊讶,只沉思道:“国事要紧……”
“可是皇后这里……”我急道:“来不及了。”
佟妃上前跪倒,哽咽道:“求太皇太后恩准。”
她目光不知望向何处,长长的指甲笃笃敲击着桌面。端嫔这时也过来跪求。惠妃见状,便领着德荣二嫔也跪下了。太皇太后深深叹了口气,终于道:“也罢。”
我松了口气,见她唤过璎嬷嬷,吩咐道:“你去罢,皇帝自会明白。”璎珞会意而去,我们方立起。
我连忙进去,皇后已经奄奄一息,呼吸时断时续。忙伏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娘振作些,皇上马上就到。”见她眼珠果然动了动,似乎想睁开却又无力。我继续道:“娘娘一定要坚持住。”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冰凉如斯。我回头对低头饮泣的宫女们道:“快拿汤婆子来,多多烧热水!”宫女连忙跑开。一会儿拿了十来个汤婆子,照我吩咐放在皇后身侧。又用金盆盛了数十盆滚烫的水放在地下。此时天气已热,一时间室内如蒸笼般,雾气氤氲。
听见外头的声响,皇上已至。见他步履匆匆疾步走入,奔到皇后床边。宫女们连忙移开拦路的金盆。他伏身向皇后柔声道:“朕来了。”一面伸手将颊上乱发掠到她耳后。皇后竟然缓缓睁开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慢慢滑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皇上忙止道:“你不用说,朕都知道。”见我在旁边,道:“快去把孩子抱来。”我忙出去传旨,一时奶子抱了皇子过来。皇上悲喜交集,接过裹得紧紧的襁褓,道:“你放心,你放心……”我听了此言,心有所动,怔怔站在那里。正寻思间,忽听得他提高声音道:“传朕旨意,立第六子胤礽为太子!”太子、胤礽,这孩子叫胤礽,怔忡间转头看去,皇后含笑躺在他怀中,神情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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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大行,举国致哀。皇帝痛不欲生,辍朝五日,诸王以下的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的八旗二品命妇人等,俱齐集举哀,持服二十七日。我每日四更便起,和妃子们打理停灵出殡事宜。连日的忙碌头脑也麻木了,看着皇后微笑画像,竟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哭灵时好不容易蒙混过去。皇上却是大恸,抚棺痛哭,任谁劝慰也无用。我偷偷唤过御前服侍的玲珑,问皇上寝食之事。御前本是玳瑁服侍,因与和硕长公主干下那等事,被寻个错杖毙了。和硕长公主也被送到盛京居住。御前答应便由玲珑接替。她倒是一味忠心,愁眉道:“皇上不思饮食,夜里常惊醒,辗转到天明。”我虽知必是如此,却也不由愁心忡忡,又有一丝惆怅失落。吩咐了御膳房每日熬些精致粥食,配上开胃小菜,亲来劝食。他却不为所动,连番苦劝下竟发了脾气。我心一横,赌气走开,回思起来终究放心不下。又是气又是忧,夜夜难眠。
太皇太后亦着急万分。据报三藩势头正盛,皇上却无心朝政,只顾伤心。太皇太后虽是气恼,也不忍呵斥,只命我等温言软慰;她亲自召见大臣,商议国事。这日我到慈宁宫请安,见大丫头璠玙领着一干宫女在殿外候着。知有大臣在内,便欲回避。掉头走了几步,脑中灵光一闪,又抽身回返。璠玙看见我,迎上来拦住,道太皇太后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我谎称正是应太皇太后旨意而来,看她正发怔,急忙就往里走。她从后面追上来,我早推开宫门,一脚迈了进去。
索额图、明珠都是见过的。另有几名大臣,坐在两边椅上,一起朝我回过头来。我只觉两腮发烫,朝主位上正襟危坐的太皇太后福了一福。见她立起眉毛正欲发怒,我忙转头含笑招呼各位大臣。太皇太后喝道:“璠玙,自去领二十板子!”璠玙不敢争辩,低头走开。我不忍,求道:“太皇太后,是臣妾硬要进来,她拦不住。”她怒道:“办事不力,理当受罚!”我头一扬,朗声道:“璠玙并非不尽责。太皇太后派了她这个差使,就应估计她的能力可否做到。如今她让臣妾闯了进来,是臣妾之罪,可太皇太后也难免识人不清,错委了她。”
太皇太后道:“你说得有理。但她并非拦不住,是不敢拦!难道本宫旨意比不上宁妃吗?她既想两边讨好,就不能不付出代价!”又冷冷道:“宁妃抗旨擅入,减去半年薪俸。”
我脖子一楞,道:“臣妾愿自捐两年薪俸,以抗三藩!”
她倒是稍稍惊讶,随即道:“就全了你的心意,退下!”
“臣妾有话说。”
“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
“太皇太后请听臣妾一言。若臣妾说得不在理,再罚不迟。”见她无话,我只当默许,侃侃而谈:“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然以太皇太后之贤,能将国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此等才华若闲置后宫,岂不可惜?臣妾不敢与太皇太后相当,然对政事也自有一番道理。如今吴三桂占半壁山河,势头盛极。又逢皇后仙逝,皇上哀苦难拔。臣妾日日焦心,斗胆探听。得知孙延龄据了广西兵权,自封安远王,欲与吴三桂接应。妄自揣摩上意,太皇太后必是为此事劳心。若广西陷落,与贵州云南接为一线,吴三桂重兵在手,势必挥师过江。那时要治他只怕不易。更可惧者,民心动摇、军心不稳,要再抗贼更是难上加难。如今四公主人在广西,若能与她接应,牵制住孙延龄,将定南王旧部握在手中,不使吴三桂得之,则广西可保,进而保住大清江山。”
“娘娘有所不知,据探子来报,四公主被软禁在府中。她的丫头欲出去通风报信,却被孙延龄察觉,斩于剑下。另有一个丫头舍命跃下高楼,血溅民巷,方才将消息传出去。”一名大臣起身道。
我回过头疑惑道:“你是?”
“臣周培公。”他抱拳行礼。
我忙还礼,口中道:“久仰。”看他惊讶之色,暗自得意。却正色问道:“四公主身怀武艺,乃大清一等侍卫,怎会受制于孙延龄?”
却听太皇太后道:“寡不敌众,孙延龄终究是男人,军权现在在他手中,料想四贞不及收回便被他算计了。”
“既然如此,何不将四公主被软禁的消息散布出去?定南王旧部忠于孔家,如果得知此事,定然不服孙延龄统领,四公主也可脱困。”索额图道。
我淡淡一笑,道:“索大人此言差矣。若消息散开,逼得孙延龄杀了四公主怎办?他只说四公主染病身亡,捏造四公主遗言,命部下归顺吴三桂。纵然不使人信服,也没人有理由造次。只有四公主亲自现身,昭示孙之恶行,这才使广西军归心,使孙延龄孤立。”
另一个满嘴络腮胡的大臣出列道:“那也不定。广西军虽多为定南王旧部,岂是一名女子所能统率?况且他们都是汉人,说不定倒向吴三桂……”
“当初定南王壮烈身亡,张献忠拘了四公主。她好不容易逃出,一路将旧部收队。艰难跋涉千里之途,回到京师。此行此举,只怕许多男人都不及。何况四公主自入宫中,太皇太后念她身为将门之后,命人传授兵书战策。她聪慧伶俐、文武双全,谋略定是不差的。既有胆识又有谋略,统领区区一省之军有何不能?吴三桂亲手勒死南明伪帝,前半生叛明、后半生叛清,如此反复小人,谁会舍弃忠义之名依附于他?定南王旧部皆忠勇有加,岂会如此糊涂?”我兀自说着,没见太皇太后脸色渐沉。待我说完,她一拍桌子,斥道:“够了!”我忙住口,见她缓了口气,道:“本宫知道了,你退下!”
我犹坚持道:“臣妾求太皇太后,臣妾愿亲赴广西,救公主脱困!”
“行了!”她大怒:“越说越不象话!朝廷重臣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众皆默然,我怏怏立在一旁,垂首不语。却见周培公上前道:“太皇太后恕臣多言,臣觉这位娘娘说得有理。必须派人救出四公主,才能兵不血刃制伏孙延龄。如今朝廷军队抵御三藩,已经没有余力了。只是这等重任,不能让娘娘前去犯险,臣愿请命赶赴广西,请太皇太后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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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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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32
太皇太后似已倦极,支着头道:“待本宫想想。你们先退下吧。”
众人都跪安,我也欲走,却听她道:“宁妃,你留下。本宫要让你知礼!”我只好站住。几名大臣也向我行礼,我万福还礼。那络腮胡子朝我冷笑,我气得瞪了他一眼。周培公看着我面露担忧,我感激地朝他看了看,微微点头致意。
待他们退下,太皇太后斥道:“谁给你的胆子!”
我低着头,赔罪道:“臣妾无礼,丢太皇太后的脸。”
“哼,你也知道无礼!”她道:“不过倒没丢我的脸,只是索额图和图海的面子可让你拂尽了!”
“是”,我喏喏道。
她浮起一抹微笑,道:“刚才这么理直气壮的,怎么现在怕起来?”
我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笑道:“原来太皇太后是吓臣妾的,臣妾可悬了半日心。”
“那些都是咱们的文武重臣,我都得礼让三分。你一个妃子,就和他们对上了。要不我及时阻止,还不让你得罪光了?索额图是皇后父亲,你也敢说他!”太皇太后叹道:“咱们还要靠他们保住天下,你可别这样孟浪了!”
“是,臣妾知道,下次不敢了。”我应道。
“还有下次?”她喝斥:“你有什么话私下跟我说便是,何必擅闯?让他们见了,岂不是玩笑我治下无方?”
“是、是”,我又福了福,低了头不说话。
隔了一会儿,听得她缓缓道:“不过让他们看看,咱们女子一心抗敌,意志坚定。也让他们越加谨慎,不敢有软弱之念……对了,皇帝近日怎样?”
“逝者已矣,皇上这样,岂不让娘娘地下也不安宁么?”我柔声劝道,一面端碧粳细粥:“皇上好歹吃一点。皇上不爱惜身子,便是置天下子民于水火,皇上难道安心?”
他闻言拈起玉箸拨了几口粥,我又移过胭脂鹅脯、蒜泥鸡茸、翡翠芸豆,劝他进些。他每样都尝了尝,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这已算不错,我稍感欣慰,让宫女撤去碗碟。他道:“你还没用膳罢?趁便就在这里用了,免得饿着,回去也省些麻烦。”我笑道:“臣妾过来时用了些点心,也不甚饿。”挥手叫扫花上酒。他奇道:“这是为何?”我道:“臣妾知娘娘丧服未除,不可宴饮。只是今日有些例外,还请皇上恕罪。”
他道:“有何例外,你倒说来听听。”
我将碧绿玉方斟满,那酒如琼浆玉液,晶莹透亮。我举杯道:“请皇上满饮此杯。”自己先就仰头一饮而尽。
他便也一气饮干,道:“现在可以说了罢?”
我盈盈跪倒,朗朗道:“臣妾今日跟皇上辞行了!”
他大为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
我道:“臣妾自请亲赴广西解救四公主,太皇太后已经答允,后日便送臣妾上路。”
他怔上一怔,旋即跺脚道:“你去有什么用?”
我冷笑道:“皇上不理朝政,太皇太后年事已高,难道臣妾不该分忧么?四公主生死未卜,广西军去向不明,臣妾难道坐视不管,眼看大清半壁陷于贼人之手么?”
“那也轮不到你!朝中这么多文武大臣,谁去不比你强!”他沉声喝道。
“朝中虽有能人,却因皇上沉湎哀思而人心惶惶。臣妾虽无才无德,却甘愿以死换得政局安稳。”
“你、你这是怪朕?”他气得浑身发颤:“朕之江山,还要靠你一个女子来保住?”他朝我扬起巴掌,手臂在半空里顿了顿,又强自压下。却忍无可忍,抓起桌上杯子,猛地向地下砸去。顿时一声脆响,碎玉四溅。锋利的棱角划过我的面颊,腮边有一星刺痛。
我伸手在脸上一抹,几丝血痕粘在掌上,不由想起数日前那场劫难。心中酸楚,不自由主地道:“生老病死,万物之所难免。如今皇上与皇后情深似海、追思不绝,臣妾羡慕。不知臣妾去时,皇上可会如此伤心?”
他倚在桌上,良久无声。我听得窗外风声萧萧,鸟振翅扑簌。看那金光闪闪的西洋挂钟晃晃悠悠打着坠子,卟嚓作响。宫女们侍立在旁,一动也不敢动。香炉中紫烟缭绕,渐渐地淡下去,终于散尽。我盯着红漆雕花的桌脚,仔细辨认着那上面的戏珠龙图。雕工娴熟,二龙栩栩如生。扬牙出牙,云雾缠身,长须如剑,怒目而视。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恰在此时,平地突然一声惊雷炸响,闪电利芒穿过窗户,窗棂似也被震动。惊得我猛一抬头,他突然过来将我拥进怀中。我把头埋入他胸膛,轰隆隆的雷声远去。温暖细密的绸缎摩挲着脸庞,安全而踏实。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拇指轻抚脸上伤口。细细的疼痛传来,我轻颤。他深深长叹,吻上我腮边。硬木桌脚咯着我的脊梁,冰凉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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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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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朕欲除鳌拜,是她出主意,将茶碗放在沸水中煎煮多时,待鳌拜来见时,奴才奉上此碗。他端起来就喝茶,却吃痛松手,茶碗摔破,是为动手之讯,又可以犯上不敬之罪将他逮捕。”深夜帐中,我在他怀里静静聆听。
“那年她生下承祐,朕欣喜万分。本欲待孩子长大一些就封为太子,给他请位名师好生教导。没想到竟然夭折……”
“皇上……”
他不让我插嘴,继续道:“朕幼时去索家,常见她偷偷在门外窥视。那时孩子心性,觉她乖巧活泼,于是常在一起玩耍。她跟着兄弟们读书,常常教朕如何捉弄师傅。朕回宫去试,果然有趣。越发喜欢和她在一起。
“后来太皇太后赐婚,选了她做皇后。那时大家还小,只觉能天天在一起玩耍,很是高兴。后来鳌拜日益猖狂,不可不除。朕在朝堂上受了气,回去朝她发火,她不辩不争,只一味劝解。
承祐去后,朕深感愧对于她。自从她跟了朕,就没过上几天清闲日子。后来她又怀上龙子,朕想着等孩子生下来,一定要加倍待她好,不再让她受苦……”
“皇上”,我忽然道:“皇后既为国母,自当心怀天下,为皇上分忧。况且她与皇上琴瑟相偕、夫妻恩爱,料皇后虽辛苦,必是高兴的。人活于世,各有各的苦楚,谁又能富贵清闲俱得?”说完紧张地看着他,见他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方缓缓叹了口气。我放下心来,却突然一阵心悸,彻骨的恐惧浮上心头。
“皇上”,我立起身来,不顾锦被从身上滑落,直视着他:“皇上,你说过你喜欢臣妾,是吗?”
“是啊,朕喜欢你。”他有些不耐。
“可你真爱的是皇后,是吗?”
他皱眉不答。
我不依不挠,追问道:“皇后怀孕,你才和臣妾这样好,是不是?如果皇后不死,你还是会和她在一起,不要臣妾了,是不是?”
他冷然道:“天子恩泽六宫,自不会冷落你。谁都不能独擅圣宠。”
“可皇上还是最爱皇后,不是吗?”我抓紧被角,哀哀看着他道:“你告诉我……如果只是因为她死了你才这么怀念她,我也可以死。如果你是爱她深切方才刻骨悲痛,那臣妾、臣妾……”
“你将如何?”他沉声道。
我爆发出一声啜泣:“臣妾错了、全错了!用全部心情换得你一分喜欢,我多冤、多冤啊!”
他静静看着我掉泪,不发一言。我坐在床上哭了一会儿,自觉无趣。想到后天便要远赴广西,是生是死尚且未知,现在与他较真实在没意思。既然他是天子,我便只有恪守为妃的本分,小心翼翼迎合他的心意。而我却相反地,总是触怒他的逆鳞。可是谁让我爱他,无能为力不可自拔地爱上他,不由自主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那威严不可侵犯的七尺天龙,是我命中的魔障,丢不下斩不断的情丝纠结。
默默揩干眼泪,含羞忍耻乖乖地躺下。睁大眼睛望着头顶明黄的纱帐,明黄、朱赤、绛紫,组成皇权的神圣与崇高、那隐秘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而我,似乎永远只能驻足观望,用自己的体温极尽所能地贴近冰冷的高墙,温暖那小小的一方墙角。当我不甘如此,试图闯入时,所得到的,不过是撞得头破血流也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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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在旷野中缓慢前进。我坐在车中,轻轻撩起窗帘一角。车外修竹茂林,青翠可爱,潮水般涌入眼中。周培公跨了骏马随侍在旁,抢作管家模样。看过他朝服顶戴的样子,再与眼前情景相对,我不由抿嘴一笑。他却正好回过头来,见我微笑,亦含笑问道:“娘娘笑什么?”
“你忘了太皇太后的嘱咐了?”我笑道。
“哦”,他忙改口:“少奶奶笑什么?”
“少奶奶?”我越发乐不可支:“那我该叫大人什么呢?大管家么?”
“少奶奶称呼微臣‘老周’便是。”
“可是你并不老啊。呃……看你的样子,不过三十来岁吧?”我好奇地问道。
他笑笑没有回答,道:“少奶奶还是坐回车里,小心路上颠着。”
我不理会,忍住笑正色道:“你看日色将沉,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在哪儿打尖?”
他反倒呵呵地笑起来:“想不到少奶奶还知这些俗语。”
“我知道的可多呢。”我一扫在宫中沉郁的心情,高兴地道:“我还知道你会成为大清名臣、历史上的传奇人物!”
他并不相信,只客气地笑道:“多谢少奶奶吉言了。”
“你不信?”我急道:“我是会看相算命的。我知道你以《平凉策》见于图海,方得重用,不是吗?如今三藩叛乱,是成就你一世英名的好机会,由你信不信!”
他笑道:“原来少爷跟少奶奶提过老周以前的事。”
“他才没说过呢。”我脸色沉下来。想起宫中那个人,一丝郁郁如毒蛇般缠上心脏,再难摆脱。周培公见状,转移话题道:“咱们就快出京了。”
“什么,还没离开京城么?咱们不是走了一天了?”我惊讶道。
“城是离了,不过还在北京范围内。车队行得慢,所以走得不远。”他恭敬起来。
适才轻松愉快的气氛顿时凝滞,我点点头,缩回车中。车厢摇摇晃晃,扫花已经睡了过去。我也昏昏欲睡起来,靠着车壁合目养神。
朦胧中,听到周培公喊道:“少奶奶!”
“什么?”我惊醒,忙拨开窗帘探出头去:“出了什么事?”
“少奶奶莫惊,没出事。刚才探路的人来报,十六里外有村落。咱们今日就在那里住一夜罢。只是村舍定然简陋,委屈了少奶奶。”他毕恭毕敬地道。
“哦,好。”我还没完全清醒,随口应了一声,并不在意。听得他发令加紧前行,要在天黑前赶到。再不想睡,坐在车中胡思乱想。
“等一下!”我突然叫起来:“停下!”掀起车帘迈了出去。
“少奶奶可是要更衣?”他问。
我摇摇头,跳下车:“我下去散散,扫花跟着就行了。”
“不可!”他忙道:“少奶奶若拘得紧了,待咱们安顿下来再逛不迟。这个地方人烟稀少,少奶奶这样太危险。”
我淡淡道:“那你也跟着罢。”信步向林中走去。
回头见他果然亦步亦趋远远尾随在后,我暗自好笑,令扫花把他叫过来。他小心走近,三尺之外便止步不前。
知他避嫌,我故意朝他走去,他连忙向后退。我板起脸道:“你怕什么?嫌我身上臭吗?我熏的可是云融沉香,不信你闻!”一步上前,抬起手臂凑到他鼻下。
他侧过脸去,正色道:“请少奶奶自重!”
我道:“我偏不自重,怎么了?”终究还是收回手臂,笑嘻嘻地负手歪着头看他。他冷冷道:“少奶奶此举让老周粉身碎骨倒是小事,却置少爷于何地?少奶奶今后又如何自处?”
我的气骤然上涌,冷哼一声,不屑地道:“自处?你以为我不知道太皇太后为什么派我去广西。放着朝中多少文武大臣不用,偏偏让我去!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敢杀人,就是派个侍卫也比我强些。”
他大惊:“少奶奶知道?”
“呵呵”,看他终于露出慌张,我冷笑起来:“你装得真像啊,和我说说笑笑,跟没事儿人似地!不过对一个将死之人,什么都无所谓罢。”
他定定地立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臣正在设法,怎样两全其美。”
“别做梦了!太皇太后可不愿两全其美。对她来说,保住广西除去宁妃便是两全其美。”
“娘娘,臣绝不会用您去交换四公主的,臣一定会保全你们两人!”他激烈地反驳道。
“那你怎么跟太皇太后交待?”我冷冷看着他。
“臣自有主张。”片刻的激动后,他回复了冷静与镇定:“大不了以臣之命,换回四公主。”
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仍然冷漠地道:“你?你的命值什么?有皇上宠爱的宁妃值钱么?况且太皇太后是要我死,就算你牺牲自己,我也活不了!”
看他欲言又止,我道:“你是想问太皇太后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他沉默不语,我自顾自地道:“因为我不是宁妃,因为她认定我是妖孽!”
他大为震惊,失声道:“不可能,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知他必是如此,我淡淡一笑,继续道:“我不是宁妃,只是完全不相干的一个人,却机缘巧合,获得了宁妃的相貌与身份,自此在宫中生活。这事本只有皇上知道详情,我以为他不会跟任何人说,没想到他还是禀明了太皇太后,我却被蒙在鼓里。太皇太后认定我是祸国的妖物,却待我如亲生、委我以重任,其实不过为了安我之心,让我不要作怪而已。心里却计算着如何除去我。如今我自请前往广西,这等良机,她怎么可放过?偏偏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如果不是和硕长公主偶然得知此事,如果不是我在公主被遣去盛京前去慈宁宫探视,她疯颠中吐露了只言半语,那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太皇太后是这样待我。我求赴广西,除去为了救出四公主以外,也是不想不明不白死在宫里——他这么看重大清江山,我为此而死,或许,他会记得的罢?”
无力地靠在树上,思绪翻滚。金銮宝殿深宫别院、朱门绮窗绿瓦红墙,在眼前交错重叠,色彩与光线交织,纷繁杂乱。我绝望地合上眼,项中沉甸甸的黑石银链完好无损,要想回去易如反掌。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冷不下心肠,断不了痴想?说好只是玩玩而已,西西还在家里等着我。可我依然不可自拔地越陷越深,连性命都甘愿舍去。爱上早已灰飞烟灭的虚幻魂魄,是痴还是愚到极处?
“娘娘”,周培公在旁轻唤。
我回过神来,酸楚地笑笑,扶着扫花向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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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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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辚辚马萧萧,枯燥而单调,永无止境地蔓延开去,仿佛世上只剩了这一种声响。我无意识地随着马车摇晃,已经不愿再去思想。扫花却在旁边担心地问道:“主子,太皇太后真是这样么?说不定是长公主的疯话也未可知。”
我嘴角轻轻扬起,露出一丝黯然的笑容,看着她年轻秀美的面庞——眼中没有宫中大多数人都暗藏的欲望的涌动与百炼而就的防备的网,只有泪光闪烁——对死的担忧、对生的渴望。我轻叹道:“宫廷之内,恐怕只有疯子才会说真话罢。况且以我换回四公主之计,是玲珑那丫头去慈宁宫取丸药时听到的,她总不会撒谎——这种话,她定不敢胡说。”
“那怎么办?主子,你不要去了,咱们逃吧!”她害怕至极,却鼓起勇气对我说。
我轻笑起来,伸手拥住她孱弱的肩膀,柔声道:“我会保全你的。到时我求四公主收你在身边,她定然不会拒绝。”
“不,奴才要跟着主子!”她用力摇着头,泪水溅出来。
真是傻丫头,我心道。她和我一样,都是骤然被抛置到冰冷的深宫,还没来得及学会明哲保身、看风进退。换作在宫中侍候多年的穿云度月与棹雪,也许就不会这样罢。真是麻烦!若她执意跟着我,只怕多半死路一条。我到万不得已之时尚可借黑石之力回去,她陷于虎狼之口无法脱身可怎么办?
她犹自泪眼汪汪,楚楚可怜。我不忍拒绝更不敢答应,唯有叹了口气,将头转过一边。车队速度加快,不似刚才那样不紧不慢。马蹄答答,如滴水般敲击着地面,碎响不断。天色渐渐地暗下去,一弯淡月若隐若现,与残阳遥遥遥相对……听天由命罢,我已身心俱疲,无力谋算。执着到如今,又得到了什么?奢侈高贵的生活、俯瞰众生的地位,抑或惊鸿一现的温情?
车外一阵骚动,听见周培公大喊“保护马车!”出事了吗?扫花吓得花容失色,紧紧靠在我身边。“怎么回事?”我强自镇定问道,心中也担心不已。如果遇上剪径的山贼,这区区几名侍卫怎么抵挡得住?
“娘娘不要出来。”周培公沉声道:“有马蹄声追来,不会是强盗。”
侧耳细听,果然疾奔的马蹄之声顺风而来,越来越近。扫花缩在我怀中瑟瑟发抖,不敢言语。我轻拍她背,低声安慰。听得马蹄渐近,甚至响鼻声也清清楚楚。心莫名地一阵狂乱,怦怦乱跳。
“皇上!”听得周培公惊呼:“大家快下马!”
我一个激灵推开扫花,掀开帘子就跳下车去。来路上,烟尘弥漫,十几匹高头骏马飞驰而来。行到两丈之外,被骑手强勒住脚步,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又怦地一下砸在地上,激起半空浮尘。西边一抹残阳,将最后的光芒与热量倾泻而出,如沸腾的热血,抛洒在空旷原野。那丰神俊朗的清秀男子,在漫天烟霞中静静伫立,满脸风尘,不见悲喜。薄暮清风飞扬,卷起他的衣袂,上下翻飞。
“玄烨”,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凭着仅有的一线知觉,我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踏在碎石与沙尘上,每一步似乎都踩着无量的决心与坚定。
“玄烨”,我幽幽道。
他走到我面前,不顾众人在旁,用力将我拉向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拥住。
“跟朕回去。”他在我鬓边低语。温暖而熟悉的气息吹拂着发丝,酥痒惬意。
我猛然惊醒:“不!”坚定地道。
“为何?”他看向我目光深处。
“臣妾身负使命,怎能半途而废。”我无力地争辩。
“后宫不得干政,你知是不知?”他突然发怒:“即刻给朕回去,军国大事,岂可容你胡来!”
心里在煎熬——回去,还是不回去?回去,我怎是太皇太后的对手?众妃嫔的争风吃醋虎视眈眈,我犹不堪承受,何况于心机深沉的太皇太后。那梨花院落、蔷薇花架,被精丽的高墙深深包围,不见天日。白玉雕栏上的神龙冰冷坚硬,永远狰狞地张大血口,仿佛要将所有吞噬。我可要回到那种生活中,如履薄冰、谨言慎行?不回去,一别即是永别,再无瓜葛。他在史册与典籍中指点山河、纵横天下,谈笑间创建流传万世的丰功伟业,却与我永无牵连。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如亿万沙砾中的一粒微尘,历史的笔不会为我而驻足、哪怕一分一秒。
我摇摇头,从他肩头看过去——残阳如血,云似枯骨,美艳而凄厉。暮色沉沉,眼看就要将最后一缕光芒吞没。
“皇上,快回宫罢。晚了,城门就要关了。”我低低道。
“嫏儿,听朕的话,四公主不用你救,跟朕回去。”他软言道。
“臣妾答应了太皇太后,一定要救出四公主,万死不辞。”我坚决地道,心中却暗潮汹涌,难以自持。
“皇上快回宫罢,龙体要紧。”我催促道,生怕下一该便改变主意随他回返。
“龙体?”他冷笑:“朕跑坏了三匹骏马终于追上,还顾得了什么龙体?”
“并非臣妾抗旨,只是承诺在前,臣妾不愿失信于太皇太后。”我强自争辩。尽管太皇太后一心除去我,却始终对她恨不起来。她的心机与计谋,都是为了玄烨的江山。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了他甘愿付出一切。
“朕要怎样你才能依从?”他蓦然沉下声音:“太皇太后要拿你做人质,你知是不知?”
声音轻微,于我却如同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响——原来,他竟然知道!
他知道我会一去不返,知道永难相见,却还是不动声色为我饯行,放我出宫。即使现在追我回去,又算得了什么?
“那臣妾就更不能回去!”我断然道。
“你放心,朕在,谁也别想害你!”他话语如铁,冷然而坚决:“朕说过的话,有天地为证!”
又是许诺,我冷笑。天子金口玉言,定然不错的。只是你会不顾一切地保护我,甚至忤逆太皇太后么?如果我的性命可以换得皇位的安稳,你断断不会顾惜区区一妃的罢?倘使形势所迫,我决不会是你最终的选择。当年唐玄宗与杨妃七夕盟誓,何等恩爱?可当六军不发没奈何时,他也不得不让宛转蛾眉马前死。何况你连玄宗的专情也做不到,何况我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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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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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33
我仰头凝视着他,那炯炯的目光,或许更愿意在大清广阔的疆域上驰骋,而不愿笑看我优柔细腻的簪花小楷。玄烨,我可以守着灯花与烛泪,为你采撷冬日第一场雪后梅蕊初绽的幽香,可你会不会为我描上青黛的笼烟修眉?玄烨,我可以安静地守在你身旁,做你一生辉煌的见证,可你会不会仔细聆听我的哀怨与忧伤?玄烨,我可以为你困居深宫或是亲赴沙场,可你会不会为我绾起长发,将珠钗轻轻插在我的髻上?玄烨,只要你召唤,我可以生死皆不放在心上,可你有多少真实能与我分享?龙袍加身,便隔绝了俗世与人情,你可以给我的,我从不敢奢望。只要你允许,我便可以用所有的执着交换你偶尔的欣赏。
可是你我都不能够,抛开旁人的目光。
他仿佛洞穿我的想法,恼道:“你连朕也不信!”
“我信”,我低语:“可是皇上有皇上的底线,而我永不能走进。”
“你终究是不信朕……朕已做到这一步,你还是信不过……”他转过脸去,颈上血脉贲张。落日余晖洒下来,给他的脸镀上淡淡的血色。他凝视着将沉的太阳,深深吸气,叹道:“罢了,朕富有天下,却终有不能之事……你要自蹈虎口,朕又能怎样?”
“皇上放心,臣妾决不会受辱于贼人。”
他冷冷一笑,拍手道:“好!宁妃为国尽忠而薨,追封为后,入葬皇陵。”言罢抽身上马,绝尘而去。
我怔怔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方才的话冷如冰雪,在脑中纠结回旋。你可知道,你这一去,于你是死别,于我却是生离。一回首,已是百年的时光呼啸而过,西风斜阳下的煌煌景陵,不堪凭吊。你这一去,倒是断了念头绝了相思,可是我,还要在那个世界里苦苦寻找。不,我不要这样寂寞地爱恋,永隔参商的无望与绝决。
倏然惊醒,猛地推开侍卫拉过马的缰绳,扳着鞍子就是上不去。我急得满脸通红,旁边周培公轻轻将我腰向上一托,只觉身子一轻,已稳坐马上。我操起鞭子向马身狠狠抽去,它吃痛长嘶,扬起四蹄如箭疾驰而去。我狼狈地俯在马背上,死死揪住马鬃,被颠得头晕脑涨。风声凄厉,从颊上呼啸而过,周围的一切疾速向后滑去,仿佛时空的更替。近了,近了,视线异常模糊,却犹能辨出那袭暗绿便服。我如一片枯叶颠簸起伏,几欲呕吐。眼见前面马队停下来,心下欣喜,手中放松,却被大力一颠,从马上滚将下来。
一阵猛烈的天旋地转,收不住脚步的马蹄从我头顶飞过,溅起飞灰,呛入我的喉咙,痒涩难忍。眼中也进了沙尘,直流酸泪。我昏然躺在地上,浑身火燎般疼痛无比。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侧身呕吐,竟是一口口鲜血!
“我要死了吗?”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不会的,朕不会让你死!”厚实的声音传入耳鼓,难掩焦急。
“皇上,我想通了,我不离开你……”
“朕知道,你别说话。”他俯身验看我的伤势,向身后疾喝:“快传太医!”
我伸出手去,他连忙紧紧握住。弓箭磨出的老茧摩挲着我的皮肤,粗糙而实在。
“皇上,我不是仙女,我什么也不是……”我昏沉沉地道。
“朕知道……”
“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呵……”来不及了,再不让他明白,就来不及了!
“朕知道,朕一开始就知道。你别说话……”
“我也不是妖孽啊……皇上,你信我的……”
“朕信,你是嫏儿,朕的嫏儿!”他颤抖着声音道。
“我死了,皇上会记得我吗?”我呼吸急促。
“你不会死,朕是天子,朕说你不会就不会!”他迭声道,笃定的话语透出万分焦急,回头怒道:“太医怎么还不来!”
“皇上,此地离宫尚远,只怕要些时辰。”侍卫们噤声不敢言,只有周培公上前道。
“废物!”他咬牙,伸手要将我抱起。
“皇上!”周培公忙止道:“娘娘从马上跌下,除各处擦伤外,只怕肺腑也受了震荡,轻易不可移动。不然体内出血,难以救治。”
他也明白,忙抽回手,轻拂我脸上尘土。
天色已经漆黑一团,侍卫们在原地搭起帐篷,将我们围在中央。我昏昏沉沉地睡着,脑中混乱。一会儿是西西不屑地取笑,一会儿是他焦急的面容。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重叠在一起,我头疼欲裂。
“我要喝水。”恍惚中仿佛躺在家中家上,向妈妈伸出手去。
“不能喝,再忍一会儿。”却是那个熟悉的沉稳的声音。
我不再言语,沉入昏迷,心中却是迷乱无比——何为真何为假,何为梦何为非,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我到底是谁?宁妃还是嫏儿?抑或那个总是白日做梦的孤僻女孩?伤口火炙般剧痛,我却已渐渐习惯。但那无数的问号在眼前回旋飞舞,塞满整个梦境,让我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头痛得要裂开来。恍惚中强启星眸,依稀辨出眼前灯火昏黄,烛焰在帐壁烁烁跳动。身上的痛减轻了一些,只是头疼无比。我动了动身子,不由呻吟出声。
“好些了?”他俯下身温言道,右手搁在桌上,持着朱笔。
我勉强支起身子,见床边桌上奏折散落,纸上几处墨迹尚新。使力牵动伤口,我“哎哟”一声倒下去。
他皱了皱眉,板起脸道:“你这是做什么?要回宫也不必跑这么急。倘使有个好歹,使朕……”后面的却咽下,目光灼灼,盛满怜惜。
“臣妾该死,连累皇上不得回去。不知宫里急成什么样儿。”我歉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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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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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33
你知道就好。”他顿了顿,道:“嫏儿,你到底是谁?”
我默然。是啊,我是谁?是抚着书页在想象中一遍一遍勾勒你的样子的独乐痴子?是揣着无望的期盼形影相吊的踽踽行者?还是大清皇帝的妃子,湮没于荒草寒烟的无名宫人?史册上没有宁妃其人,她是见恶于皇帝,不得留下存在的痕迹,还是专待我的到来,然后一起消失于无闻?
“宁妃并无姐妹,你若不是她又会是谁?谁能与她的容貌相似至此?难道伤寒之症亦可致失忆?你到底是谁,嫏儿?”他似问我又似自言自语。
“你只管说,朕恕你无罪。”他又道。
说什么?说我来自二十三世纪,是我是几百年后的女子?恐怕你断断不会相信,就像不信我是仙人一样。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细若蚊吟。
他眉头深蹙,疑惑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寻找出什么痕迹。
“臣妾实实不知。臣妾自有意识起便成了宁妃,皇上……”我嗫嚅着道。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转过身,继续批阅着成堆的奏章。
“皇上,你说你信臣妾的。”犹记得昏迷前他的话。
他搁下御笔,轻叹:“宁妃,这是你之幸,也是朕之幸啊。”
我不解道:“皇上说什么?”
他微笑不语,凝视那微微跳动的烛火,看向未知的远处。
“皇上,臣妾有一事相求。”我蓦然打破寂静。
他显然有些吃惊,却道:“你说——只要不是去广西,朕都可以考虑。”
我不顾疼痛立起身来,死死抓住桌角,喘息道:“臣妾请皇上削去宁妃封号,臣妾愿降为宫女,侍候皇上起居。”宁妃啊宁妃,我借了你的身份,借了你的容颜,如今把封号还给你。只是这身皮囊,我却不能做主。
见他低头思忖,我满心惶惶。不再是宁妃,只怕那些咬牙切齿已经隐忍许久的宫人可以一雪素日之恨了罢?宫女位份最卑,连答应常在都可以驭使。可是我不愿再处于浪尖之上,即使拥有睥睨众人的地位和颐指气使的权力。做你随侍的宫女,在角落里安静地关注与守望,不是比夜夜翘首待召的嫔妃们更自由么?
“皇上……”我正想解释,他突然点头道:“这样也好,朕准了。”
“谢皇上!”我在榻上郑重叩首。
青色天光从帐外透进来,他站起来道:“朕要回去了,御门听政不可耽误。你坐轿慢慢来。刚才太医瞧过,道无大碍,好生将养便是。待你伤势痊愈朕再拟旨——或许这样太皇太后才不会苦苦相逼。你别记恨太皇太后,她是为了朕的江山,一时误会也是有的。只不知突然削去妃子封号,你家人该如何惶恐,朕得想个法儿好好安抚他们。
家人?我自小便是孤儿,全赖长我十岁的西西如父兄般多加照顾,不然早死在孤儿院中。不知他如今怎么样,是不是很担心我。
怔怔出神,他道:“太皇太后那里有朕在,你放心。”
知他误会,我笑笑道:“臣妾明白。”又催道:“皇上快回去罢,不然该晚了。”
他点头,道:“朕走了,你自己小心。”
我在榻上弯腰行礼:“恭送皇上!”
他犹站在哪儿,负手伫立,似有话说。我又道:“皇上路上当心。”
他微微一笑,方举步离去。走到帐前,又回过头来,恰与我目光相遇,嘴角隐隐含笑。我脸一红,忙低下头去。抬起来时他已不在,剩下帐帘轻轻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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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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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33
皇上今儿怎么这等高兴?”见他归来,我忙迎上前去,解下披风。两个月前宁妃以抗旨不尊之罪被削去封号,降为御前宫女。宁妃长兄却被封赏,一时朝中议论纷纷。他却不以为意。我与玲珑相伴,虽然辛苦些,却也清静。因是皇上跟前的人,旁人不敢轻慢,虽不似以前那般养尊处优,人人奉承,却也无人加害。
他面颊红润、精神抖擞,高兴地道:“四公主就要进京了。”
见我怔怔地,又道:“孙延龄被杀,四公主领了广西军抵挡住吴三桂的威逼,太皇太后怜她孤苦,传旨让她进京。”
这么说,孔四贞就要入宫了。我犹自出神,传言她苦恋顺治,乃至宁愿以青春韶年为其守陵。后来因与孙延龄有婚约,嫁了过去。不知她长什么样,性子如何。
“四姑多年不见,朕要亲自出城迎接!”他不知不觉间已改了称呼。
我含笑道:“皇上为何这般看重四公主?”
他呵呵笑道:“朕幼时常与四公主在一起玩耍。她性情开朗活泼,又不拘礼,不象别的女孩子扭扭捏捏。朕虽称她‘四姑’,其实也同姊弟一般。”
“既是这样,奴婢倒迫不及待了。不知何时能一睹四公主真容?”我笑问。
“据报四姑一行已至沧州。四姑心急,命日夜兼程。只怕不日便可进京。”他一脸兴奋,浑不似平日威严深沉的九五之尊。
“那奴婢就讨个头彩,贺祝皇上姑侄相见。”我含笑盈盈下拜。
他哈哈大笑,搀起我道:“你要什么赏赐,朕一定答应。”
我酸酸一笑,瞅着他道:“那奴婢斗胆,请求皇上准允奴婢前去迎接四公主。”
自从被贬为宫女,往常日日照面的太皇太后与各宫嫔妃再也没有见过一面。虽然省了许多麻烦,再不用和他们明枪暗箭斗智斗勇,可是整日整日地守着乾清宫,实在是百无聊赖万般寂寞。每天等待他下朝回宫,吩咐茶水和御衣上的人预备好接驾——他还不定就回来。或许去慈宁宫承欢,或许去坤宁宫追思皇后,兴头来了,再去哪个王爷府里逛逛。下午必得抽些时间去景山狩猎,向子民们显示天子的镇定从容。晚上或是翻牌子,或是亲去哪个妃子寝宫。我便与玲珑边做些针黹女工,边闲聊至三更,方有了睡意。几个月来几乎没有迈出宫门一步。况且我是被贬的妃子,旁人避之不及,谁还会来亲近?外头发生些什么,谁得宠谁被冷落,除了玲珑偶尔提及,其它一概不知。她见我并不关心,渐渐也提得少了。对于这位驰骋沙场堪与男儿比肩的四公主,不仅仅好奇,还有倾慕之意。
他沉吟道:“这可不合规矩……况且四姑回来总会见到,也不急于这一时。”
我转身斟了杯茶,碧绿茶水泛起层层彀纹,白雾氤氲,衬着灿灿明黄的杯壁,格外分明。捧着茶盏奉给他,看他慢慢啜着,我低低吟道:“春宫闭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
他撂下茶杯,握住我手柔声道:“朕这段日子冷落你,也是为长久计。宫中多少眼睛盯着咱们,猜度朕对你的用意。朕不得不费些心思。你先委屈些,一切等三藩松了再说。”
“是”,我屈膝蹲了个万福:“奴婢知道。”鼻中发酸,不能多言。
他叹了口气,越发温言:“嫏儿,你何时如此多礼起来?须知朕待你还是同以前一样,难道你不明白么?”
我垂首低声道:“嫏儿若不明白,岂不辜负皇上待嫏儿之心,连嫏儿待皇上之心嫏儿也辜负了。”
他端起茶又喝了一口,嗽了一声道:“朕知你不开心……这次你就跟朕去罢,藏在马车里,料也不会有事——朕本想等她回来,让她庇护于你。朕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许多事不便行。让她提前见见你也好,省得回了宫反而说不上话。”
“皇上……”我不知说什么,仰头感激地看着他。
他手中微颤,几星茶水溅落在我手背上,如灼热的嘴在那里吮吸着。他左手揽过我,面颊贴在我发上,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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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给四公主请安,四公主吉祥。”车内狭窄,我屈了屈膝,口中礼数不减。
她没料到车里还有人,吃了一惊。随即神色如常,含笑道:“不必多礼。”一弯腰坐在位子上。
我侧身坐着,偷偷打量着她——俊眼修眉,虽是少妇打扮却英气逼人。面颊上颇有风尘疲倦之色,却还是神采飞扬,见之忘俗。一身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越发显得风姿卓然。看她身材娇小,容貌秀气,丝毫不像大清一等侍卫、统领千军的巾帼英雄。只是皮肤略黑,大概奔驰户外所致。
“你看我做什么?”她突然开口笑道。
“呃”,我一时语塞,脸上作烧。
“你定在想,怎么统领广西军队的竟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是不是?”她笑道。
“不是”,我脱口而出,立觉不合礼数,垂首道:“奴婢只是在想,公主有什么奇处,让皇上得知您要来的消息之后,高兴得无可如何。”
“是吗?”她朗声笑道:“皇上太也费心,高兴就罢了,干么还出城来接?闹得我下马换车,也不安生。”
一阵风过,掀起窗帘,他跨着一匹乌黑骓走在前面。我趁机瞥了一眼,回过头来,见四公主正笑吟吟地瞅着我,本已作烧的脸越发滚烫。
“你是皇上的哪宫妃子?”她问道,话刚一出口立刻又拍手道:“不对!你自称奴婢,难道是宫女么?”
我恭敬道:“奴婢是御前服侍的宫女,公主叫‘嫏儿’便是。”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我知道了!怪不得皇上把你随身带着。想来你当不了多久的宫女了罢?”
我抬头笑道:“奴婢犯上不敬,由妃贬为宫女,如今在乾清宫当值。”
她大惑不解,迟疑道:“这我可不懂了。”
我微微一笑,平静地道:“奴婢犯了错儿,理当受罚。”
她摇头断然道:“我不信。你别蒙我,待会下了车我问皇上去。”语气如同孩子不肯相信罐子里的糖吃完了一样。
我不由“嗤”地一笑,随即意识过来,忙敛笑正色。看她正闲闲地玩着一柄古旧匕首,目光亮亮地朝我看过来。
“咱们这位皇上可了不得。这一次不知他玩什么花样,让人捉摸不透,也是可气。”她似漫不经心地道。
“喏”,她向我递过一物。我定眼一看,原来是那把匕首。夔龙花纹精美古朴,一粒深蓝宝石嵌在鞘上,熠熠生辉。“送给你。”她道,不由分说把匕首塞到我手里。
冰冷坚硬的触感传到手上,我未及思索,忙推道:“奴婢不敢当。”
她淡淡一笑,道:“给你就拿着!可别小看了它,它可是先皇赏给我的。”
“那奴婢就更不能要了!”我急急说道,要把匕首塞回去。
她按住我的手,和气地道:“若我没猜错,你和皇上定是用情已深……这柄匕首本是我想用来守护他的,如今你拿着,倒是物尽所用。”
他是谁?顺治还是玄烨?我疑惑地看向她,她却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眉尖轻蹙,似有忧愁。我默默坐回位子上,抚弄着那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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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大开,万号齐鸣。孔四贞搭着我的手走下车来,一箭之外有软轿备着。皇上已骑马进了宫,我屈膝行礼道:“公主好走,奴婢不能陪了。”
她奇道:“你不进去么?”
“奴婢待罪之身,不敢从此门进。奴婢还得赶回去侍候万岁,恕奴婢先行告退。”
她含笑点头:“那你就去罢。我有空便去看你。”
我万福退下,另拣了一条少人来往的路向乾清宫而去。边走边想象她与太皇太后相见的情景。广西军权已上交朝廷,如今她可算孑然一身。不知剩下的岁月将如何度过,难道又去守陵么?父母早亡,夫君叛逆,亲随丫头双双罹难,想她薄命如斯,实在让人慨叹。太皇太后虽厚待于她,可是时过境迁,只怕当初之心也淡了罢。唯有皇上念念不忘当日情谊,或许能给她安排一个好的归宿。
胡乱想着,不意间与一个匆匆而来的宫女撞了满怀。站稳了看时,竟是扫花。听说她被拨到储秀宫侍候,自我被贬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见了我一愣,一时迟疑。我笑道:“扫花妹妹好久不见。”
她瞬时涌上泪来,蹲身行礼,泣道:“主子。”
我忙把她扶起来,笑道:“如今可不要乱叫了,咱们是一样的人。”
她抽抽噎噎地道:“奴婢不敢僭越。”又忙忙道:“主子慢走,佟主子吩咐奴婢回储秀宫取东西,奴婢不能耽搁。主子保重,奴婢先走了。”泪眼汪汪告辞而去。
我看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处,不由一时失神。当日她躲在我怀中如一匹受惊的小鹿,如今长高了些,面庞也圆润丰满起来。大概佟妃待她不错,比跟着我担惊受怕好得多。欣慰之余又有一丝失落,她口齿伶俐许多,已不复当日的不谙世事。宫中这样的人,越发稀罕了。
我握紧手中匕首,快步向前走去。
乾清宫果然无人。几个小太监坐在门槛上咭咭呱呱地说话,看我过来,忙住了口站起身。其中一个笑嘻嘻地道:“姐姐好福气,能跟着万岁爷出门。”剩下那些也开始七嘴八舌地附和:“姐姐看了什么好玩儿的?”“这等福气,宫里没第二人了,姐姐赏点儿什么才是。”
我开始板着脸强撑着,到后面实在撑不住,拿手绢捂着嘴笑起来,骂道:“猴儿精们,整日不干活就知讨赏,我倒霉的时候你们就没影儿!”
“谁不知道那是万岁爷使的巧法儿。大概没几日奴才们就得称姐姐‘娘娘’了,娘娘别忘了咱们才是。”
“不许胡说!”我骤然沉声喝道:“谁要再提这话,提防舌头!”
几个人噤了声,吐吐舌头一溜烟儿去了。我迈进宫里,心内不由暗暗担心:连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太监都看了出来,何况其它人?看来我不关心身外,身外却有人时刻注意着我。一双双眼睛并没有因我被贬而转向别处。想起那其中的怨毒,不由得汗毛直竖。
“姐姐回来了?”玲珑从内室走出来。
“哦”,我回过神来,笑道:“是啊,总算见到四公主。”
玲珑替我解下披风,笑问:“四公主长什么样子,美不美?”
“也不是十分美……不过很秀丽……而且,人也和气。”
“这是什么?”玲珑惊讶地看着我手中的匕首道。
哎呀,忘了先藏起来,只怕这回又生口舌。
“四公主赏的。”我只好实话实说,一面岔开话题:“宫里没别的人知道我出去罢?”
“……呃……”她支吾起来:“这个,原来不想跟姐姐说的,省得姐姐烦心……”
“难道各宫都知道了?”我惊道。
“早上我去慈宁宫取丸药,路上听到惠娘娘跟她的丫头说呢,说姐姐媚住了皇上、说什么皇上就听什么,如今又要去笼络四公主。”
“这是什么话?”我冷笑:“我若这么有本事,也不会让她恨毒了我……还有谁知道?”
“我也是偶然听到的。”她道:“不过惠娘娘既然知道,保不住别的娘娘也知道了。”
“大概已经传到太皇太后耳里。算了,由她去罢。”我摆摆手要去休息。
“姐姐”,玲珑在后面叫住我。
“还有事么?”我回头问道。
“姐姐小心为上,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呢。”她好心地道。
“我知道,谢谢你!”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自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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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小寐,不觉竟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蜡烛已灭,窗外满天星斗灿灿生辉。我却浑身发冷,裹紧被子缩成一团,却还是直冒寒气。脸上却燥热无比,似要燃烧起来。脑内如同刀绞,一阵阵疼痛。喉咙干渴,我挣起来去倒茶。一下地便觉天旋地转,站立不住。扶着墙一步步挪过去倒了杯冷茶,尝了一口,实在喝不下。心里难受不已,一弯腰就搜肠刮肚地吐起来。白日本就没吃多少东西,这下口中苦苦的都是胆汁。想漱口又怕水凉,只好挨到床上躺着。不知是不是白天吹了风着凉,或许睡一觉就好,自我安慰着。闭上眼睛,头却一该不停地疼着,身上又冷,怎么也睡不着。我翻来覆去地折腾,心内如煎。只盼着快些天明,好请太医来瞧瞧。转念一想,恐怕又会惹得口舌纷纷,还是莫要天明的好。只要能睡着,明天一醒自然就好了。我收敛心神,安静闭目而卧。然而过不了多久又辗转起来,烦躁无比。
这一夜格外漫长。迷着了又醒,始终不能安稳地睡过去。好不容易窗户纸有些发白,我支起身子,大声叫起玲珑。她住在我隔壁,不知醒了没有。声音颤颤的,不过细细一缕,只有我自己能听清,就算她醒了只怕也听不到。我瘫倒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呜呜哭起来。如果此刻死在这里,只怕也没人知道。想到这儿越发伤心,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要把这段日子的委屈全部发泻出来。锦被一角被我的泪水浸透,发出咸咸的腥味儿。尽情哭吧,难道忍下的泪还少吗?玄烨啊玄烨,四公主一回来你就忘了我,我真的永远不及与你青梅竹马的那些女人吗?
“姐姐、姐姐!”玲珑焦急的声音在外响起:“你怎么了?”
“玲珑我好难受!”此时顿觉她的可亲可爱,竟将她当作唯一的依靠。
她一推门奔起来,不住口地问:“姐姐怎么了?”目光一停在我脸上,立啊“啊”一声叫出来:“天花!”
心登时一沉,我吃力地抽出手向脸上摸去——额上、鼻翼、颔下尽是密密的圆鼓鼓的小痘,稍一用力便流出脓水。“镜子,给我镜子!”我绝望地朝她喊。她一边摇头一边退后,抱起妆台上的镜子就跑了出去。“玲珑、玲珑!”我无力地喊,如干涸河床上的鱼,焦虑而无可奈何地拍打着尾鳍。“连你也抛弃我么?”一阵冷风刮进来,门被吹得里外开合怦然作响。我得了天花,顺治便是因此而死,他也得过。此时得了,只怕难以救治……此劫我是迈不过去了。
“朕得过,不会传上,你们让开!”
我精神一振,却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急忙翻身向里。
听见步履匆匆,温暖而安全的气息来至身旁。我咽下冰凉的泪水,咬紧牙不发一言。
“嫏儿,让朕看看。”他温言软语,一面扳我的身子。
我伸手要推开他,终是无力,软软地滑下去。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他握住我的手,俯身端详我的脸庞。
我用衣袖遮住脸,泣道:“皇上不要看了,给嫏儿给些脸面罢。”
“没事,朕也出过天花。”他越发柔声道:“嫏儿听话,给朕看看。”伸手移开我的手,细细端详。
“太医,你来看看。这似乎不像天花。”他吩咐身后的太医。
太医应声上前,为我把脉。他在旁边问我:“昨晚你便不适罢,怎么不与朕说?朕回来听他们说你已经睡了,朕以为你累了,便没有叫你。”
“回皇上,奴婢睡过了时辰,请皇上恕罪。”太医在旁,我不便多言。
他会意地点头,却笑道:“四公主还跟夸你,说你不仅长得好,还温柔有礼,更难得的是平和安宁,是个好姑娘。”
我笑了笑,头又剧烈疼起来,不由皱紧眉头。
太医起身道:“回皇上,姑娘并非天花,只是出痘。只要安心静养,不出半月便可痊愈。只是身上奇痒,千万不能抓挠,不然留下疤痕,终身不愈。”
“你快去抓药,好了朕重重有赏。”他道。那太医磕头告辞而去,我不由担心道:“我已经抓破了几个,只怕……”
“几个疤痕算什么?总比你现在好看。现在这样朕都不嫌,何况以后?”他笑道。
我皱眉道:“现在丑只是一时,以后是一辈子,皇上终究会厌弃嫏儿的。”
“不会不会”,他软言安慰:“乖嫏儿,别多想。早日养好病,让朕放心。”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低低答应。他安慰了几句便去上朝,留下几个丫头在旁服侍。一时煎了药来给我服下,便安安份份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头发里也长了,不能梳洗。蓬头垢面在床上挨了十几天,终于消了下去。揽镜顾影,果然有几粒微痕印在腮边。我闷闷不乐地抛下镜子,对着窗外发呆。一时门外笑吟吟走进一人,原来是四公主。我忙含笑让人看座。这段日子多亏她常来看望,病中也好受得多。
“今日可大好了。我说嘛,没几天就能下地。皇上还不信!”她笑道,捧着一个鎏金镂花小手炉。
看她穿了件大毛斗篷,我问道:“下雪了?”
“没呢。我看天阴阴的,怕下,就穿来了。看把你急得!”她笑道。
“我说呢,原不该这时下雪,不过也差不多这两天了。”
“我也好几年没见过雪了。”她带了一点感伤道。
“等嫏儿病好了,陪公主打雪仗去。”我鼓起精神道。
她却摇摇头,酸楚地一笑,道:“我再也不打雪仗了。”
我不好再说,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有些尴尬。她却抬起头来笑道:“以前我和他打雪仗,他总是让我。我不要他让,步步紧逼,手中一刻不停攥着雪球……都是在手里揉了又揉,捏得很小又很硬,捏得手心里都渗出寒意……他挨了好多,却不着恼,反赞我是女中豪杰。我听了傻傻的很是欢喜——他骂我一句,我也是欢喜的。其实,有什么可欢喜的……他喜欢董姐姐那样温柔如水的女子,她死的时候甚至把宫殿烧了给她……我这样的女中豪杰,注定只是一枚棋子……”
……
“公主何必自苦,如今都已过去了。”良久,我叹道。
她淡淡笑道:“是啊,都已过去了……其实自从父亲殉国,孔四贞就不再是孔四贞,而是四公主。这些年来的风雨,不过一梦罢了。”
“嫁到广西,的确委屈公主了。”
她摇头道:“孙延龄待我很好、很客气。是我嫌他一介武夫,什么都不懂。吴三桂写信要他反,我若好生劝他,也不会弄到如此地步。连累阿檀阿麝身亡、害得他被吴三桂所杀还留下万千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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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不曾对我提及这些,今天却似变了一个人,骤然说起。原来她心里藏了这许多深沉的悲慨,大异于平日里爽朗和气的孔四贞。原来那些惨烈悲壮的往事,并没有像风一样呼啸而过,而是在人心上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时不时地在某个时刻痛彻心扉。
“公主……”我叫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她笑了笑,又恢复到平日的口气道:“好了就出去瞧瞧,那几株腊梅快开了呢。”
一觉醒来,窗外分外晶亮。清寒透幕,有冷冽的气味飘散。我心中一喜,跳下床,一把推开明瓦嵌玳瑁的窗户——天地皆白,一望而去茫茫莽莽,雪被厚实。青松上沉甸甸积着雪,稀稀疏疏露出几枚松针,越发冷翠可爱。房檐上垂下晶莹剔透的冰凌,狼牙般参差不齐。天上犹搓绵扯絮般,簌簌飞着雪花。人如入清洁无尘之境,胸臆为之一爽。我如痴如醉倚在窗边,心旌摇荡,不由曼声轻吟:“未若柳絮因风起。”
“玉阶一夜留明月,金殿三春满落花。”他自撑了一柄油纸竹骨伞,独自缓步走来。雪地上一溜脚印,斜斜地伸向我的房门。
“皇上不上朝么?”我惊讶道。
他随手将伞撂到廊下,并不推门。而是折到窗前,笑吟吟地道:“今日冬至,朕特准大臣们回去团聚消寒——朕也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皱了皱眉道:“皇上怎么可以偷懒?”
“呵呵”,他笑着点了一下我的鼻尖,故意道:“朕偏就偷懒——天下人都在偷懒,朕就不行么?”
“行”,我复笑道,心想别犯他的忌讳才是,他自有打算,我少管为妙。
“你才好些又在这儿吹风,快回去!”他推开我搭在窗棂上的手,从外面关上了窗子。我正要过去披件衣服,他已从门外进来,把自己的披风搭在我身上。
“丫头们呢?怎么一个也没有?”他问道,显是不满。
“昨天我就遣回去了。病已康复,用丫头做什么?”我扯住披风一角,随口答道。
“还是扫花棹雪好些。”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道:“棹雪倒还在翊坤宫,扫花听说拨到储秀宫去了,倒不好要回。”
“皇上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突地一跳:“我在乾清宫挺好,那些宫女太监都听我吩咐,还要丫头做什么?”
他轻点了下头,没说什么,却笑道:“这两个的名字倒有趣,扫花棹雪……亏你好想。”
“君若棹雪而来,妾当扫花以待。”我道:“嫏儿掉书袋,不伦不类,皇上见笑了。”
“呵呵,那朕今日雪中探视,九天女史可散花相迎否?”他笑起来。
“皇上还提从前的事做什么?九天女史,嫏儿一想起就自愧不已。”我轻声道。
他正色道:“嫏儿,你放心,朕定不负你!”
“皇上欲炙嫏儿于炭火之上乎?”我蓦然与他对视,只一瞬便仓皇移开,不敢面对那里的深邃莫测。
“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要朕负你么?”他没料到我会那么说,倒笑道。
“皇上,您是否想重立嫏儿?”我试探地问道。
“不错!朕喜欢的女人,难道不该给个名份么?连出身卑贱的阿布鼐之女朕都能抬举,何况于你?”他恼道。
“皇上一片爱护之意,只是嫏儿当不起。嫏儿既然自请为宫女,就打算做一辈子宫女。哪怕皇上腻烦了嫏儿,嫏儿走开便是。若是为妃,嫏儿避无可避,空惹人耻笑。”
“原来你是做这样的打算。”颓然的神情爬上他的脸庞:“你不想与朕一生一世,所以留这样的退路。”
“嫏儿生死都以皇上为念,只是不愿受人怨毒。”我有些气馁,却还是固执已见。
“这终不是长久之计,祖制不许,宫里的目光也不许。况且,你若生子,难道要让他背上生母无名的包袱么?朕削你封号,是为了让太皇太后安心。如今朕要宠你,再赐你个身份有何不可,谁敢怨恨?”他耐心地道,试图说服我。
“皇上,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去死。唯有这件不行。我的底线是尊严,你的底线是皇权。你天子之尊,宠幸的要身份匹配的女子,如果不是就赐予。可是我只愿意安静地守在你身边,不受外物打扰。如果为妃,便失去了这份自由。”
他嘴角浮起一抹嘲笑:“做妃子没有尊严,做宫女倒有了?”
“做妃子要恪守为妃的规矩,做宫女自在得多。这段日子我就过得很自在。”我不服气地道。
“你知道朕——”他陡然立起,话说了半句又打住。半日,方叹息道:“朕费了多少心思,怕有人欺负你、害你,吩咐玲珑日夜跟着你,生怕有什么闪失。你说知道朕的心,可你知道朕有多大的压力吗?人言可畏,朕虽贵为天子,也忌惮三分。朕不能让人说朕为恋着一个宫女冷落了三宫,你知道么?”
我背过身去,手指颤抖地揪着披风一角。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知道不能掌握命运,知道平静的日子即将成为过去。我命由天不由人,终究还是得踩在刀尖,尽力地做一个优秀的舞者。钻心的痛算什么,只有跳得精彩,才能赢得生存的权利。
“奴婢听凭皇上做主。”我转过身道,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廊下那柄竹骨伞伶仃地靠在栏杆上,似在听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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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我被升为答应,居储秀宫。储秀宫主位是佟妃,与我素日倒还相合,他如此安排也算费心。储秀宫曾经住过一次,如今再来,真有隔世之感。佟妃仍旧从容客气,细细安顿好我,色色都想得周到。如今我已不是金尊玉贵的宁妃娘娘,她能如此相待,不由得我不感戴。本来答应可以不用日日去慈宁宫请安,她来相邀,我却不好不去。太皇太后见了我却无嗔无喜,只同佟妃说话,偶尔也朝我问两句闲话。我松了口气,倒自愧高看了自己。太皇太后哪里屑于对我下第二次手?虽知如此,然而一进慈宁宫便觉沉重的压力迎面而来,让人惶惶不安。
四公主现住在永和宫,我倒去得多些。她是性情中人,与我深为契投。而且见多识广,各地风物颇知道一些,我又喜欢听。时常一壶清茶,一坐便是一天,相谈甚欢。
流光易逝,从答应到常在,再到贵人、嫔、妃,原来是这么缓慢而艰难的过程。这些年逐级加封着,似绕了一个圆又回到原点。翊坤宫一切都按原先的程序运行,只有穿云度月年龄大了放了出去。看两人悲悲切切地磕了头告辞而去,知他们心中必是欢喜的。谁能不欢喜呢?即将回到阔别多年的家,即将由侍候人的丫头做回被人侍候的小姐,谁不为重获亲情与自由而欢呼?而我却似已忘记了自己的来处,在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忘情地扮演着角色,或悲或喜,不由人掌握。
三藩之乱终于告一段落。带来杀戮与仇恨的战争,终于终结于和平。他又开始忙于整治漕运,仿佛有永不衰竭的精力。可是我知道,他是疲倦的。特别是那个大火焚毁太和宝殿的夜里。杂乱的灭火声不会传到内宫来,可是我却在一片安宁中猛然惊醒,望着窗外清朗的月色,莫名下泪。月光抚过他浓密的睫毛,抚过熟睡中轻合的眼睑。我能读出那其中写着疲惫与厌倦,以及不甘的雄心壮志。我想我是真的心疼了,第一次为他背负的沉沉重担而心疼。一直以来,只是遥遥仰望。即使在最贴近的时候,也依然保存着一份惶恐。直到现在,我才感受到母性的力量从蛰伏中醒来——多想把他拥在怀中,不让他受一点伤害。就像、就像,我的婴儿一样。我终于完全明白孔四贞对顺治的感情,那种不顾一切想要护得他周全的感情。而今换做了我——我多想守着他,看他建功立业大展鸿图,看他开创辉煌的康乾盛世,做名垂千古的名君大帝。可是,我的时间是凝固的,这些年的风霜,并没有在我的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痕迹。笑靥依旧如花,肌肤依旧吹弹得破,甚至连指甲都从未长过。几年时间并不明显,等几十年以后,其他人都白发苍苍,唯有我青春永驻,那会是多么可怕的局面!
“嫏儿”,他微醺后眯着眼轻唤:“嫏儿,还是你好。”是啊,我无欲无求,不似惠妃争权夺势、不似宜嫔爱出风头、不似荣嫔锱铢必较、不似艳绝后宫的良嫔总担心年华老去,自然不会给你带来无停止的烦恼,你只尽情安享我宁静的温柔与不动声色的关怀便可。这么些年宫中的历炼,让我已不再为爱与不爱、爱深爱浅而辗转。你宠幸罪臣之女卫氏,把她捧上天去,破格封为良嫔,宫人都议论纷纷。唯有我不嗔不怒,安然地观望,如看自己的过往。原来,你还是最喜貌美的女子,如我、如良嫔,心里,并不希望我们懂得太多罢?倘若容颜老去,你是眷恋还是忘记?而我宁妃,一个彻头彻尾都是虚无的女子,会在你心里占据怎样的地位?
犹记得当初你说“你放心”,如今又是哪位新人的耳边蜜语?我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但我确定,我的确是错过了。错过那花开满丫的昨日,那无嫌猜的懵懂年代,又将,错过今朝……于是有些话,便永远来不及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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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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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34
“皇上将出巡南京,降旨要娘娘随行,四公主也去,请娘娘早做准备。”
“多谢公公。”我含笑答应,看他退出,不由叹了口气。要出巡么?他永远都这么精力充沛兴致勃勃。记得多年前那次偷偷随行,充满了冒险与满足的意味。如今可以正大光明地迈出宫门,却失却了原先的味道,让人再也激不起从前的兴趣。不过,既然你喜欢,那就去罢。
四公主乘了一辆朱轮华盖车,我乘了翠盖珠缨八宝车,想来沿途百姓必是惊叹地驻足观望,羡慕这皇家气派。而我,却怀念起多年前和公主同乘一辆油壁小车的羞赧与温馨。我的时间虽然凝固,心却是一该不停地变老。记得当时年纪小,万岁山前珠翠绕,御香飘缈。柔情深似海,欲与天比高。七夕月如水,画眉菱花照。恁一句,情深不寿,怎知晓?
车队逶迤,行行止止。不知走了多少日子,终于到了有六朝古都之称的南京。
行宫是一座硕大的园林,小桥流水垂柳疏石,倒是秀雅别致。时逢初秋,梧桐深绿中隐隐夹杂浅黄,夏荷将谢未谢,秋兰欲吐不吐,楚楚风韵,不可备述。皇上住进正厅“兰雪堂”——取意于李白“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诗句。四公主住了“听松水榭”,我则住进“梧竹幽居”,倒是心满意足——最爱那梧桐亭亭如盖,滤下阳光如金丝;还有那潇潇翠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不愧“幽居”二字。晚来暮雨飘落,听那雨打桐叶、水滴竹梢,直叫人心旷神怡,胸中尘埃荡涤殆尽。
他自有公事要忙,留我与四公主在园中游冶赏玩。园中有一堂甚是有趣——堂分南北两半,一半名十八曼陀曼馆,一半名卅六鸳鸯馆。原来堂前碧流萦绕,上有鸳鸯成双成对戏水交颈,彩羽辉煌,煞是好看。堂外遍植茶花——又名曼陀罗花。据佛经中言,同时见到曼陀曼与鸳鸯者,此生必福乐安康。
“不知这园主人是谁,竟如此贪心……须知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太完满了也不是好事。”我立在水边,看鸳鸯抖落身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谁不想圆满?连菩萨都要修得功德圆满才能成佛,何况咱们凡人?”她笑道:“你想得太多,须知思虑太过也不是好事。”
我笑道:“不过有感而发罢了……这园子倒建得精致,比起皇宫来也不差。”
她叹道:“园子是要住得安逸,当然精致。皇宫建得精致,那是给人看的,安逸不安逸倒在其次。”
我忙道:“罢了,公主还说我!”
她复笑道:“刚才你问园主人,我倒知道一些。还是以前在家做姑娘时奶娘说的——不知真不真,你可想知道?”
“原来公主知道,还和我叨了这半日!”我笑催道:“请公主快开金口。”
“我可没金口。”她打趣道:“金口在紫金山祈福呢,你去那儿找。”
我急道:“行了,你快说罢!”
她挥手叫侍女上茶,润了润嗓子,方缓缓说来:
“据说这园子主人原是明朝一位官员,因获罪放到金陵,从此心灰意冷。于是退隐于野,罄尽家财起了这座园子。那时取名叫‘抱朴居’,以求清淡朴素了此残生。他倒是寿终正寝,却余下一个独子极不成器。镇日斗鸡走马、眠花宿柳,无所不为,又不在意旁人说三道四。后来欠下巨额赌债,债主日夜催逼,他无法,只得卖了园子还债。他原没有娶亲,如今把祖上基业糟蹋尽了,无处可去,只得卷了铺盖投奔素日相好的青楼女子。鸨母平日阿谀奉承,生怕侍候不好,不过看上他随手挥霍。如今见他身无分文,名声也臭了,自然冷下脸下,要赶他走。亏得那妓女还算有情义,偷偷给了他一些银两,让他做些小本买卖过日子……”
“我猜着了:必是他真心悔悟浪子回头,中了状元,把园子又买了回去。”我笑道。这类故事看得多了,已没有悬念。
不料四公主却正色摇头道:“你可猜错了——他不但不如你所说衣锦还乡,反做下更大的祸来。”她缓了口气,继续道:
“他拿了银子,无面见平日相熟之人,于是躲到乡间去。可巧那里有个乡绅,颇谦恭厚道,见他穷困潦倒却一副世家子弟打扮,不禁相询。只这一问,便生出许多事来。”
“什么事?”我好奇地问道。
她拿起茶盏道:“待我歇歇。”看她慢慢地饮了半碗茶,拿手绢子擦擦嘴,我不由着急。她望了我笑笑,接着道:
“他生就俊俏风流,又巧舌如簧。不知编了什么谎,乡绅信以为真,聘他为西席,教授幼女弱子。他虽不学无术,究竟家学渊源,小孩课业也能应付。不料这家还有个长女,因出生时算卦,算得她将于家宅有害。本来乡绅想趁她小将其溺死,却没下得手去。于是将其从小幽闭于别院,只有一个丫头服侍。那小姐长到二十岁,从未踏出过院门一步。大字不识,父母不知。痴痴傻傻,每日对着花儿鸟儿、云儿月儿说话。
那没落公子来得这家中,温饱不忧,便生出别的心思来。因他平日野惯了,如今规矩做人,甚是心痒。长久不见名倡名优,心中不足。后来不知怎的机缘巧合,让他窥见那小姐模样。虽不及平日交结的那些人,在乡野之地也算难得了。于是便使起手段来——那小姐不知世事,又值情窦已开,没费什么工夫便上得手来。一来二去,竟让小姐怀上孩子!这下再也瞒不住,乡绅怒不可遏,定要逐他出门、打死女儿才罢。他倒是无所谓,本来玩玩便欲丢开手,却不料闹出来。开始还怕人家逼娶,后来只是驱逐,正中下怀。至于之后何处着落倒不关心了。于是拿了衣物便扬长而去,也不管小姐与自己尚在腹中的孩子怎样。
却说乡绅家中闹得沸反盈天,夫人带着妾室儿女死求,要留她女儿性命。乡绅早就气得无可如何,必要打死。那小姐却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坐着,只道夫君不日便要来接她——当时将至上元灯节,各处都要燃放烟花庆贺。她说夫君上元灯节便要来接她去看烟花,他赌过咒,必不反悔。她哪里知道,这赌咒发誓原是花柳场中常事,便如吃饭穿衣般寻常。小姐却一丝执念牢牢记住,她的夫君要带她看烟花,那据说美丽不可方物的烟花。
当时势不容人,乡绅虽下不了手,却拿了白绫,要家仆送他女儿上路。任是妻妾儿女乌压压跪了一地,涕泪交流苦苦哀求也不动心。只道此女生就是祸水,如今败坏家风,如若及时除去,将来遗祸无穷。家仆得命照求,却不料小姐娇弱单薄,此时却逃得飞快。他们东堵西截,终于在厨房捉住了她。小姐大力挣扎,呼喊着要夫君救她。她虽痴傻,却也知这些人是要害她的。如今被捉住,情知无望。转头看那炉膛中火光熊熊,噼啪作响烁亮跳动,极似夫君口中所描述的烟花。她一时发狂,拼了命挣开几双粗壮大手,探手到炉膛里,竟赤手将那木柴抓了起来——也不怕烫,唱着跳着挥舞起来。家仆们怕被烧到,不敢近身。一时间厨房各样物事俱被点燃,热气灼人。冬天干燥,那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迅速蔓延到别的屋子,烧红了半边天。人们没有准备,虽然急忙救火,一所轩峻壮丽的房屋已经大半是灰烬了。小姐也被烧死,化为焦炭。奇怪的是,据说她面目仍是完好无损,宛如生前。
我没有说话,实是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心中沉甸甸的,不知是何滋味。半日,方勉强笑道:“这多半杜撰——哪有头脸不被烧着的道理。”
她叹了口气道:“故事且不论真假,只说这满目花草葱笼,哪里想得到底下还有这般惨烈的隐事。结尾固是杜撰,前面必不会是空穴来风。据说当日此事传遍全国,被人们津津乐道,过了好久方消声匿迹。我奶娘原是江南人氏,所以听过此事。”
“公主本是说园子的事,却说到那上面去——其实,比这惨上十倍百倍的也有。只是由景而来,听来却如身临其境一般。”
“正是这话了。”她叹道,盯着水中穿梭的锦鲤望了许久,突然抬头笑道:“这事可别同皇上说。”
“我知道,公主把人看得忒笨了。”我笑道:“这可不是往老虎口里探头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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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薄暮时分方才回来,犹兴致盎然,滔滔不绝说些路上见闻。我盛了一碗热腾腾碧荧荧的碧粳粥放在他面前,看他和着宝塔菜、乳黄瓜、姑苏香干津津有味地吃着,故意撇嘴道:“皇上倒是逍遥快活去了,四公主和臣妾在这儿可闷得紧。”
他停箸正经问道:“朕知你们俩在一起必不会寂寞,所以让四姑随行……在宫里也这么过,这儿又没规矩,怎么反而闷?”
我无意识地用银勺搅着火腿玉笋汤,有些赌气道:“这里倒是自在,可是臣妾一想到皇上在外面不知做什么,就担心得很……这儿可不是宫里,臣妾日夜悬心,就怕出事。”
他哈哈大笑,趣道:“随行的都是当地官员及名流文儒,并无一个女人,你可放心。”
“皇上!”我娇嗔道:“你知道臣妾并不是说这个……”
“知道知道”,他放下象牙箸,宠溺地道:“你放心罢,有上天护着,朕必安然而归。”
我闷闷地点点头,一勺一勺喝着汤。他见状,夹了一块玫瑰色酥送到我口边,笑道:“尝尝这个。”我依言张嘴,慢慢噙着。有一缕清香萦绕舌尖,不像别的酥糖那般甜腻。他兴致勃勃地道:“此酥名董糖,传说是秦淮八艳之一董小宛为病中的冒辟疆所制,酥烂甜软、清香爽口,乃南京时兴的小吃。”
我一听来了兴趣,好奇地问道:“这是董小宛发明的吗?”
他却笑笑道:“这也是人们附会罢了,谁知真假。”
我有些失望,不满地道:“怎知就是假的,我说就是真的!董小宛兰心蕙质,是个冰雪聪明、重情重义的女子,臣妾倾慕得很——只可惜佳人薄命,无缘得见了。”
他抚掌笑道:“这么说,你倒是她红尘中知已了?也罢,朕见你实实闷得紧了,说话也没好气。朕就陪你出去走走——叫上四姑——她会武艺,凡事方便些。”
“真的?”我惊喜地问道。
他笑道:“朕可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朕听说十里秦淮是烟花聚集之地,许多达官贵人都爱醉卧温柔乡之中。朕倒想瞧瞧,南京欢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度其意,问道:“皇上可是要微服私访?”
他点头道:“你去准备准备,咱们一会儿就走。”
我依言退下,自去松风水榭找四公主商量,颇为担心。她倒是胸有成竹,朗声笑道:“遇不上倒罢了,若遇上寻衅滋事的,看本宫如何收拾!”
华灯初上,彩旗招展。果然是十里秦淮六朝金粉,热闹非别处可比。脂浓粉香、绿袖红裳,笑语喧哗、传杯飞盏。我与四公主一身男装,乖乖地走在他身旁。另带了三名侍卫,以备不测。
不宽的一条街道,却长得不见底。酒肆茶楼林立,灯火辉煌。秦淮河与街并行而过,静静地流淌。沉沉的墨绿,在灯光映照下妖艳无比。河上画舫花船穿梭往来不息,可以听见丝竹歌喉之声相发而出,有清脆出黄莺出谷,有娇媚如慵猫软啼。猜拳吆喝之声不绝,外带着调笑骂俏,色色俱全。我们在街上慢慢踱着,四处张望。不时走过浓妆艳抹的绮衣女子,带起一阵香风,巧笑着娇声招呼。侍卫板着脸赶开,却被他喝止。抬头座座绣楼上,粉帐低垂,可以想象其中的旖旎春情。我好奇玩笑之心顿起,扯扯他衣袖道:“少爷怎么不进去看看?”
“你还要进去?”四公主先跳起来道。她容貌清丽,扮起男子来不愧翩翩浊世佳公子。那些女子不时前来骚扰,早就让她很是不耐。这下听我这么说,立刻反对。
我嘻嘻笑道:“这么看只得皮毛,还是要进去瞧瞧,方得精髓——要不然岂不白来一趟?”说完朝他看去。
他却不发一言,径直向前走。我大为不解,问道:“少爷这样,怎么访得要访之事?”
他蓦地停下脚步,望着前方一抬下颏笑道:“入宝山怎能空手而回?不过也得有个导引才是。”
顺着他视线向前看去,我骤然瞪大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惊呼:“这、这是!?”
来人快步上前,弯腰行礼,低声道:“拜见皇上娘娘公主。”
他含笑扶起,口中道:“培公无须多礼,人多眼杂,小心为是。”
那人应了一声,顺势立到一旁。我怔怔地看着——他一袭青衫,双鬓有银丝缕缕,两腮凹陷下去,胡茬青青。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不甘与豪气,是记忆中熟悉的目光。我目不转眼地看着,听得四公主问我:“你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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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及作答,他已恭敬道:“培公曾护送过少奶奶一程。”——他犹记得多年前那场闹剧。
“少奶奶?”四公主呵呵笑起来:“可不能如此称呼。”指着皇上道:“这是大少爷。”又指着我道:“二少爷。”最后笑着指向自己:“姑少爷。”
他显然被一连串的少爷弄糊涂,含笑不作声。那“大少爷”道:“你和嫏儿是旧识——多年不见,你变了许多。”
“培公闭门读书,不知世间岁月。如今看来,二少爷竟一点没变,不似培公老得厉害。”
我的心突地一跳,虽知他不会了解,还是一阵慌乱。
却听大少爷叹道:“你也自苦了些。”
他却摇头笑道:“培公逍遥于野,何苦之有?大少爷夙兴夜寐、殚心竭虑,才是真苦——少爷要保重玉体才是。”
大少爷哈哈笑道:“你倒是油嘴滑舌起来——这里有什么可看的,快领咱们去瞧瞧。”
“各位爷这边请。”他以手示意,领着一行人来至一座灯火通明的朱楼之前。仰头看去,小篆书就的“添香楼”匾额倒是雅致,不似旁的那些极尽铺张奢华,反弄得俗不可耐。
“此处是南京高官名流宴集唱会之处,四品以下官员若无请柬,是断断不可入内的。”培公道。
大少爷皱眉道:“倒是个清静秘密所在——不知里面如何?”
培公道:“臣曾受邀去过几次,无非觥筹交错狎妓唱和而已。只不过人不同,格调自然高些。”
大少爷点头道:“你可知起这楼是谁的主意?”
“这可不得而知。大概众人都有这个意思——在别的地方太招摇,弄个专属的就自在得多。”
大少爷抬头端详端详牌匾,笑道:“字还不错。”说着转身走开,我们忙跟上去。
沿着河岸行了一会儿,他突然回过头来笑问:“姑少爷可想坐船?”
四公主推推我道:“你说!”
我正暗自出神,此刻未及反应便随口道:“好啊。”
培公听见,便道:“待臣去雇辆船。”
“哎!”我突然叫道,看他诧异地回过头来,我笑道:“你有钱么?”
大少爷回过神来,命侍卫拿钱。他尴尬地笑道:“这可不是折煞臣么?这点钱还有,用不着主子们破费。”说着转身去了。
“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老成这样?”我不由自主叹道。
大少爷也叹道:“当日三藩之乱劳心劳力,也没见他显出老态。朕得顾全满臣的面子,不能让他抢了大功,所以将他弄到南京来。大概受了刺激,几年来竟成这样。好在朕这次来了,趁便与他谈谈——不能再让人才闲置。”
一时周培公雇了船回来。夜色苍茫,却有灯火辉煌,映着那画舫色彩斑斓,分外鲜明。四公主倒是兴兴头头一步迈上去,抢了篙子就点开来。大少爷忙命侍卫小心着,回头见我规规矩矩坐在角落里,一面笑道:“你怎不同四姑玩儿去?”一面坐在我边上。我笑答:“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玩什么?四姑兴致好,嫏儿却懒怠动弹。”他笑笑低声道:“今日朕可是专要陪你转转南京城,可别这么没兴头,拂了朕的面子。”
“嫏儿知道。所以大少爷民情也不访了,陪嫏儿坐船。嫏儿心中欢喜,嘴上怎么说得出来?只是少爷下次要出来可难了,这样的好机会过去了未免可惜。”我浅笑轻声道。
他握住我的手,笑道:“原来你担心这个。这有什么可惜的?只要朕想,什么事做不到?你就放心地玩儿,别思前想后,像个老太婆似地。”这最后一句贴在我耳边而言,虽是调笑之语,在我听来却如同雷霆,不由浑身一颤,脱口道:“要真成老太婆倒好了。”
他怔了怔,旋即笑道:“我听宫里人都赞你驻颜有术,多少人羡慕,你倒想当老太婆——那也得朕成了老太公再说。”顿了顿又道:“看来宁静淡泊确与身心有益。你看四姑,比朕年长十来岁还像个孩子,过得多自在……朕是不能了。”
我怎能与她相比?她人虽老去心却不老,而我,却恰恰相反。
我淡淡笑道:“皇上没喝酒就说起醉话来,别人都听见了。”
他却朗声笑道:“怕什么?”抬头问坐在那头的周培公:“培公,你可听见了?”
周培公一头雾水,立起来问道:“大少爷说什么?”
他笑笑不作答,命他坐下,得意地朝我扬扬眉,我不禁为这孩子气哑然失笑。
那里四公主下到舱里,口中直嚷:“累死我了!差点儿跌到河里去。”看见我俩,边往这边走边笑道:“二位少爷平日多少话说不完,偏这时候躲在这里咬耳朵。”
“姑少爷此言差矣——咱们一没躲,光明正大坐在这儿;二没咬耳之事,正正经经地说话。姑少爷这话可说错了,该罚!”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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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着腮帮子笑问:“罚什么?左不过喝酒罢了。你抬一大海来,我就喝!”
“你知此时无酒方说这等便宜话。”他眉梢里都是笑意。
“那就罚姑少爷把这河水喝上几口,也不算为难她。”我盈盈笑道。
“好啊!果然是什么唱什么随的。嫏儿,这次别想我饶你!”她恨道。上来就伸手挠我胳肢窝。我一阵酥痒,又笑又挣,口中不住求饶。她只不理,拉着我不放,只顾乱挠。船身吃不住,晃荡不已。我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撞到周培公身上。他连忙一让。恰这时船身一斜,他站立不稳,竟“扑通”一声跌了出去,溅起明晃晃的水花,抛珠滚玉一般。
“哎呀!”四公主惊呼。侍卫们见状立刻跳下水去,没见如何动作便捞起他来。不过吃了几口水,衣衫湿透,头发散开来贴在身上。他倒是不惊慌,只是天气已凉,禁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脸色发青。大少爷忙命即回行宫。于是匆匆雇了轿子,一口气将我们抬了回去。
我和四公主自回松风水榭更衣。听得丫鬟来报,周培公住在幽窗明月轩,正请了太医诊治,并无大碍。四公主此时方放声大笑,形容着他出水时狼狈的样子,不由绝倒。我也笑个不住,心下却有些忐忑。虽已夜深,还是决定去探视一番。
向四公主告辞而去。身边扫花棹雪跟着,只说回梧竹幽居休息,却悄悄绕过兰雪堂,来到另一边的幽窗明月轩。从窗缝中看去,只见一盏孤灯光线微弱。他独坐灯下,不知写着什么。让扫花棹雪在门外守候,我轻轻推门进去。
随着“吱呀”门响,他惊讶地回过头来。一见是我,连忙推开纸笔,立起来行礼道:“臣参见宁妃娘娘。”
乍听此言,莫明地悲从中来,我竟怔怔地流下泪来。
他顿时慌了神,在旁边手足无措,一迭声道:“娘娘怎么了?”
我只不理,哭了个痛快。看他慌张而又无奈的神情,方止住泪,掏出绸绢揩了脸,问道:“你在写什么?”
他往桌前一站,挡住了墨迹,道:“回娘娘,没写什么。无聊瞎涂而已。”
“哦”,我不在意地道,走到椅子上坐下,抬头一边打量他一边道:“咱们也是熟人了,你刚才却不理我!”
他被我看得不好意思,陪笑道:“娘娘,夜深了多有不便,请回罢。”
我皱眉道:“你还是这副腔调不变!”
“臣惭愧。”他道,一心想让我离开。我偏视而不见,反而关切地问道:“你没事罢?有没有着凉?太医怎么说?这么多年不见,你过得可好?”
“臣没事,已经服药,娘娘放心。”他道。
“都是我们不好,害得你这样。”我歉然道。
“是臣大意……娘娘快回去罢,臣也要睡了。”
这显然是逐客令了。我不情愿地站起来,不满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他垂首道:“臣不敢。”
看不清他表情,我没话找话地道:“那次我回去就没见过你,原来你当将军去了,听说立了大功。三藩能平,你出了不少力罢?”
他脸色一凝,似有万千苦楚,却只淡淡笑道:“臣不过尽绵薄之力,娘娘过誉了。”
我嘻嘻笑着走近道:“哪里哪里。你的功劳皇上都知道,你放心,明君治下,岂有在野之贤?”
他退到一旁,与我保持着距离。我突然猛地探身上前,一把抓过刚才他写字的纸,一扭身闪到门边,扬扬手中雪浪笺,看着他惊愕焦急的样子笑道:“我看完就还你,不告诉别人。”转身与扫花棹雪而去。
一路提心吊胆回到梧竹幽居,所幸无人看见。拨亮灯芯,展纸细览,原来是一首未完之诗——
独立天地间,浊风吹老泪。
踽踽晚行客,不敢叹式微。
百年一弹指,将归何处归?
形与影相吊,魂随魄飞灰。
泫然和者稀,……
“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他忽从内室步出。
我吃了一吓,避无可避,只得按规矩行礼道:“臣妾叩见皇上。”
他目光深不可测,不见喜怒,只静静看着我。我暗暗心惊,迟疑着是否据实以答。
“培公安好?”他突然问道。
情知瞒不住他的眼睛,我道:“还好。”
他点头不语,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脸阴晴不定。受不了这凝滞的气氛,我道:“臣妾致他落水,心中不安,故前去探望。”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挥手叫侍女退下。
……一纸素笺飘落在地上,帘幕低垂,挡住了幽幽烛光。
南京之行就这样完结。圣驾回京时要周培公随行,他却抵死不从,定要终老南京。皇上虽气恼,终究拗不过他。起驾的前两天一直铁青着脸。我也不敢深劝,只小心服侍。无人时细品他的残诗——因匆忙上路,没有机会再见,这诗一直没有还给他。那天皇上看了并没说什么——他的想法,越来越难以揣度。那句“泫然和者稀”,让人几欲下泪。知他心中孤寂,却故意自我放逐。世间的人与事,都是这么难以揣度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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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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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久违的深宫,又要面对纷繁的人事关系,顿感无所适从。一应土仪特产,自有人备下,送与各宫娘娘——皆遣人前来道谢。翊坤宫一时人员来往不绝,我又是打赏又是客套敷衍,不敢怠慢。最要紧的是去慈宁宫禀报行程,及各色事物需要打理。没承想出去一趟积了这么多事,几日来竟不能脱身。想来四公主也差不多,一直没见她身影。回来又听说良嫔身子欠安,病得起不来。皇上有空便去探望,我落得清闲。倒少了分身乏术之忧。只是偶尔想起远在金陵的周培公,笺上墨迹透过纸背,显是竭尽心力所为。史上并无他的详细记载,他的生平对我而言成了难解之谜,只怕再不能得知。
这日趁皇上议事,我去毓庆宫探望良嫔——不知为何不想在那里碰见他。良嫔病居憔悴不堪,反而添了楚楚可怜的韵致,让人惜之不已。都道她是花中牡丹、嫔妃中翘楚,真真一点不错。无论是淡妆浓抹还是素衣华服,眉梢眼角都蕴含风情无限,流盼间波光醉人。就连我这曾经艳冠后宫的宁妃也甘拜下风,无怪乎皇上万千宠爱,破格擢升。可惜她体弱多病,总是缠绵病榻不能承恩。生下皇八子胤禩后更是美人灯般,娇弱不胜,风吹吹似乎便要倒下。我知道她的结局——卒于康熙之前,唯一的儿子被雍正改名“阿其那”,满语意为狗。身后凄凉让人心酸。如今纵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又能如何?况且见她一身孱弱,未必是快乐的罢……听她提起儿子,思念不已。因她出身辛者库,产下皇子也不能亲自抚养,而是交由皇长子的母亲慧妃养育。骨肉咫尺天涯,旁人看着也慨叹惋惜。
见我去看她,良嫔颤颤地坐起来,轻声道谢。我含笑说些宽慰劝解之言,全是关怀诚挚之意。她心中有数,感戴不已。又道我能随皇上巡行,不似自己有心无力——言语之间羡慕不已。她哪里知道,该是我羡慕她。不因为圣眷隆隆,不因为美颜殊色,不因为有子依靠,只因为她是真真实实在世间存在的人。而我,不知这样虚幻的生活能维持多久,更没有资格创造生命,体验为人母的快乐与折磨……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黯然。这样的我,算什么?
回翊坤宫路上顺道去永和宫看四公主。她素性豁达,不以俗务为念,怎么也忙成这样,一连几日不见身影。闲闲地顺着小径而行,永和宫匾额遥遥可见。四周荒草蔓蔓,寒烟漠漠,不知为何如此冷清。隐隐感到不祥,我快步走去。只见宫门大开,一进去就见几个老婆子与太监在洒扫清理,院内空荡无他人。我大吃一惊,那几人前来请安。我忙问怎么回事。一个老婆子上前道:“四公主搬回慈宁宫了,娘娘今后省了这一处的脚力了。”问她为什么,却絮絮叨叨说不清楚。我急忙转身向慈宁宫而去。
刚进了外室便听见笑语喧哗。我绕到内室,丫头打起帘子。低了头进去,一室温香拂面,花团锦簇环佩叮咚。行了礼坐下,向四周一看。原来佟妃、惠妃、宜嫔、德嫔、荣嫔等都在,团团围坐,正说笑不住。太皇太后坐在上面,容光焕发。头上金钗凤头口中衔了一串明珠,晃晃悠悠折射出闪闪光华。四公主打横坐在旁边,也陪笑着。我刚一坐下,惠妃就向我道:“宁妹妹来得正好,太皇太后寿辰就要到了,咱们正想寿仪呢。”
“我这副老骨头还稀罕什么?看着你们和和睦睦的就罢了,要什么寿礼?”太皇太后笑道。
佟妃微笑道:“虽如此,礼数是要尽的。这是臣妾们的心意,太皇太后就成全咱们罢。”
太皇太后微笑不语,宜嫔道:“佟姐姐说得是,太皇太后别推辞了。”
旁边几个嫔妃纷纷附和,我笑着不说话。
四公主此时笑道:“皇额娘推也没用。四贞和宁妃已准备好了,到时往皇额娘面前一送,难不成还给扔出去么?”
我微微一怔,知她护我。只好点头道:“太皇太后倡俭省之风,身体力行为后宫表率。咱们都钦佩效仿。然寿辰一年只一次,热闹一回原属应当。太皇太后辛苦一年,怎么操办也不算过逾。”
“就是啊。咱们好久没热闹过了,太皇太后就让咱们乐一回罢。”宜嫔忙道。
“好好好,就逐了你们的愿。”太皇太后笑道:“不过也别奢侈太过——皇上要办大事,咱们可不能拖后腿。”
“皇上一片孝心,肯定会费心操办的。”四公主道。
“那可不行!”太皇太后正色道:“你们都劝着些,别让他破费。”
“是”,众妃齐声应道。
作者:
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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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35
慈宁宫前搭了戏台,鼓乐喧天,笙箫齐奏。皇上送了一幅御笔洒金寿字轴,以尽孝意。嫔妃命妇及内臣皆有寿礼,琳琅满目堆在那里,真真珠宝世界琉璃乾坤。我与四公主赶着绣了一面松菊图炕屏,用纯黑丝线绣成两句贺寿吉诗在旁,横竖撇捺皆与纸笔书就一般。还好她早已在准备,待拉了我去已成大半,我只须稍动针线而已。太皇太后倒是一团喜悦,道这礼不落俗套。只是与其它礼物比起来略显寒酸。好在太皇太后不理会这些,新雅别致就好。
后宫热闹非同寻常。因是三藩平定的头一个寿辰,皇上特下旨好生操办。太皇太后虽极力推阻,仍是铺张了一番。三品以上命妇皆接旨进宫贺寿,内臣们在外殿看戏吃酒。一时偌大紫禁城熙熙攘攘,蟒袍紫服往来穿梭不息。办事的太监宫女匆匆忙忙、络绎不绝。那些女眷们各各按品大妆,尽力打扮得雍容华贵,生恐落于他人之后。团扇香巾或执或佩,步步小心,时时在意,极尽端庄娴雅。时辰尚早,寿宴未开,众人先团团坐在台下看戏。虚设皇上之位,他在外殿与大臣们酒宴,不得进来。然后是太皇太后坐于正中,佟妃与四公主坐于左右。佟妃下去是惠妃、德嫔等;我坐在四公主旁边,后面慧妃、宜嫔、荣嫔等,按品级递减。良嫔大病未愈,在毓庆宫出不来,却献了万寿图卷。那大大的寿字是万个小寿字组成,每一个行草隶楷篆,各不相同,显是费心所做。良嫔卫氏聪慧可人,又写得一手好字。此礼一献,竟将别的珍宝珠玉比下去了。太皇太后特遣人送了八宝食盒过去,且不要她谢恩。惠妃不免又说些酸薄之言,引得宜嫔远远地与她斗嘴。台上戏演得热火朝天,台下也丝毫不放松。
我一声不响盯着台上,到底唱些什么却一点儿也没听进去。满心疑窦,不断思量。四公主依旧谈笑风生,看不出什么端倪。我不禁暗暗心烦——屡次问她搬回慈宁宫之事,她却总是搪塞过去,不敢以实相告。我深信定有隐情,只是如今她住在慈宁宫,不好过从太密,因此没有机会问个明白。现在她那里兴高采烈逗得太皇太后笑个不住,我闷闷地坐在一旁,颇有些气恼。
向来不爱看戏,又不能离席,便巴巴地盼着快些唱完。我越是心急,台上越是不紧不慢。那一个红脸黑袍的捧着满脸长髯,洋洋洒洒激昂慷慨唱个不住,不知是什么腔调。看他在台上绕了几圈,本以为要下去了。却不料往台中椅上一坐,手一抬,又唱了起来。我满心烦躁,只觉背上细汗一丝丝沁了出来。不耐之极,却还得装得聚精会神看戏入了迷。不然旁边的人便来搭讪,不得不陪笑应付几句,更是麻烦。若一不小心让人看出心不在焉,可就得罪人了。脸上笑得累了,酸酸麻麻的。悄悄揉着,又怕弄乱了搽好的胭脂。看身边的人兴致勃勃高兴得很,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或许不少和我一样呢——这心思一出,倒真的笑了起来。恰恰被四公主看见,逼着我问笑什么。我一顿哼哼哈哈给含糊了过去,不料却引得太皇太后注意,视线从台上转到我身上。倒是一派和蔼慈祥,笑问我们在说什么。没想到四公主道:“宁妃在说笑话儿呢,让她给皇额娘说一个,算是上寿。”
天!我拙舌笨口,哪里会说笑话儿?看她嘻嘻哈哈随口而诌,顿感头大如斗。我忙道:“臣妾没说笑话儿,倒是四公主拿臣妾取笑呢。”
“皇额娘,宁妃刚才说那大胡子跑着唱了又坐着唱,咿咿呀呀总唱不完,只怕一会儿肚子唱饿了,要来讨皇额娘的寿酒吃呢。这话可好笑不好笑,皇额娘评评!”她狡黠地朝我笑着,气得我恨恨地白了她一眼。
太皇太后果然笑了起来,周围嫔妃连忙附和着笑得桃羞李让。“宁妃这嘴不开则已,一开就不得了。”太皇太后心情极佳,笑着道。
“宁妹妹可厉害着呢,臣妾们哪里比得上。”惠妃道。自从良嫔得宠,倒把她对我的忌恨分了些去。许久没与我作对。如今说这话,也是脾性如此。
佟妃微笑道:“待会儿这些人都会赏酒吃的,宁妹妹不必担心。”
“宁姐姐自己肚子饿了罢?”宜嫔趣道。我贬而复升之后她与我疏远不少,不知是因为我被贬时没来照应自愧呢,还是不屑与我这曾经身份卑微的人再来往。
我脸上作烧,窘迫下竟找不到话来回,只得讪讪笑着。
“皇额娘,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就入席罢。”四公主道,又故意笑道:“不然宁妃肚子唱空城计,大为不雅。”
“四公主忒促狭地。”我讷讷笑道:“太皇太后莫听公主胡说。”
太皇太后却笑道:“既如此,咱们就开席。想来大家都腻烦了——年轻人哪静得下心来看戏?”说着便站起来。佟妃与四公主一边一个扶着,慢慢进了慈宁宫。后面锦衣华服长长一串,莺声燕语不绝如缕。
御膳房得经旨,赶在我们进宫前就上好酒菜。宽阔的大殿上筵开玳瑁,褥设芙蓉。等太皇太后坐下,还要轮流安席,闹了许久方才坐定。接着又是敬酒,那些口齿伶俐的不免要发挥一番,不肯放过这机会。我渐觉腹中饥饿。看着满席珍馐美味极尽精致,浑不似入口之物,不由自嘲地一笑——大概这繁琐礼数完后也不得大快朵颐。每次宴席之后都得回宫补些小食。扫花善解人意,或许已经预备好了。这脂粉堆绮罗群中都是身份尊贵的妃子格格福晋,哪里好意思饕餮美食?人人都尽量矜持自重,这些菜肴不过摆设而已,大半是不动的。
我胡乱想着,那边还在不停敬酒承欢。出神间感觉一阵香风渐近,抬头一看,原来是四公主笑吟吟地过来,手中捏了一枚嵌金丝景泰蓝酒杯。她平时素好淡雅简朴,今日因逢喜事,难得地施了脂粉、穿了一身绛紫衣衫,外罩蜜合色坎肩,稳重沉练中显出华丽雅致。我忙站起来,她冲我举杯笑道:“宁娘娘可肯满饮此杯?”
我慌忙拿起自己的杯子,半是嗔怪半是笑道:“你刚才可害死我了。”
她奇怪地一笑,晃着酒杯道:“你只管怪我——以后想怪也怪不了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忙问。
她只一笑,“喝不喝?”
“当然。”我朝她举了举杯,她伸过来一碰,“叮当”声音清脆。我仰头一气饮干,一看她已过去太皇太后那边。寻思方才言语,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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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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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36
寿筵共摆了三天。宫中向来秩序井然,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这三天里却着实闹腾了一番。虽不失小心谨慎,然上面高兴,底下的人也放松不少。我看最快乐的要数各宫亲随丫头们——既不用做粗活又少了平日里的规矩。此时恢复了少女活泼的天性,唧唧喳喳地说笑玩闹,兴奋得无可如何。
我第一天去应了应景儿,然后就托身上不适懒得出席了。四公主却时时在太皇太后跟前,想要和她说说话也不能够。佟妃身子弱,每日去不多时便回储秀宫歇息。反正无聊,我便去与她作伴,顺便也问问四公主的事。
“你不知道么?听说四公主自请回广西——太皇太后已应允了,只是舍不得,要她自这个月陪在身边、直到启程,娘俩儿说说休己话。”佟妃缓缓道。
我如闻霹雳,登时蒙了——她要回广西?那我怎么办?这些年来的宫闱生活,多亏她提携照应方安然度过;倘若没有她,不知我是否已经粉身碎骨。连那些宫女都知道,四公主与宁妃交好。她一旦离去,今后的日子该是多么黯然无味。不说别的,单想想漫漫长日,有话无人倾诉,受了委屈存了闷气也无处发泻,那难得的一点真实与快乐断然割舍,莫测的深宫,我如何应付?
这么些年来,我没有象别的嫔妃那样将全部希望与精神寄托在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上,除了已勘破未来,知道什么都不过如此之外,还因为有四公主——她经历过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经历过颠沛流离的漫漫征途;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杀戮争斗;经历过透骨入髓的无望情爱,一颗心已臻淡泊无欲。我失落、愤懑、悲伤、绝望之时,只要听到她沉静的声音,看到她淡然的浅笑,便可以宁静平和下来。她犹如一剂安神的药,缓解我无法弥合的伤痕。那被黑色火焰灼伤的痕迹呵,总是毫无征兆地如山风海雨般席卷而来,不可阻挡。
如今面临着失去,顿感自己的卑微渺小——我什么也做不了,就连这消息也是从旁人口中得到。她为什么不亲自告诉我?怕我伤心,还是已毫无牵挂?
“皇上知道么?”我怔怔地问道。
佟妃觉出我的失落,劝慰道:“妹妹别伤心,四公主在广西长大,本就是汉人,终究是留不住的——皇上似乎也知道了,适才去给太皇太后祝寿时还说呢,要给四公主送行。”
“什么时候走?”我不死心地问道,希望有挽回的余地,尽管也知道这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
“大概五月间罢,也就这两个月的事了。”佟妃道:“太皇太后正在想给四公主上个封号——她如今是和硕公主,总不能晋为固伦公主。”
原来已成定局,我绝望地想。不到两个月她就要走,我能做什么,做了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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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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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36
这么些年来,我没有象别的嫔妃那样将全部希望与精神寄托在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上,除了已勘破未来,知道什么都不过如此之外,还因为有四公主——她经历过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经历过颠沛流离的漫漫征途;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杀戮争斗;经历过透骨入髓的无望情爱,一颗心已臻淡泊无欲。我失落、愤懑、悲伤、绝望之时,只要听到她沉静的声音,看到她淡然的浅笑,便可以宁静平和下来。她犹如一剂安神的药,缓解我无法弥合的伤痕。那被黑色火焰灼伤的痕迹呵,总是毫无征兆地如山风海雨般席卷而来,不可阻挡。
如今面临着失去,顿感自己的卑微渺小——我什么也做不了,就连这消息也是从旁人口中得到。她为什么不亲自告诉我?怕我伤心,还是已毫无牵挂?
“皇上知道么?”我怔怔地问道。
佟妃觉出我的失落,劝慰道:“妹妹别伤心,四公主在广西长大,本就是汉人,终究是留不住的——皇上似乎也知道了,适才去给太皇太后祝寿时还说呢,要给四公主送行。”
“什么时候走?”我不死心地问道,希望有挽回的余地,尽管也知道这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
“大概五月间罢,也就这两个月的事了。”佟妃道:“太皇太后正在想给四公主上个封号——她如今是和硕公主,总不能晋为固伦公主。”
原来已成定局,我绝望地想。不到两个月她就要走,我能做什么,做了又有什么用?
“回主子,皇上在毓庆宫。”遣出去打听的棹雪回去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我换了衣服,扶着扫花即刻就去了毓庆宫。
远远地看见总管太监在门外徘徊,见我过来,嘻嘻哈哈打了个千儿道:“宁主子稍候,皇上和那位在说话呢。”
我停下脚步,堆起笑来与他说些闲话——总管太监在御前说得上话的,因此人人不敢得罪。我虽不与他热络,还是得客气三分。
不多久,一袭明黄服色步出,阳光一照分外耀眼。我行了礼,逆着光微微抬头。只觉他裹在一团黄芒之中,威严有如天神。多日不见,他有些惊讶,含笑道:“你来看良嫔?”头向内一别,道:“她已睡下了,难为你走这么远,先回去罢。”
我怔忡地立在那里,满眼都是明亮典正的纯黄光芒。光芒中有丝丝鲜艳的血色,缠绞纠结成狰狞的花纹。我知道那不过是锦缎上的丝线而已,却不由自主地有些眩晕。许久许久,没有过这样眩晕与心惊的感觉。仿佛一直以来,就从未见过他身明黄皇袍的样子。没想到竟如此陌生与遥远,如隔云端。
“宁妃!”他叫兀自出神的我。
猛然觉察自己的失仪,我忙应声,恭恭敬敬地行礼。
“有事?”他问道。
为何他总能洞穿我的心思,而我这个知晓所有过往的人却总是作着无用的猜度?
我支吾道:“是有些小事——皇上既然忙,臣妾改日再拜见。”说着就要跪安。
他笑了笑,轻抚我的肩道:“朕才议了事过来,一会儿有经筵讲谈,你有事就说罢。”
我在阳光下抬起眼,却被金黄的光线刺得酸疼。不自觉地低下头,轻声道:“臣妾没事,皇上做正经事去罢。”
“朕听你这话,怎么像赌气一样?”他道。
“臣妾不敢。”我淡淡道。
“嫏儿”,他蓦地柔声道:“同朕走走罢。”说着携起我的手。
御花园中青草茂盛,暖意盎然;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太监宫女们远远跟在后面,我默默在他牵引下走着,心如止水。然而,他一声“嫏儿”,却让我的手微微颤抖。
“嫏儿,有事为何不说,难道不信朕?”他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小心眼了些。”
“臣妾并非因为皇上看望良嫔心生醋意。良嫔久病,皇上去看她原属应当。臣妾哪里是这等鼠肚鸡肠之人?”
“那朕问你话,为什么不据实相告?”
我停下来,望着满树繁花,思绪翻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高天上寥寥几只风筝飘飘荡荡,无声地诉说着暮春余韵。
他松开牵着我的手,折了一枝不知是什么花。洁白如玉的花瓣如蝶翼般轻轻震颤,细而芬芳的花粉簌簌落下,如同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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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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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7 12:36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低吟道。
我浑身一颤,心神摇荡,站立不住,一把扶住花枝。极尽繁盛的花朵纷纷扬扬地如雪而落。
“朕不说,你就不信,是么?”他凝视着我的眼,别样的温柔与忧伤,为我所不曾见。
我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温润娇软如初生的婴儿肌肤。而我选择留在他身边,便永世不能碰触。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我轻声道。
“这是什么话?”他骤然怒道:“你总是这样。这么多年,朕还要如何待你?”
树阴四合,我终于可以抬起头来。终于发现,那鲜艳夺目的狰狞花纹,是怒目圆睁的神龙,在他胸口张扬利爪,血口欲啖。”
“请皇上让臣妾跟四公主去广西罢!”我突然道。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他又惊又气,拳头陡然握紧:“你胡说什么?”
“请皇上成全臣妾。”我固执地道。
“广西!广西!八年前你就要去广西,今日你又闹着要去!你想好了,这次朕可随你!”他怒极暴声道。
我望着他铁青的脸色,酸苦刹那间铺天盖地般涌上心头。扶着的那枚花枝“啪”地一下折断,发出炸裂的声音。
“皇上,臣妾已经想好——臣妾与四公主不忍分离,特来求皇上应允。”我轻轻吐出一句话,却如耗尽了全身力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他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来,狠狠将手中花枝掷到地上,转身大步而去。
“你这是何苦?”四公主叹道。今日她总算得空来翊坤宫看我。
我倚在窗前,入神地看庭院中两只麻雀唧唧喳喳地打架。
“你对皇上耍什么小姐脾气?须知他吃软不吃硬,难道这些年你还没摸透?”
……
“行了行了,去给他赔个错——皇上不会怪罪的。”
……
“大小姐,别拗了!”她嗔道。
那麻雀打着打着忽然一起展翅飞了起来,不知落到谁家窗口。
我懒洋洋地回过身,摇摇晃晃走到桌边坐下。白玉瓶中一枝胭脂玉建兰已然盛开,香气馥郁。我伸出手去,指甲上凤仙花染的红鲜艳夺目——轻轻一掐,兰茎渗出汁液来,随之折断。“盛极必败,还是别看它败的样子。”我道,忽地回过神来,望着四公主道:“公主刚才说什么?”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朝我咬牙。过了一会儿,又苦笑起来:“罢了,你这脾气,倒是跟我回广西好些。不然迟早死在这里。”
我轻轻笑着,随手将兰花插在鬓边。
“你打定主意了?”她瞪着眼睛问道:“大清朝没这规矩,历朝历代都没这规矩。你要去,只好贬为庶民。我多半不再回来,你想再见他只怕不能够了。”
“嗯”,我简短地应了一声,转头叫扫花上茶。
“你到底想些什么?我真不明白,好好的,发的哪门子的小性儿?皇上并没有亏待你,各宫的人也没得罪你。你看别的妃子,哪个不是巴巴地盼着离皇上近些。你倒好,偏要反着干!”她一气说着,端起茶钟一饮而尽。
我吹着杯中碧绿的茶叶,看它们滴溜溜打转。这茶是新上的,每枚叶子皆一旗一枪,鲜嫩清香。我把脸埋在氤氲雾气中,任其蒸腾。
“别跟我做出这副模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不是自个儿折磨自个儿么?你若想好了,就跟我走!我孔四贞虽一介女流,保你平平安安还是足够的;你若只是心里有什么疙瘩、气他恼他,只管跟我说,我帮你解开。”她不依不饶,喋喋不休地说着:“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你真跟我走了,一辈子不见他——你好生想想,熬得住么?他必也不好受——伤己伤人,何苦来?”
“够了没有!”我陡然暴怒,一把将那缠枝莲青花瓷盖钟扫落在地,碎片四溅!
“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么?我没有资格留在这儿,我是什么东西!”悲从中来,我捂着脸放声痛哭。
一只手温柔地搂住我的肩,轻拍着传递安慰。“你有什么苦处不能跟我说的?难道连我也不信?咱们在这宫里都是一样的人,互相扶持了这么些年,你还存着芥蒂么?我自请回广西,舍不下的唯有你。但我想,你有皇上疼着,我在或许反而是阻碍,让你分心,不能全心全意对他。宫里早已没有我的位置,我选择回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总比让人看笑话好些。没有及时告诉你也是怕你伤心。我本来想,缓缓地跟你说,或许你能接受。没想到眼错不见,你就这么没分寸起来,真不让人省心……快别哭了,仔细哭肿了眼睛——多漂亮,哭坏了可惜。”
“眼睛不是我的——这模样、这身份都不是我的!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不可抑制地失声痛哭,泪水从指缝汩汩流出。
“又说胡话!”她柔声道:“正经有什么委屈快告诉我,我来开解开解。”
我用力摇着头:“没有,没有……我就是想离开这儿,我再也不要受他左右!”
“唉……”,她深深叹息,许久没有说话,任我痛哭着,泪水将一块芙蓉镶银边绢帕浸得透湿。
排山倒海的悲伤过去,哭得胸口生疼喉咙嘶哑。我终于抽抽噎噎地拭尽泪水,眼睛犹酸涩胀痛。
她静静地等我平息下来,看我情绪终于正常,开口道:“现在可以说了罢?”
小丫头用金盆盛了水来,扫花拧了锦帕递给我。等我净了脸,又送上胭脂香粉等物。我匀了面,抹上玫瑰膏子,又挑了一些点在唇上。丫头举起铜镜,我略瞧了瞧,挥手叫他们退下。扫花换下手绢,另送上一方描着折枝梅花的绢子。我拿着揩去鼻翼两边多余的香粉,有些惭愧地朝四公主看去。
“哭也哭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下该说了罢?”她耐心地等我弄完,温言笑道。
“没什么,只是心里难受。”
“还不说!你要把自己折挫成什么?”她苦苦劝道:“以后如何全看你心意,何必自苦。”
我幽幽地长叹了一声,道:“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我不能再如此下去,我不能像别的妃子那样,将自己的所有构筑在他莫测的喜怒之上。我不能做这样的人——等他腻了、淡了,再也不愿见我之后,还痴望着重获他的宠爱……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样的游戏规则,我不想遵守。”
她不解地皱眉看我。
“他再是九五之尊,睥睨一切傲视天下,其实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为了得到与得不到的东西,固执地熬尽一生之力,俯瞰九州终究不得解脱。可是,他是那么骄傲自负,不容旁人的疼惜。当他需要休息与慰藉的时候,我的心已冷了。”
“竭我所能倾尽心力,试图能跳得精彩,博得他的停留。而他只是偶尔地驻足,在我身心俱疲之时给我一丝坚持下去的理由。然后抽身离去,留我苦苦守候下一次温暖与心酸的邂逅。”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宫里多少人日日如此度过,期待着他的青睐。其实又有多少是真的期待呢?不过进入了这样的生活,才不得不恪守相应的准则。与爱无关,为下半生打算而已……这些或真或假的实心虚意,他的柔情,如何顾得周全?”
“我最刻骨铭心的爱恋,怎能随他周旋?不忍见其冷、不忍见其淡,选择远离,不过是逃避罢了。然而,又有谁能坦然面对呢?”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湖山万里,尚可容我这荒唐可笑之人罢……”
……
“好妹子,从今而后,你就做我妹子罢。”她轻轻抱住我叹道:“过了端午,咱们就上路罢。”
作者:
海阑天空
时间:
2008-1-7 12:36
夜风清凉,温柔地卷起我的裙裾。时已二更,乾清宫里犹灯火通明。不用看也能想到那累累的案牍书卷。旗鞋踩在青石砖上,答答作响犹如马蹄。曾经多少次在梦中幻想有一天,能够在这权力与阴谋的中心踩着高高的花盆底优雅地行走,骄傲地微笑着俯视营营碌碌的众生、那无论多少风光也注定悲哀的命运。然而,当我真实面对的时候,才猛然惊觉,这答答犹如马蹄碎响的清脆低吟,不过是个沉重的错误、一条通向无望的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是辉煌宫殿的过客、是五更残漏的过客、是麒麟鼎饕餮觞的过客……是他的过客。
然而,实际上,谁又是谁的过客?
“谁在那里?”黑暗中有人斥道。
“本宫”,我放下风帽,朝声音来处道:“宁妃。”
那声音顿时低了下去:“宁妃娘娘吉祥——皇上在看折子,不让人打扰。”小心翼翼,生恐得罪了我。
“没关系,皇上不会怪罪的。”我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去。
漆黑中静悄悄没有一个人,仿佛那声音平地而起,瞬息蒸发去了。我径直走进乾清宫,沿着熟悉的路绕到他日常处理政事的地方。
烛光热烈地跳动,幢幢的影映在壁上,如巨大的怪兽。我的脚步惊扰了寂静,他从累牍中抬起头来,笔尖上一点朱赤如血滴落。
皱了皱眉,他不悦道:“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随即高声叫“来人”。
总管太监赵氏忙不迭进来,惶惶地问皇上何事。
“怎么不拦着宁妃?”他质问。
赵太监无话可说,慌忙跪下,磕头叫该死。
他冷哼一声道:“自去领二十板子——你手下的那些太监也好生戒饬戒饬!”
赵太监一面拭汗一面谢恩,心惊胆战地退下。他转向我,看不出喜怒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忘了行礼忘了请安,忘了大大小小所有规矩。在无边无际的寂静中,与他默默对视。似乎谁也不愿开口——谁先开口,便输了骄傲。
目光穿过数百年的沧桑变换,穿过水火与生死,直射入我的灵魂。心中起了奇异的震动,我的意识开始纷乱。周围的陈设是那么真实,我的身体是那么温暖。然而我的心,却留了一半在时空的那一头,找不到方向,如何合上这尊贵而神秘的宫禁的步调?
“我要走了。”我终于开口,尽量平静着轻描淡写。
他波澜不惊,不带一丝感情地道:“朕知道。”埋头将摊开的折子合上,随手撂到一旁。又拿起另一本,打开看了起来。
我立在那里,眼角扫过案上五爪神龙的青花瓷盏,仿佛能感到那细密的质感。
他全神贯注地批着奏折,头也不抬。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四公主向我复述他的话。
原来,你真的下定决心要断了。像你这样的人,是不愿意受任何牵制,宁愿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原来,你真的做得到。
可是,放不下的是我,是我呵……
我将手中黑石银链轻轻地放在厚重的书册上,无声地退下。走到门边最后回眸,只见那巨龙屏风上,淡淡的身影一动不动。
作者:
逍遥法外
时间:
2008-1-8 09:27
还好么~~~~~~~~`
作者:
小五
时间:
2008-1-18 11:54
我没有看的西
作者:
炎帝
时间:
2008-1-25 20:55
好多的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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