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30 19:23

第十个故事 翡翠小人


(好久没来更新了,谢谢蝴蝶给了精华)
  
  清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酉刻,同治皇帝因染上梅毒而撒手人寰,年仅19岁。
  由于无嗣继位,因此慈禧做主,将她胞妹的儿子、同治的堂弟兼表弟、年仅3岁半的载湉接入宫中,并很快让其继承大位,年号光绪。
  光绪帝继位后,一向不得慈禧欢心的同治帝皇后阿鲁特氏深感自己日后处境艰难,前程渺茫,便于同治帝去世之后的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在宫中吞金自杀,卒年22岁。
  六十年后的1945年,同治帝后的惠陵被盗掘,皇帝的尸骨被捣毁,而完好如初,身体仍富弹性的皇后阿鲁特氏,衣服被剥光,腹部被剖开,肠子流淌了一地。
  
  *** ***
  天不是那么热,而店里的客人不太多的时候,狐狸和我会早早关了店门洗了澡,爬到屋顶的天台上去乘凉。
  天台是狐狸砌的,用了点盖店面时剩下来的边角料,围了圈高高低低歪歪扭扭的围栏。
  刚开始觉得它很难看,就像个歪在阁楼边的怪物。谁想一个春天过去藤蔓疯似的一阵长,把那些碎砖头都盖没了之后倒变成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样子,拿林绢的话来讲,就像只鸟巢,半弯着绿幽幽,毛茸茸,看着让人就想往里钻。
  满月的时候狐狸常会一个人钻在里面,有时候发呆,有时候睡觉。每每那时总是褪回他原形的样子,四脚朝天躺在那里,似乎挺享受。于是夏天一到我就学着他的样一起四脚朝天躺在那里,结果一躺就躺成了习惯,觉得比在空调里避暑还要舒服,特别是起风的时候。有时候头顶上还有吊着几串丝瓜,摇摇欲坠的,好象一张口就能掉到你嘴里。那时候我会往边上挪开一点,一边看丝瓜在狐狸尖尖的鼻子上一摇一晃,然后打个喷嚏就醒了,运气好还能看到丝瓜被他喷嚏震掉在他脑袋上。
  
  最近‘鸟巢’又多了只叫杰杰的猫。
  杰杰也喜欢四脚朝天躺着,不过是躺在狐狸的肚子上,因为狐狸的肚子很软,躺着的时候朝下微微凹着,很像一只舒服的窝。所以有时候我也想学着杰杰的样子躺上去,不过没成功过,因为我的头还没挨着他的肚子狐狸就会发出杀猪一样的尖叫,而且我也没有杰杰那种被踹一次转眼又蹦达上他肚子的那种敏捷……
  我说狐狸你怎么这么小气。狐狸却很得意,他说:啧,狐狸什么时候大方过。
  说得也是,狐狸啥时候大方过……
  偶然仰头看星星时,我会看到一些银白色的发丝被风吹得在半空里飘,那是铘坐在窗台上。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着我们,每次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目光总是看着别处一些很远的地方,他总是那么安静,并且离得我们远远的,在一个他所认为的适当的距离之外。有时候真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们在他眼里又到底是些什么,他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安安静静待在我家里。有时候我和林绢出去逛街,会看到他远远跟着的身影,有时候躺在天台上,会看到他坐在旁边阁楼的窗台上乘凉。但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始终不参与,仿佛我们跟他生活在隔着层玻璃的两个世界,又仿佛他在一个我碰触不到的地方观察着我,虽然他的目光并没有对着我看。
  而每到这时候狐狸总会格外的沉默,不知为什么狐狸一沉默会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闷了起来,甚至闻不到头顶丝瓜的清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感觉到这一点,因为这种时候他通常都闭着眼。
  只有杰杰始终是快乐的,快乐地在狐狸的肚子上转来转去,有时候又跳到铘的身边绕着他脚转,唯有对我不理不睬,除了讨食吃的时候。所以人总说猫奸,狡诈的猫总是能很敏锐地区别哪一边是强势的,哪一边和它一个级别。
  
  有时候,兴致来了,狐狸会讲些他以前修炼时碰到的事给我听,我把它们称之为狐狸的故事。虽然他总是反复强调那是他五百年进化的编年史。
  狐狸的故事很多,全都神神道道的,尤其是清末民初那会儿发生的事,从狐狸聊天似的口气里不冷不热说出来,虽然是在夏天,有时候我胳膊上还是会忍不住起上一层寒粒。
  比如他说,咸丰年有个富人家的女儿裹小脚,裹着裹着脚烂透了,那个小姐因此一命呜呼,后来头七那晚钻进那户人家偷鸡吃的时候,他看到那小姐从月洞门外进来了,是一点一点爬进来的,因为她两只脚没了,只有两团黑乎乎的东西荡在裤脚管下面。狐狸看着她一路爬进那家人的主屋。而那天晚上一整夜狗没叫,只有富人小妾刚生的女儿啼了大半夜。
  第二天天亮,过来问安的下人发现这个家内宅所有的人全死了,死因是嘴到下巴这一块硬被人扯了下来。
  还说民国时,国家动荡,老百姓也不安生,所以那时候土匪强盗很多,盗墓的更是前所未有的猖獗,都赶着在乱世捞到一笔发横财呢。有次在荒郊野岭,狐狸正对着月修炼,看到一票人从一个洞里钻了出来。本来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本能地躲到一边张望,后来闻着空气里的味道才知道,这些人原来是打洞挖金来的。可以看出来那些人的收获还不小,因为远看过去都能看到一层宝气,可是那层微弱的宝气盖不住他们喜孜孜扛着的那块堆满珠宝的棺材板上的阴气,棺材板上坐着个女人,他们一路走,那女人一路看着,红棉袄下面那只肚子大得像面鼓。
  说到这里狐狸突然停下来看着我身后,然后道,宝珠,你后面站的谁啊。
  这句话吓得我差点没从天台上滚下去。以至后来只要他再说类似的故事,我就会掐着他的耳朵,以防他再突然冒出这种类似的话来吓我。
  后来狐狸说,那天之后没多久,他来到了附近一家村子,找地方住时碰巧听周围人说起了那伙盗墓的。他们说那伙人在回来中途不知为了什么突然互相撕杀了起来,最后所有人全都死了,只剩一个张姓老头躲在棺材下面躲过一劫。挨到天一亮,老头赶紧那些宝贝用棺材板拖了回来,此后摇身一变成了全村的首富。
  但这首富没多久也死了,是自杀的,因为他最宝贝的独苗儿子躲在橱里玩耍时被活活闷死了。而那只橱是他亲手打造的,用他带或来的那块棺材板,因为它是罕见的极品楠木。
  
  我很好奇狐狸碰到过那么多事情,那么古代历史里那些皇帝老子他有没有碰到过。狐狸嘴一咧,点点头:有,当然有。
  那么那些皇帝皇后们都长得什么样呢。我进一步问,满怀好奇。
  他想了想,然后转个身用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两个人,指着左边的人说,这是康熙,指着右边的人说,那是乾隆。还说这两个皇帝的样子是他记得最清楚的,别的都老守在紫禁城,妖怪很难随随便便碰到。
  而那两个人像看完我就抹掉了,后来也再没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因为这两人一个被他画得像黄鼠狼,一个被他画得像ET。
  
  在天台说了那许多故事,不过一直以来狐狸少很提到过他自己的事情,好象他所修行的那五百年他只活在别人的世界里似的。这有点反常,因为我知道他是多么自恋的一个人,自恋的人通常很喜欢谈起自己一些对于他来说很值得炫耀的私人问题。
  于是有一次,带着点八卦我问狐狸:狐狸,你都活了五百年了,没娶过老婆么?
  而他一听马上一副很猥琐的表情:哦呀,难道你终于想通要做我老婆了?
  这回答倒也并不出我的意料之外,毕竟外表再怎么像人,狐狸精就是这么一种没心没肺的生物,爱谈美女,爱泡美女,但听到老婆两个字就头发晕。往往一听别人问起马上顾左右而言他,当然这一点不少男人其实和他还真的很像。
  男人和狐狸精,两种永远在情色上打打擦边球沾点小便宜的生物。
  但只有一次,仅仅只是一次,他有少许的不同。如果没记错,应该是从林默家逃回来之后不久的那一次,那回他没像往常那样猥琐地应付我。在我习惯性问起他那个问题的时候,他有那么会儿有点反常地沉默了几分钟。真的是几分钟,因为我听油葫芦的叫声听得都快睡着了,而他却在那时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道:“有啊。”
  “有?!”这回答让我很意外。
  “有,”他再次肯定。然后笑:“小白,你的样子怎么像见到了鬼。”
  我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是不是真像见了鬼,但对于他的回答,吃惊是肯定的,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多突兀。突兀得让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以至一时情绪变得有点复杂。当然,这是不可能让狐狸知道的,我不可能让一只狐狸精知道他的回答会让我情绪变复杂,这简直和让他知道我曾经意淫过他一样糟糕透顶。
  “那她人呢。”然后又问。那会儿我心脏跳得很快。
  他道:“走了。”
  “走了。”这么重复着他的话,也许应该用一种更惋惜的音调和表情,可不知怎的我当时怎样都做不出来,只觉得那颗原本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缓了缓,然后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走了……”
  那会儿狐狸好象看了看我,我不确定,当时脑子里乱得很,什么样奇怪的感觉都有,而最清晰的却是后悔,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后悔。
  问题是我自己问的,并且是我想知道的。可是狐狸真的老实回答了之后,我却后悔了。
  似乎有些东西还是不知道的好。
  “怎么会……走的。”可是嘴又不受控制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狐狸听完又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因为我对不起她。”
  我突然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不久之前,我似乎从那个叫做林默的男人嘴里也听到过类似的话,而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让我感觉不大好。于是再问:“什么叫……对不起她。”
  话才问出口,狐狸却突然身子一转用爪子摁住我的头,然后上上下下扫了我几眼。这举动让我四肢变得有点僵硬,甚至包括脸上的表情。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因为随即他两只眼微微弯了起来,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没来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你……看我干什么!狐狸!”
  而他两只眼弯得更深,像两道细细的月芽儿。
  于是我突然明白自己又上当了,因为相信了一只狐狸精看上去很认真的回答。
  什么有老婆,什么她走了,原来都是说出来等着看我信以为真那种表情的笑话的。当下我追着把他打得嗷嗷乱叫抱头鼠窜,那之后再没问过他类似的无聊问题,现在不,以后不,未来永远都不。狐狸精么,只要听听他讲的故事就好了,而其中的真真假假,对于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意义。
  
  琢磨着,用力抓了把葡萄干塞进嘴里,感觉那些浓烈的甜顺着舌头一点点滑进喉咙,之前回想起来的一些尴尬慢慢变得淡了点。抬眼看了看狐狸,他就在我边上四脚朝天呼呼睡着,一点不知道我刚才脑子里想啥。没准还梦见什么美女了,因为他一边睡一边笑一边还流口水。
  有意思,很多事情每次回想起来都会让人患得患失,可是这家伙往往睡一觉就会把所有都给忘得精光,这可以说是种天赋吧,因此他无论做什么总可以这么快乐地没心没肺。所以说,做个单细胞动物还是很幸福的,因为他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回忆起来的烦恼”,而不像我们这些可悲又敏感的人类。
  可能是我想法里的某种不满让杰杰觉察到了,在我脑子里转着那些乱七八糟念头,一边打量着狐狸的时候,他肚子上这只大花猫突然跳了起来,几下窜上一边的窗台,然后朝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大姐不怀好意啊,想干吗。”
  我没理它,只是身体一转把头枕在了它刚才窝着的那个位置上。
  真舒服,狐狸的肚子,毛茸茸,软绵绵。我得意地看看杰杰,它悻悻然走了,临走前抱怨似的在窗台上磨了好长一阵子爪子。这感觉真好,再转个身我把整个脸埋在了狐狸肚子上那层细软的绒毛里,结果打了个喷嚏。
  然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头上戳了戳。
  我知道那是狐狸的爪子,没理他,我装死。于是戳了几下他也就认命了,只是很不舒服地扭了两次肚子。本来以为他会抱怨些什么,像往常那样,但他不多会儿又睡着了,只是这回没再幸福地变笑边流口水,而是发出一阵阵细细的哼哼。
  可怜的狐狸。我想。一边又在他肚子上枕了枕舒服。
  
  “砰!砰砰!”
  突然楼下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声音大得几乎有种要把门给撞开的错觉,以至我从狐狸身上直跳了起来。伴着敲门声我听见有人在下面大声叫:
  “宝珠!开开门!宝珠!”
  是林绢……
  听出是她的声音我赶紧跑下楼,刚把门拉开,还没来得及招呼她,我先被她那张苍白得有点失魂落魄的脸惊得一呆。
  她脸色怎么会这么难看,活死人似的……
  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由着她抓着我的手,像是呼吸困难似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半晌喘气声停了,她抬头看了看我,然后下了某种决定似的一字一句道:“宝珠,陪我去北京。”
  “什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
  “陪我去北京,今晚!”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30 19:24

眼前这片大宅看上去至少有百多年历史了,在雨里看着它时,一度有种穿越时空到了几十年前,甚至更早些年代的感觉。它看上去那么庞大而老旧,像件放在博物馆里的古董,而它却是属于私人的,这片深得不知道有几重大门几座厢房的大宅院属于林绢的情人周恒光。据说,它是他太爷爷年轻时候从某个落魄王爷手里买下来的,其中似乎还有些典故,在这之前听林绢说起过,不过我听过就忘,一直都没把它当过真。
  离市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这片叫做易园的大宅坐落在北京东城区的郊外。
  从机场一路过来可以逐渐感觉到那种繁华到冷清的清晰对比,而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林绢始终没有开过口,只是大口大口吸着烟,对司机时不时从反光镜里投过来的视线视而不见。一直到出车门,我听见司机低低咒了声:德行!
  我想她应该没听见,车外在下着雨,她却没感觉似的倒退了一步在行李箱上坐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两只眼盯着前面不远处那道雕着花的大门怔怔地出神。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兴许是周铭,确实那个男人身上发生的事对于林绢来说,是忧心忡忡的,但也不应该是在这里,天大的事进屋里去考虑也不迟的,这雨下得太大了,只不过一会儿工夫已经把我们俩给淋得都湿透,我更关心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去。
  “我不太喜欢这房子,”半晌终于听见她开口,我抹了把脸朝她看了一眼。她在按她的打火机,连着几下没能把它点燃,这让她看上去更加烦躁:“总觉得它死气沉沉的,像块长满了青苔的烂木头,”
  不可否认,这一片房子看上去确实很旧,不过还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是堆烂木头。所以我没吭声,只是继续望着她。
  “你看看这门,宝珠,还有里面那些老房子。连闻上去的味道也是这样,又臭又湿,真不知道周铭他为什么还能一直住在这里,他总喜欢这些老掉牙的东西。”
  “除了你。”
  听我这么一说她抬眼看了看我,嫣然一笑:“对,除了我。”
  周铭是这片老宅子的主人,也是长时间以来一直被林绢称作“老公”的那个男人,一直以来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个珠宝商、他比林绢大二十岁、他很忙。直到今天被林绢带到他的家,我发觉其实他和我想象中的有那么点不一样。因为至少在我的想象里,这样一个养着情人,忙着交际并且年纪还不算太老的商人,他是不大会住在这种又复杂,又老得年龄可以当他爷爷的房子里的。
  “吱呀……”再次打量着那扇刻着模糊花纹的古老大门时,它突然开了,里面突兀出现的那张满是褶子的脸让我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而对方也似乎吃了一惊,轻吸了口气,半晌狐疑的目光从我脸上滑到林绢身上,半晌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挤出丝有点僵硬的笑:“林小姐,您来了啊……”
  “嗯,”见到那老头从里面出来林绢总算从行李箱上站了起来,似乎从鼻子里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拖起了行李回头对我道:“宝珠,这是老周家管事的本新伯,本新伯,有地方睡么,太晚不想找旅馆了,能不能在这里先住一晚。”
  “小姐看您说的,周先生吩咐过了,小姐过来的话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一晚吧,我在这里也睡不惯。”
  “小姐这是嫌弃我们这些老家伙弄出来的被褥脏吗。”
  “哎哟本新伯,您损我呢……对了,老周情况怎么样。”
  “还不清楚,人一直都没回来过。”
  “明天一早我去看看他。”
  “劳小姐费心了。”
  “应该的……”
  一路说着,我跟在他们俩身后走进大宅门,门在我进屋后不久咯嗒声关上,我回头看了看,原来关门的是个和本新伯差不多年纪的的老太太,个子小小的,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所以进门时并没有注意她是不是在附近。我猜想她也许是本新伯的爱人,关上门她就回到边上的门房里去了,进去后似乎探头朝我们方向看了一眼,撞见我的目光随即退了进去,而我从进了正院后开始,就被周围这种老北京风味浓重的四合院给吸引住了,于是也就没再留意那个老太太的行踪。
  
  跟林绢说得一样,这片老宅子不单外表,里面的空气也是死气沉沉的,带着种长满了青苔的烂木头的味道。一路跟着本新伯的身影穿过那些幽黑的长廊,它们是做在屋子外头的,很精致,凳子和廊檐都是镂空的木雕花,底下方砖板的路在手电照射下折着荧荧的光。但廊外天井里杂草横生,都快爬进走廊了,从廊檐上还垂下来不少长长的藤蔓,也不知道有多久没被打理过,这些东摇西晃的东西,夜色下好象女人长长的头发,被雨水打得沙沙做响,时不时一些更急促的声音从上头窜过,总让人错觉有什么东西在屋檐上走似的。
  不过住的地方倒也安逸。
  跟着老人穿过了正堂和两道垂花门,他在一处两开门的院子里打开了其中一扇门指给林绢。门里的灯很老了,配着那种二十年前几乎家家都用的像朵喇叭花似的灯罩,打开后闪了半天才亮堂起来。不过周围陈设却是相当奢华。进门一道屏风,隐约能看到里头一张从头到脚被无数福寿吉祥图案给环绕着的大床,床上还挂着两重半月形的床帐,就像红楼梦里那些少爷小姐们睡的那种。边上一台柜子一张梳妆台,上面也刻着相同的图案,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类似有机玻璃似的光。所有这些富丽堂皇的家什都是红木的,很好看,虽然我本身并不喜欢红木。
  一来觉得它色泽有点阴冷,二来大凡现代工艺打造出来的红木家具,无论用哪种红木制造,感觉总是很奇怪,有种十七八岁少女穿着我姥姥那辈人衣服的感觉,生硬得很。所以家具里始终对它喜欢不起来。不过摆在这房间里的这套老红木家什,却没有给我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来也许环境使然,二来因着它本身的年龄,这两者组合在一起,就好像老祖母坐在老藤椅里微微摇晃那种情景,看着让人很惬意。
  但林绢显然并不欣赏。她这样的一种性格,喜欢一样东西会喜欢它的全部,相反,讨厌起来也是这样,无论那东西其实本身怎样出色,只要某一点被她讨厌了,她就会讨厌到全部。所以在草草扫了那房间几眼后,林绢很快心不在焉跟着我和本新伯一起进了隔壁分派给我的那个房间。

  相比她的,我住的那屋小了很多,也简单了很多。本新伯有点歉然地告诉我,因为不知道我会来,所以没怎么准备,别的象样点的房间好久没人住了都脏得很,只有这间还算干净,希望我不要介意。
  我当然不会介意,它比我自己的房间大太多了,至少有两个那么大,而且相当精巧。一道镂空的中门把整个房间分成里外两半,一半放着床,一半摆着一个桌子四只老树根似的凳子。凳子看上去挺可爱,床下那个镜子似的东西上画的几只猫也是,它们让我想起家里那只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的虎皮大花猫。
  这次来北京,杰杰是吵着闹着要跟我来的,因为据它所说它是一只酷爱旅游的猫。可我怎么可能把一只猫带上飞机,所以只能在它可怜巴巴的目光下狠心离去。也不晓得我不在家家里其他两口“人”会怎么对它,但愿回去等着我的不是一具猫尸就好……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本新伯在边上朝我看了一眼:“小姐是不是觉得不喜欢。”
  我忙道:“没有,我喜欢,很喜欢。”
  
  吃过了本新伯送来的水饺洗过澡,我和林绢分头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刚进屋里时有一点点的不习惯,因为太大,灯光也太亮。但关了灯就什么光也没了,这房间没有台灯,更没有电视,只有一只收音机有点不伦不类地放在床边的梳妆台上,一打开满房间的回音撞得我心脏乱跳,赶紧又给关了,顿时寂寞像周围那些隐在家具下的阴影似的层层叠叠朝我压了过来。于是百般无聊地熄了灯爬上床,可是睡不着,虽然已经快半夜,我脑子里清醒得很,带着点初来乍到的兴奋。
  翻个身,鼻子里冲进枕头和被褥淡淡樟脑丸的味道,很干净,也有点诡异,就像阁楼上姥姥那些箱子柜子里经常带着的那种气味。我想如果这会儿有个穿着上百年前那种没有腰身的旗袍的女人,踩着盆底靴咯嗒咯嗒一路朝我走过来,我也不会太过惊讶,这地方本就应该属于它们……
  “嗡——!”突然边上的手机用力颤了一阵。
  惊得我半天没缓过劲来,等意识到只不过是条短信,我发觉自己的手心都已经凉了。
  刚才那种朦朦胧胧的新鲜神秘感消失得无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30 19:24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只有一些风吹在藤蔓上淅沥沥的声音,一切变得格外的寂静。林绢睡在我的边上,贴着墙,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我想她确实是情绪很糟,有些人很累或者情绪很差的时候睡觉会打鼾,她就是。
  这次周铭出的事不仅影响到他自己,连林绢也一并被影响到。在飞机上听林绢说,他被卷进了一场大规模的洗黑钱事件,那之前在我的印象里,他始终只是个珠光宝气的商人,压根没有想到过把他跟黑社会联系到一起。事实上连林绢也不知道,所以事情一发生,她急坏了,因为她在周铭手里的两处不动产似乎也因此牵连了进去。
  “那是我靠自己挣的,怎么也要想办法搞出来。”这是林绢对我说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很难看,我想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她挣那两套房子自己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甚至自由和人格。而这些是我明明知道,却无法劝阻她的,因为我不是钱。
  想着,边上的林绢翻了个身,鼻子里发出很想的一阵鼾声,突兀地让我惊跳了一下后又停了,像呼吸就此停住。我有点害怕,于是伸手推了推她,片刻她鼻子里出了些气,然后逐渐恢复均匀的呼吸,只是脸上的表情很古怪,眉头紧皱着,一边用力扁着嘴,好象她正经历着什么相当痛苦而吃力的事情。我想起她刚爬上我床时说的那些话,她说:宝珠,你听到什么没有,这房子里有些奇怪的声音。
  房间里确实是有很多怪声音,这种上了年纪的老房子,尤其又是土木结构的,在风雨里想不发出点声音来都难。但我知道林绢所指的并不是这种自然的声音,从她当时说话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她好象听到了什么,而那让她害怕,以至不得不跑到我房间里来,而她到底听到了什么呢。
  我看了看窗外。那些镂空的窗花朦胧映着外面那些摇曳的树枝,发出沙沙沙的轻响,像某种活动着的生物。时不时的边上的梳妆台或者别的什么家什会突然爆出咔的声轻响,但那不过是木质品的东西遇冷遇热后自然产生的现象,而除此之外,我听不见任何特别的声音,那种能让林绢害怕得跑到我房间里来谁的声音。
  耳边响起了林绢的咕哝声,似乎是在说梦话,但说得很吃力的样子,一张脸都拧起来了,这让我不由自主凑近了想听听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是没等她再次开口,我突然听见窗外啪的一声轻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外面走廊的石板上了,很细小但很清晰的一下。
  随即头顶上的天花板唆罗罗一阵响动,这倒让我的心定了定,因为那声音很可能是一只路过的野猫不小心踩下来的一块小石子。片刻窗外又再次静了下来,连树枝摇晃的声音都没了,也许是因为风停了吧。我想起狐狸发过来的话:饭要多吃,觉要多睡,帅哥要少泡。于是把帐子拉拉好往枕头上深深一躺。
  确实,饭要多吃,觉要多睡,免得真见到了帅哥想泡却憔悴得泡不了。
  却就在这时突然瞥见窗外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很快的速度,像个小孩子恶作剧似的在我眼前那扇窗前很近地晃了一下,然后一口气跑远了,我甚至能很清楚地听见他的脚步声,像两块飞速拍动的小木片。
  这让我狠吃了一惊。
  一直以为这里除了我和林绢,以及那两个看门的老人外,这片宅子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因为林绢说起过他们都搬走了,连周铭的妻子也是。那么这个小孩会是谁……想着忍不住拨开帐子下了床,几步走到窗边把窗子拉开朝外看了看。
  可是窗外别说人影,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这时听见林绢在身后大声呻吟了一下,我以为她醒了,回头去看时发觉她依然熟睡着,只是全身都缩了起来,好象很难受的样子。
  正想走回去看看她到底怎么了,还没迈步,眼角瞥见走廊不远处一道小小的影子再次一闪。似乎是朝着对面那扇虚掩着的门跑去的,于是我赶紧转身奔到大门口,又用最快的速度把门拉开。
  可是门开却发现那小小的身影又一次不见了,对面那扇门紧闭着,像是从来都没有被开启过。
  
  风卷着落叶在我脚边打着转飘开,空气里有种泥土和草的很真实的感觉,我想我应该清醒的很,刚才看到的东西也不像是幻觉。
  那么会是什么呢……
  犹疑着,我站在门口对着前面那扇门呆看了半晌,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要过去推开门确认一下,还是返回屋子里继续睡自己的觉。就在这时,对面那扇窗里突然发出啪的声轻响。
  好象有什么东西砸在了窗玻璃上。
  声音不大,却突兀得让人一激灵。我脚步因此不由自主地朝前迈了一步,定睛朝那方向看,发觉原本空落落的窗玻璃上好象有什么东西贴着。这发现让我手心再次冰冷了起来,甚至想转身马上返回屋子里,可脚步却不自禁地又朝前迈了一步。似乎那扇窗以及窗里突然出现的东西有种强烈吸引人去看的诱惑似的……再近些,我发现那东西原来是只歪斜着的木偶。
  原本应该是直立在窗台里的吧,不知怎的倒了下来,以至突然敲在窗台上发出刚才那一声轻但有点吓人的声响。意识到这点心里定了定,我朝那只木偶又多看了两眼。
  这真是一只相当老的玩具,比我小时候玩的那种木头小人还要老,做工很粗糙,脱了漆以后连五官都看不太清楚了,远看过去只是白乎乎的一条,几乎和根小棍子没太大两样。只有两点小小的眼睛是清楚的,折着微弱的光一闪一闪对着窗外,像是贴着玻璃在努力朝外看。
  还想再看得更清楚些,我却突然惊跳了一下。
  透过那个小木头人面前的玻璃,我看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道人影,他在我身后静静站着,而我对此没有任何知觉。
  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四肢都僵硬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马上往自己屋里跑,还是先朝那个多出来的人影看上一眼。有那么片刻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僵立着一动不动,直到实在憋不住,我硬着头皮慢慢把头转过去,想看看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到底对我而言会意味着什么,这当口那人却先开口了,声音听上去是个年轻的男人。
  他道:“那么,你就是林绢?”
  “我不是,你是谁。”我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他有道宽宽的额头和白得耗无瑕疵的皮肤。但他没有眼睛,他那双挺漂亮的眼睛轮廓里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这让他看上去不像是个人,而像是别的什么,比如……外星生物。
  幸好他是没办法知道我心里这种古怪的念头的,对于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来说这已经很悲哀,如果他能听见人们心里的所想,会更加悲哀。他皱了皱眉,也许是因为我的回答,然后道:“给你三分钟的时间从这里出去,否则我会报警。”
  我留意到他手里那根导盲杖上有个红色的按扭,而他的手指就压在那个按扭上,于是赶紧道:“我是林绢的朋友,今天刚和她到这里,我以为这里没其他人住,你是……”
  手指从报警器的按扭上移了下来:“林绢的朋友,”他低哼了一声,把导盲杖点到地上:“她为什么带你来这儿,这女人总有种随心所欲的本能,也许她以为这是她自己的家。”
  这话让我感到尴尬:“很抱歉。要不我去把林绢……”
  “不用,就这样吧,明天我们总会见面的。不如先说说你在这里干什么,”抬头深吸了口气,在一阵混合着雨后湿泥和草丛味的风吹过的时候:“这么晚,我一个人出来走走,没想到会闻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味道,你在我的院子里做什么,小姐……对了怎么称呼。”
  他的话算是比较得体有礼,不过那种语调显然不是,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当场逮住了的小偷,而他是那个不动声色却依旧让人感到盛气凌人的警察:“我叫宝珠,珠宝的宝,珠宝的珠。”
  “有意思,这名字让我感觉像抓了满手的钞票。”
  “确实很俗。”我想我的脸好象已经开始涨红。这真是个很直接的男人,直接到几乎无礼,并且他对此一无所知。
  “我是说我很喜欢这名字。”紧接着的这句话似乎完全冲着我心里的想法而来的,我因此扫了他一眼,然后听见他又道:“我叫周林,森林的林,周铭的弟弟。”
  我不自禁多看了他几眼。
  原来这个男人就是周铭的弟弟,以前听林绢谈起过,周铭有个比他小十五岁的残疾弟弟,一直生活在国外,几乎同他们的家庭没有什么往来。而我没想到过所谓的残疾是指他根本没有眼睛,并且听他的口气,他似乎对林绢比较熟悉。
  这时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周林的脸朝我转了过来,这让我不得不赶紧移开我的视线。要知道能够直视他的眼睛实在需要一种无比的勇气,所幸,我得再说一次所幸,这个男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林绢怎么对你说来着,她是不是说这地方没人会来,因为它的主人早在几年前就搬走了,像摆脱一只蛆,所以你们可以在这里过得很自在。”
  我的脸再次烫了起来,因为他说得很正确。
  周林没在意我的沉默,却也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似乎他觉得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审问还没有让他完全尽兴,他继续道:“但我得说她错了,当然并不是因为现在我在这里。作为一个瞎子我存在于否对于两个健康而草率的女人来说并不具备任何意义。不过宝珠,”那根杖在手指间轻轻一转,他那两只空洞的眼睛移到了我的方向:“这宅子从不喜欢让人感到自在。”
  “其实我们明天就要离开的,我们只在这里借助一个晚上。”他的口吻让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些东西。
  而他听后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转动手里那根杖:“是么,一晚上。”
  “这么说这里除了我们几个没别人了,”总处在一种被动状态让我觉得有点不安,我尝试着引开话头打破目前让人难受的局面:“包括小孩?”
  “小孩?”那双空洞的眼睛再次停留在我的脸上,让人错觉他似乎在盯着你看,我无法形容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它令人有点发寒。
  “是的。”别过头,我回答。
  “这里没有什么小孩。”
  “因为我刚才听见一些声音,好象是小孩子的脚步声……”
  “老宅子总是会充斥着一些会引起人错觉的声音,你一定没在这么老旧的房子里住过是么,宝珠。”他打断了我的话,我点点头:
  “是的,这么老的房子没住过。”
  “所以你觉得不自在了,所以在这么晚的夜里,你像只好奇的猫一样跟着那声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想看看那些对你来说是脚步声的响动,到底是被什么发出来的。”
  “对。”
  “那你发现了什么,猫小姐。”
  “你,周先生。”
  “呵呵……希望没有因此吓到你。”
  “事实上我确实被吓了一跳,因为我一直以为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
  “昨晚之前这里确实没有别人,”刚说到这里周新的话突兀被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给打断,我回头看到林绢在我房间的门廊下站着,批着条围巾,侧头看着我们两个。
  “绢,你醒了?”见状我朝她走过去,她却把目光转到了周林身上,然后径自朝他的方向踱过来:“你从来不想为你那张可怕的脸稍微掩饰些什么吗周林,它看起来就像只鬼。”
  我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满是火药味。我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可是她脸上那种让我感到有点陌生的神情让我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又道。
  周林微微一笑:“我想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应该差不多。”
  “这么说他们也会来是么。”
  “说不准,谁知道呢。是不是感到有压力了。”
  “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知道压力这玩意儿是什么。”
  “今晚你看上去有点兴奋,为什么。”
  “一个瞎子居然也能‘看出来’别人是不是兴奋。”
  “你打击到我了,绢。”
  “我以为你从来不知道打击是什么玩意儿。”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似乎是个多余,于是在他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完全无视旁人存在的针锋相对里我一个人退进了我的房间。进屋后隔着窗子依旧能看到两人在说着什么,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可是空气里有一种林绢出现前所没有的奇特的火药味。我因此而不安,不安地在窗边小心窥望着他们,这会儿比刚才更清楚地让我意识到他们之间是彼此熟识的,并不仅仅因为周林是周铭的弟弟。而他们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我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的两道身影,说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突然林绢冲上前一步把周林抱住并抬头吻住了他的嘴,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可是这明白比刚才不明白的时候让我更加不安和不明白。
  她用力地吻着他,像是吻着一个长久没有见面的情人,可是表情充满了愤怒,愤怒而茫然。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30 19:24

第二天早晨,林绢犹豫了再三,然后用抱歉的口吻告诉我,她恐怕她不得不在这地方继续逗留几天。这话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昨晚看到的那幕。我没把它挑明,虽然它让我感到吃惊和疑惑。
  “然后,有可能这几天整个的白天你都得一个人留在这里,有没有关系宝珠?你对北京不熟,我又没办法带着你去周铭那里。”
  “我想没关系。”我干巴巴地回答。事实上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她说过只住一个晚上的,可是那个叫周林的男人的出现改变了她的决定。
  “走吧我们去吃早餐,”我的回答让她松了口气,她走过来拉着我出房门:“我跟你说过没有,本新伯的厨艺是一流的,他可以让你尝到地道的老北京风味。”
  “没有。”可能我的声音里那种不舒服的音调明显了点,林绢看了我一眼,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就算是再帮我个忙,好人,你知道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好吧,我们走。”
  可是没想到就在去吃早饭的路上,我和林绢会碰到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已经快到吃饭的地方了,那间坐落在外院的很宽敞的堂屋。差不多还离着两道门,我们突然听见隔壁墙里传出来一声尖叫。
  叫声很凄厉,像是一个受了极度惊骇的女人歇斯底里发出来的,这把我们两人同时都给吓了一跳。正相互看了一眼,里头紧接着又一声尖叫声传出,我想是不是出事了,当下一把抓住林绢的手推开墙边小门朝那间庭院里奔了进去。谁想刚跑到那个满是杂草的小庭院,却发觉自己是一头扎进了一圈人堆里。
  一院子的人,或者站或者坐,全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围着几台嗡嗡作响的机器。正中央那个女人还在叫着,不过这会儿她叫的完全没刚才那么真实吓人了,事实上要是换成我对着一只搁在架子上的篮球这么尖叫,我连最起码的这点虚假的叫声也发不出来。这也太搞笑了……
  “卡卡卡!!!”还在傻看着,高台上那个扎着头乱蓬蓬灰长发的大胡子男人把手里一卷纸拍得啪啪作响,一边低头冲着底下那个再叫不出来的女人大声道。然后一转头两只眼盯着我和林绢,像在看着两只不识好歹撞进了奶酪盆的耗子。
  真尴尬,因为这同时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在盯着我们两个看,包括那个还对着篮球张大了嘴的女演员。她的脸让我觉得很眼熟,等想起来是最近某个连续剧里正当红的女主角时,那个大胡子男人已经从摄象机边的高台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我和林绢的身边,眉头皱得很紧:“有没有搞错??没看到外面贴的告示??”
  “没有。”我下意识朝后退开了点回答。这男人像只怒气冲冲的狮子。
  “见鬼!你们什么人?这宅子里的??没人告诉过你们这里白天不可以进来吗??”
  “……没有。”总算反应过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老宅子被电影公司租了场地在拍戏,而我们的闯入干涉了他们的拍摄进度。难怪他像只发怒的狮子,听说电影胶片和场地租金是笔不小的开支。“真抱歉,我们马上走。”赶紧赔着笑补充了一句,我拉着林绢朝后退,在那个大胡子男人不耐的目光下。
  要不是身后有人过来把我们朝边上引了引,我差点撞到身后的墙,那个好心的人因此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拍摄场外。关上门时他有些歉然地朝我们笑了笑:“不好意思,导演脾气比较急,请不要在意。顺便麻烦你们和别人说一下,这里没事不要随便出入,可以么。”
  我点点头,觉得眼前有点绚,因为这实在是个让人很绚目的男孩。直到门合上林绢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被她眼里闪闪的光给吓了一跳。
  “宝珠,刚才他居然和我们说话了。”她道,声音有点微微的抖。
  “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人,那个送我们出来的人,你居然没认出他来吗小白,他是靳雨泽啊!靳雨泽!”
  “啊……”我想我的嘴巴一定张得能吞下一只球。靳雨泽,我居然和他说过话却没有反应过来他是谁,但也难怪的,本人和电影杂志上或多或少总有点区别,之前那个让人感到绚目的男孩,他是最近红得发紫紫到发黑的偶像明星靳雨泽。
    
  早饭是本新伯做的,林绢说得没有夸张,他的手艺的确好得让人回味无穷。但我没看到他的妻子——那天晚上那个个子小小,衣着整洁的老太太。我想可能她是个不怎么爱抛头露面的老派女人。也没看到周林,这正合我意,昨晚那一幕让我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如果他真的出现在这里,我想我肯定会吃不下早饭。所幸他没来,所幸。我不知道自己在这地方还会再用到多少次这个“所幸”。
  吃过饭林绢一个人走了,她要去看周铭,并且答应会尽早赶回来和我在一起。我觉得她在做出那种保证的时候就像把我当成个三岁小孩子,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这样,我并不是个能被陌生环境给压抑到的小孩。可是谁想她离开后不到五分钟,我就发觉自己确实被这环境给压抑到了,几乎无可抗拒。
  当这间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发觉面对着一桌子喷香的早点我居然一点胃口都没了,之前我还恨不得不管自己的腰围再吃上一块糕饼什么的,可是她一离开我却什么也吃不下了,空气里似乎一瞬间没了早点的香味,充斥在我鼻子里的是一股被这老房子埋藏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霉湿,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某种脂粉的甜香味,这气味让我食欲尽失。
  我想我知道这味道是怎么回事。
  周围全是一些冰冷而精美的家具,散发着陈年木头特有的味道,而那种脂粉香就是隐在这些味道里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来的。听说木头能储存气味,它们可能在很久以前,那些太太小姐们涂着喷香的脂粉在这里打牌说笑的年代,就把这些清冷的甜香给储存下来了,像抬忠实的老照相机。于是一个人坐在那张紫红色的圆桌前,我就好象坐在一堆活色生香的幽灵间,我猜没一个人会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还能把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至少我不行。
  幸而这状况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那些陆续进来用早饭的剧组成员,同时带来的还有浓烈的烟草味和笑脑,那是一群精力充沛并且热闹快活的人们。
  不得不说真的很佩服他们的敬业精神,他们居然在还没吃早饭的情形下就开始拍摄。不过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本新伯年纪大了起不了那么早做饭,而他们的戏又需要清晨的场景。
  扯了几句话更熟悉了一些之后,他们同我的话就更多了一些,他们开始给我聊他们拍戏的趣事,还有关于他们拍摄的这出戏。这是一出关于清朝时期的鬼戏,听上去就让人很感兴趣,而且这宅子相当适合他们的电影,能有什么地方比这个百岁高龄的老宅子更适合一部清朝的鬼片呢,它本身就充满了森森的鬼气。甚至不需要剧组再额外花钱去布置道具。
  “基本上能省下一大笔开销,虽然这里的租金也不便宜。”说这话的是剧组里最胖的一个男人,他是道具师,说话时他正在啃肉包子,并且一边在拨弄着手边一堆烂泥似的道具。他们说那是人的内脏,我觉得那就像一块块捣烂了再掺进某种块状物的咖啡色糨糊,我真佩服他在面对着这样一堆东西的时候怎么还有胃口去吞那些爬着油腻腻汁水的包子。
  跟这些人扯着话的时候,始终没看到导演和几个主要演员进来,他们说那是因为这些人是有专门地方吃饭的,就是指小灶。这让我有点失望,我本想趁这机会找两个主角签名的,这签名至少可以让我隔壁的两个小孩在暑假免费给我打工一个月。而且这些人晚上也不住在这里,这也就是为什么昨晚没感到有别人住在这里的原因,虽然他们出了很高的价钱租了这里部分的房子,但整个剧组并不住在这里,这让我更加失望,原本还以为他们晚上是住在这里的,那会让这片老宅子死气沉沉的夜晚变得有趣的多,但他们并不住,他们住在离这地方一小时车程的星级饭店里。
  “谁会愿意住在这种地方,”在得知我不是这房子的主人后一个工作人员耸耸肩对我道:“要不是这里是有名的鬼宅我们也不会选这地方来拍摄。”
  “鬼宅?”我觉得很惊讶,他们居然把这地方叫做鬼宅。虽然它确实看上去并不怎么让人舒服,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在里面见过一个鬼影子。当然了,以讹传讹是人的一种特殊能力,这么老的房子,再加上处在一种半荒废的状态,确实很容易让人对它有种不太好的联想,并且把这种联想转成一种事实般的谣言也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鬼宅,倒有意思。“那你们见过鬼没?”我问。
  “当然没有。”他摇头否定的样子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天真的孩子:“如果见过那我们就拍记录片了,而不是吓唬人的鬼片。”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也笑了笑,然后再问:“那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这还用问?”打着饱嗝拿起摄影器材,那个个子小小但长得颇为清秀的摄影助理走到门口时回头朝我瞥了一眼:“这鬼地方连电视机都没有,谁高兴住。”
  “就是,上厕所还得用马桶,哈哈!”话音未落突然嘎然而止,因为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擦着摄影助理的肩膀匆匆而入,差点把他肩膀上的器材撞到地上。
  “喂!你!”摄影助理脸色一变正要发作,等看清楚那个人是谁,骂声改成了咕哝,然后沉着脸默默走了出去。
  这个匆匆而入的人我见过,就是院子里对着一只篮球大声尖叫的女明星。她叫梅兰,我想那应该是她的艺名,她比我大几岁,很早就出道了,最近才借着一部电视剧迅速窜红,她有双非常好看的杏仁似的眼睛,还有一对小小的酒窝。不过这会儿看不到那对酒窝,她的脸色看上去有点难看,皱着眉一声不吭走进屋里坐下,然后拿起一只包子用力地啃。屋子里因此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低头不声不响吃着手里的早饭,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嘴边迅速沾上的肉汁,更不要说因此而嘲笑她,就像刚才他们间互相的调侃。
  “梅兰姐,还在生导演的气啊。”片刻一个助理经过她身边时轻声问了句。梅兰没有吭声,不过过了阵她像是自言自语地对着对面的大门道:“谁对着那种球都很难叫得出来的好不好,难道她就比我更好?陈金华为什么只会夸她?”
  “梅兰姐,那是因为陈导更加器重你,你也知道的,他就对特别在乎的才会特别认真。”
  “希望是这样,最近改了很多地方,她的戏都快多过我了。”
  “错觉,梅兰姐,这绝对是错觉。”
  对于他们这些没头没脑的对话,我不太上心,这就像公司里那些互相排挤争功的职员,明星们在光环罩不到的时候其实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说实话我更感兴趣她这种生气的样子,她如果演戏的时候有这么自然的话也许红得会更快一些。
  她的衣服也让我很感兴趣,其实在拍摄现场看到时我就留心上了,这种做工相当精致的清朝旗袍,上面不知道什么材料刺绣出来的花样,在外面的自然光线里会流动出一种七彩样的光泽,闪闪烁烁美得惊人。还有头顶上那些盘着的很精致的花和钗,它们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红楼梦时对里面那些女人发鬏上饰品的垂涎,搀杂着羡慕和渴望,真是很有意思的一种感觉。而现在大多数古装电视已经没了以前那种吸引人的东西,大量奇怪的服装和头饰让人感到的不再是种艳羡,而是一种可笑。
  琢磨着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如果她脸色不是那么难看的话。而梅兰完全不知道我心里转的这些念头,她就像个拥有着所有美丽物品的千金小姐,奢侈地美丽着,却对此毫无自知。
  突然啪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掉了下来,滴溜溜转着一直滚到我的脚下,我忙俯身把它拾了起来,发现那是颗桂圆大小的翡翠似的东西。
  很漂亮,因为它没有一丝杂质,纯净得几乎透明。这让它看起来像颗打磨得光洁圆润的绿宝石,捏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我不确定它到底是塑料还是玻璃。
  “能把它给我吗,谢谢。”继而听见梅兰对我开口,这让我一度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就是明星的魅力吧我想,她一改刚才的怒意微笑着看着我,朝我伸出她细白的手。
  我赶紧把东西递换给她,看着她将它重新扣到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项链上,这才意识到它并不是道具的一部分,而是她的私有物。演戏还不忘记带着它,可见她对这珠子的喜爱,不过如果换了我,也会这么喜欢的,它看上去那么的漂亮。
  “玉?”随口问了一句,因为这会儿的她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一些。
  她再笑,那种非常明星的笑容:“不,是翡翠。”
  还想趁机再和她多说几句,好让我回去以后有个炫耀的资本,这时一个带墨镜的男人在门口晃了一下打了个响榧:“开工了!”
  
  瞬间人走得干干净净,好象从没来过似的,只留下一桌子的狼籍和满缸的烟头。
  我还没从刚才的兴奋里缓过神来。
  不知不觉里我居然和一个大明星这么近距离地交谈了,她还对我说了谢谢,这感觉好极了。以至这房子里随之而来的寂静和家具缝隙间透出来的古老味道也没再影响到我的心情,我快乐地哼着歌,快乐地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急急忙忙的,一路小跑。我下意识抬起头,随即看到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孩子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好象后面跟着什么人似的。我想可能是哪个小演员。
  心情好,于是跟她打了个招呼:“早啊,来吃早饭啊?”
  但她并没有回应我。绕过桌子她快步朝里屋里进去了,我咬着手里的饼看着她的背影,没等把饼咽下去,就看见又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从门外跨了进来。桃红色的坎肩桃红色的裙子,看上去比较陈旧,戴在她们发髻上的饰物也是。她们进来的动作有种雷厉风行的迅速。
  这当口刚才进去的女孩子出来了,手里抱着只方盒子,才出来一眼看到那两个新进来的女孩她似乎吃了一惊,手里盒子乒地声落地,头一低就朝门外冲了出去。
  却转眼被那两个女孩子扯住,眼见她回头似乎想说什么,还没开口,脸上啪的挨了重重一巴掌,打得她嘴角迅速肿了起来,我看呆了。
  “小贱蹄子!鬼鬼祟祟过来偷以为没人看着吗?!”打她的那个女孩厉声道,仿佛她偷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般。
  挨打的女孩子争辩:“我没偷!我是给主……”
  话音没落脸上啪的声又是一巴掌,而这工夫我也回过神来了,丢开饼迅速朝她们跑过去,没等靠近,突然头里一阵晕眩,这让我不由自主低头抓住桌子缓了缓自己的步子。
  片刻晕眩的感觉消失了,再抬头看向门口,那三个女孩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门口这里空荡荡的,远远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不一会儿门口出现了本新伯的身影,他拿着只很大的托盘,显然是过来收东西的。
  见到我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了。”
  “本新伯,你刚才有看到三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吗,就是那个剧组的。”
  他再次疑惑地朝我看看:“没有。”
  没看到……
  我想着刚才那两下凌厉的巴掌,还有她们彼此间脸上的神情,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和本新伯说。
  “怎么了。”见我不吭声,本新伯又问了我一次。
  我摇头:“没事。”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30 19:24

穿过三重院落,再沿着一条被大片竹林遮得几乎看不清楚路的小石子道向北,再走三五分钟路光景能看到一片池塘。池塘不大,被三条长廊环绕着,差不多也就一个院子的大小。中间有块长满了青苔的假山,依稀可以看到上面大大的,还没褪光陈年老漆的三个草体字——‘荷风池’。
  本新伯说荷风池是易园里最有特色的景点之一。
  顾名思义,荷风池就是一个种满了荷花的池子,不过可能花期还没到的关系,虽然已经算是入夏了,我到了之后没看到一朵盛开的荷花,有的只是一大片一大片墨绿的荷叶和花苞,在下午好容易露出一角脸的惨白色阳光里有点疲惫地拥挤在枯萎的浮萍上,一层叠着一层,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偶而风吹过,那些厚厚的叶子抖出沙沙一阵清冷的碎响,而树上的麻雀也紧跟着叽叽喳喳鼓噪起来,鸟声和碎响声,让这片空一无人的地方听起来热闹非凡,可是也仅仅是听上去而已。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空虚感,不论是景色还是风景。
  本新伯说得不错,没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适合打发午后一个人的无聊时间,只需要往池塘边的长凳上一躺,那些从池子里散出来的干荷叶的味道,和背后那片被太阳晒出来的微烫,就足够让人感到眼皮子发沉。
  我找了条还算干净的长凳坐了下来,打开手机看了看,里面没有狐狸发给我的留言,于是躺下身准备小睡上一会儿。可是周围的声音和光线一时又让我很难入睡,它们是那样明亮和吵闹,即使闭着眼睛也像群不安分的精灵在你眼皮子和耳膜外舞动。于是只好睁着双眼干巴巴看着池子里那些浓密的植物,看它们蓬勃张扬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从很多年前开始一直持续着的重复的过程。
  忽然想起它们或许是这房子里最持久也最鲜活的见证者了,虽然看上去那么柔软而脆弱,但即使是房子都在逐渐老去,惟独它们依然是年轻的,每一年生长开花,每一年静静目睹着这里的物是人非。更有甚,在它们前一刻的记忆里,坐在我身下这条凳子上的还是些梳着油光可鉴的头发,穿着锦色华服的男女,转眼却成了我这么个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人,而这条长凳又曾经有多少人坐过?他们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思……
  这念头让我觉得有趣了起来,它就像一个漫不经心间把一些流逝的东西抓住并给你看的小小魔术,你能呼吸得到它,感觉得到它,但无法触摸它。这种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然后我忽然留意到了一些划痕。
  就在我眼前那根柱子上,一转头就看到了,那些斜斜的一行连着一行的痕迹。不过这发现起先并没有让我太在意。毕竟这种老掉牙的木头上有再多的痕迹,都是不会让人觉得突兀的,那些草草的痕迹和柱子漆水班驳的表面混杂在一起一点都不起眼。
  直到后来我突然意识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划痕都是些文字。
  字迹潦草简单,并且透着点稚嫩,它似乎是首不知道在哪一年被哪个调皮的小孩用刀子刻上去的儿歌。我仔细看了一下,它们这么写着:
  
  木头娃娃光着脑袋
  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
  最慢的一个娃娃在……
  
  最末那行字的尾部看不到了,似乎是被刻到了柱子的背面,我忍不住爬起身依着它们朝后看过去。但柱子背面什么文字都没有,那里只是一大块快要剥落的漆皮。
  我伸出手指在那上面小心刮了刮。
  干燥的涂料随着我的指甲一点点从柱子上剥落,片刻隐约看到里面有划刻的痕迹,就在这时,我头顶上突然响起一阵哑喉咙女人尖笑般的声音:
  “呱啊!”
  我的手一抖。
  抬头看到只漆黑色的鸟从天而降落到对面的廊檐上,一边抖着毛,一边张开大嘴再次发出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呱啊!”
  我认出它是乌鸦,那种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是看不到的鸟类。第一次不是通过屏幕而是真实地见到这种动物,它的个头比我想象中要大,并且丑陋。叫声和电视电影里那种配上去的声音不太一样,更尖锐,带着种沙沙的颤音,每一次都能让人听得一激灵。
  第二次尖叫后它住了嘴,然后合拢了翅膀蹲在廊檐上一动不动看着我,像团漆黑的脏东西。我没理它。凡是那种毛色丑陋并且性格诡异的鸟类都让我觉得不舒服,比如麻雀,比如猫头鹰,比如乌鸦……于是回过头继续用指甲剥着柱子上的油漆。而越往下那些漆水越是难剥,因为它是完全贴在柱子上的,我不得不加大了力道往下抠。
  说不清为什么,那下面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有的不过只是那首短短童谣里某几个毫无意义的字,可我非常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呱啊!!!”突然又是一声尖叫。
  眼角瞥见那只漆黑色的鸟突然翅膀一张朝我方向直飞了我来,我大吃一惊。忙跳下凳子试图躲开,手一滑却把手机甩进了水池。这当口一阵冰冷的风从我脸旁刮过,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我边上那根柱子上砰的发出声闷响。
  然后一些温热的东西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看到一只凌乱不堪的黑翅膀在柱子背后痉挛似的抖动着,一边扇出些凌乱得让我肾上腺素急增的声音。
  片刻声音停了,那翅膀从柱子上滑了下来,通的声掉进池子里,就是刚才我手机掉落的位置。沉下,再浮上,露出一只巨大尖锐的啄,还有半边血肉模糊的身体。
  那只刚才突然间莫名俯冲向我的乌鸦……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尖锐地叫了一声,没再管掉进池子里的手机和柱子上那片被我刮得差不多了的油漆,我拔腿朝着走廊外仓皇奔了出去。
  
  才奔出那条狭窄的石子路,耳边一声惊叫,我同眼前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一头撞到了一起。瞬间天旋地转,我和那人同时摔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远处一道咆哮般的大嗓门响起:“卡卡卡卡卡!又是你!又是你!!”

  这才看清了周围逐渐聚集过来的人群,还有被我压在身下的梅兰那张惊得有点扭曲的俏脸。我急忙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想起扶她,她已经被边上的工作人员围住,一个个带着又怒又疑的表情看着我,像是怕我再次莽撞地伤到她似的。这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随之一阵啪踏啪踏的脚步声由远到近,拨开人群,剧组导演那张怒狮子般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姥姥的怎么又是你,大姐,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然后转过脸用手里的本子朝梅兰头上敲了一记:“快看好她脸上的表情!就是这表情!我要的就是这种表情!”
  瞬间我的脸再次成了所有人注目的焦点,而我惶惶然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梅兰注视着我的那双眼由原来的迷惑逐渐变成了一种惊讶,再到惊恐,再逐渐扩散到脸上每一道轮廓,我被她这表情给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惊到她了,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导演却笑了:“OK!很好,就是这样!”然后转过头再次看了我一眼,这次不再像只发怒的狮子,但嗓门依旧洪亮得像是在训人:“你怎么啦丫头,活见鬼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不能说,我是被一只死乌鸦给吓出来的,这会被他们当笑话吧。可他盯着我看的样子又让我觉得如果不为刚才的行为解释些什么,他不会轻易放我离开:“我在找厕所。”脱口而出:“这里好多屋子都上了锁,我找不到我那屋在哪里。“
  这回答让他颇感意外,因为他的眉毛皱了起来。幸好没等他继续问,一旁有人对我道:“往左边直走有道门,出去右转那里有个公厕。”
  循着话音我看到了靳雨泽那张美丽的脸。他远远站在摄影机的边上,嘴里叼着只烟侧眸望着我,眼里闪烁着什么似有若无的东西,这让我不自禁怀疑他是否看穿了我小小谎话里那点猫腻,不过还是很快感激地朝他点点头。这当口没人再理会我了,因为女主角抓到了角色的表情,这让导演急着开始继续拍,于是在他们忙碌着重新布置位置的时候我按着靳雨泽指的路跑出了这个地方,当然没按他所说的继续朝右转,而是往左返回了我住的那个院子。
  
  因为挨得近,进大院后我还能听见那导演粗犷的嗓门在拍摄处指挥。他实在是个精力超级旺盛的老头,而且还是个居然有脸皮叫我大姐的老头。时不时还能听到助理们跑动的声音和演员的尖叫。他们这一整天似乎都在拍摄女主角受到惊吓的戏。
  当然这些嘈杂并没有让我感觉吵闹,反而让我从之前的惊恐里恢复了过来,因为我总算不再满脑子都是那只鸟死掉时奇丑无比到令人恶寒的样子。不得不说刚才我真被那只乌鸦给吓到了,那只对我来说简直比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还要可怕和恶心的生物。它让我一度忘了自己其实远比它大得多,并且强壮得多。
  只不过一眼而已,它满身脏乱的羽毛和那双死了还像有灵魂般死死瞪着我的眼就把我彻底给吓得乱了方寸。更糟糕的是我还把我的手机给弄丢了,那只花了我两千多块钱刚刚买回来的、用了还不到一个月的手机。被这么只丑陋的小鸟一吓,就这么没了。如果让狐狸知道这一切他会笑死我的,我敢保证。
  琢磨着正准备进屋,一脚跨进去我又退了出来,说不出的一种感觉,我觉得背后好象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可是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老梧桐在院子中心站着,头顶的叶子几乎能遮掉院子的半边天,风一吹叶子声波涛翻卷。
  那么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犹疑着朝两边再看了看,然后看到了昨晚那间似乎有人影跑进去的房子。它同我的房间之间隔着道天井和这棵老树,白天看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门窗依旧紧闭着,应该很久没人住了,上面蒙着层细细的灰。窗玻璃上依旧靠着昨晚见过的那只木偶,它还在。
  不知怎的,在看到它之前我对它的存在并不报任何期望。所以它在倒反而让我有点意外。这只小小的、淡黄色的木偶,应该是件很老很老的玩具了,粗糙得像某件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文物。而掉光了漆的表面让它看上去更加丑陋和可怜,五官几乎已经分辨不清楚了,只有模糊的一点轮廓可以区别出它的眼睛和嘴巴。它静静贴在玻璃上,像个希望钻出来到处走走的孤独的孩子。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住转过身朝那间屋子走了过去。
  近到门前那扇紧闭着的门突然嘎地声开了,虽然只是开了道小小的缝,这让我吃了一惊。赶紧朝后退,一边庆幸自己还没那么冲动。
  这房子有点不对劲,直觉这么告诉我。
  正准备不再去理会径自返回自己的房间,可是紧跟着一阵细细的铃音从屋子里传出,熟悉的音调让我几步上前一把将门推开。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30 19:24

不出所料,地上躺着我的手机,那只本该躺在荷风池的池底用它最后一点电池吱吱冒出气泡的手机。
  这会儿它却完完好好躺在屋里那张积满了灰尘的桌子上,看上去是干燥的,没有一点被水浸泡过的迹象。一角的讯号灯闪闪烁烁,在那一串串欢快的铃音声里有节奏地跳动。
  这是怎么回事……我狐疑着朝四周看了看。周围没人,连鬼影都没有一只。所有家具除了那张放着我手机的桌子外全都铺着层白布,这让屋里的一切都清晰而井井有条地呈现在我眼前。从位置来看它和林绢那屋的摆设几乎没有任何两样,只是没人住,因此没人打扫,因此没有丝毫的人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桌子上的铃声还在一遍遍响着,像是知道我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它似的。离它不远躺着只木头小人,和窗台上那只很像,同样的古老简陋,同样的颜色班驳。所不同的,它看上去是个女性,因为它胸脯上的特征。它在铃声里微微震动着,这让它看起来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铃声继续在响,我看了看头顶亮得让人眼睛有点发眩的天空,深吸口气,几步走进去把手机从桌子上拿了起来。
  却在这时铃声嘎然而止。
  片刻手心里一阵冰冷冷的湿。赶紧拿开手机,我看到一行行细细的液体正从它的缝隙里流淌出来,沿着我的手心和手腕慢慢朝下淌,我听见一阵轻轻的咯咯声从我嘴里发了出来,是我的牙齿在打寒战。
  “嘎吱……嘎吱……嘎吱……”不远处忽然响起阵木板摩擦的声音,我抬头看到前面靠近梳妆台的地方一只摇椅在兀自摇动。奇怪就在刚才我还看到它上面蒙着白布的,包括那只梳妆台,但这会儿它们上面什么都没有,红木的表面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里折着玻璃似的光,透过梳妆台上的铜镜,我看到里面一张有点模糊的脸。
  
  模糊,但并不妨碍它勾勒出她年轻细致的五官,这张铜镜里的脸有种画里人般倾国倾城的美丽和高贵。
  但很苍白。
  被摇椅一前一后轻轻摇动着,那张脸鬓角边的步摇颤颤巍巍。一双细长的眼静静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我在桌子边一动不动注视着她,片刻轻轻一声叹息,她道:“来就来了,鬼鬼祟祟在那边做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度以为她是在说我,恰好这时身后有道声音响起,听上去像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主子,听老佛爷身边的公公们说,皇上已经有人选了。”
  我立刻回头朝后看。随即看到身后一个穿得跟剧组里演员们差不多的小姑娘在门口站着,垂着头,脸圆圆的,看上去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是么,迟早的事儿。”摇椅上的人说话声听上去有种懒洋洋的漠然,就像她镜子里那张脸。
  “主子不高兴么?那是好事呢。”
  “你懂什么。”
  “可是……”
  “出去吧。”摇椅内一只手伸出摆了摆。手很细很白,上面套着的镯子在光线里闪着道青冷冷的光。
  身后那女孩头一低朝外退了出去。由始至终,她和摇椅上的女人都没有朝我的方向看过一眼。我轻着脚步跟了出去,跑到外面却没看到那个女孩子,她就像阵烟似的凭空消失了,像她凭空出现时那样突然。
  再返回屋里,那角落里红木的梳妆台和摇椅重新蒙上了白布,安安静静在那里搁着,从未有人在那里躺过、对着那张镜子照过般。连我放在桌子上那只手机也不见了,桌子上依旧一层薄薄的灰,角落里依旧躺着那只女性的木头偶人。而曾经摆放过我手机的迹象却一点都没有,我甚至在那张桌子上到不到曾经被我抓出来过的指纹。
  意识到这点我低头朝手上看了看,手是干的,上面一滴水都没有。
  “宝珠?”身后突然响起的话音把我惊得一震。
  回过神看到林绢从门外进来,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一边朝我看看:“到处找你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经历。
  所幸林绢对此也并不在意,她手里提着我和她的行李箱,一边朝我招了招手,看上去有点紧张:“走吧我们路上再说。本新伯说周铭的大伯他们今天会来,应该就快到了,我们快走吧,我叫了出租车在外面等着呢。”
  “什么??他大伯?”
  “是啊是啊,快,快走。”

  
  这真是横空而来的坏消息。
  原本以为铁定不会出现的周铭的家人,竟然会在我们到易园的第二天就一起赶回来了,这实在太见鬼了。当下没多废话我接过行李跟着林绢就朝外跑,可还是迟了一步,快到门口时周家长辈亲戚们的车已经在门口停着了,一行人在我们绕过内影壁的时候迎头朝我们方向走了过来,正所谓狭路相逢。
  那一刻的尴尬场面不是用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去形容的。我得说那是我毕生所能遭受的最难受的尴尬局面之一,因为那几个人里不单单包括了周鸣的亲戚,竟然还有周铭的妻子,那个曾经把林绢打得鼻青眼肿的女人。
  早就听说她因为林绢和她丈夫的事所以一直分居着,没想到她居然也回来了,而且来得那么突然。连一个回避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们。似乎存了心的就是想同林绢正面见上一见的,这个无论姿色和品位都不比林绢逊色,并且更优秀的女人,一身干净素雅的着装优雅地伴在一个年逾六旬的男人身旁,无声无息望着匆匆从中门里走出的林绢,像只高贵的天鹅。
  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会动手打人,并且打人的时候还能冷静得像个神。
  这是林绢形容给我听的。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嬉笑着的,毫无所谓的样子,因为那时候她赢了,虽然挨打,但打她的那个女人之后没多久就搬出了周铭的房子。而这会儿我明显感觉得到林绢的手臂抖了一下,尽管她那张脸看上去是嚣张的,无视一切的嚣张。可我知道她在害怕。她怕那个高贵的女人,那个高贵,但一点都不担心打人会脏了自己手的冷静犀利的女人。
  
  有那么片刻我们两边谁都没吭声,只有几个不知究竟的周家人有点茫然地两头看。虽然这沉默维持的时间并不久,虽然我也并不是当事人,可是手心还是很快被汗湿了,这种僵持气氛压抑得叫人难以忍受。
  直到不久之后突然间被一阵凄厉的尖叫声给打破。
  叫声是从内院里传出来的,我心知是在拍戏,不过还是装着很吃了一惊的样子,和那几个进来的周家人一起回头朝身后看。
  紧接着又一声尖叫,这一次连始终淡漠着张脸的周铭的妻子程舫也不由自主眼神为之一闪。就在我以为他们会因为这好赶进内院而暂时望了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偏偏这时本新伯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就知道那要坏事了。果然,还没等走近,他已经大声解释了起来:“二爷三爷回来了!呦!大少奶奶也回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别担心里头的声音,是上次跟您们说起过的那家剧组,拍戏,拍戏呢。”
  听他这么一说程舫的目光再次扫向了林绢,我在她眼里读出了某种野兽行将攻击的讯号。
  早就听说程舫家是有来头的,她是香港人,祖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黑社会的,直到香港回归。而她本身却是修的法律,从事律政近十年,却为了一个男人不惜扯下脸面出手打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面对面同林绢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看着对方,我从没感觉过林绢像今天这么弱势过。
  却不知道她会发出怎样的攻击。她斜睨着林绢,像看着一个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下的猎物。而林绢呢,她这会儿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我感觉不太出来。除了刚才那一阵颤抖之后,她平静得就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了,我暗暗期望她能有平时那样的急智和能力,好让我们顺利从周家这道古老的大门坎里跨出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内院传了出来。很急的步子,伴着几声听上去仓皇得有点变调的叫:“本新伯?本新伯?????”
  这叫声让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朝那方向看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看到几个剧组里的人踉踉跄跄奔了出来,一个个脸色惨白惨白的,活像身后跟着只鬼。见到我们一大票子人站在这里,里头一个女孩哇的声就哭了出来:“快去报警!!!里面出事了!出事了!!!”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30 19:25

第十一个故事<青花瓷>


*** ***
  “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
  “当真是色如凝脂,触如婴肌。”
  “皇上相中他家那双手了。”
  “宣,素和甄入宫觐见。”
  “不好了!窑失火了!窑失火了!”
  
  家里有只青花瓷,约莫半人多高,蓝碎花的。正面一幅仕女图,背面三尾鱼,锈红色的,环状盘在腹部圆形的凹口里。它是姥姥那些乱七八糟的收藏品之一。
  姥姥在世时,那些经常来家里走动的亲戚朋友们都叫它宣德瓷,起先我以为那是它的名字,后来网上查了查,才知道那是因为它制成在明宣德年,那一年代从官窑里烧制成的青花瓷统称宣德瓷。
  刚知道那会儿颇为兴奋了一阵子。网上说,宣青制作距今近六百年,能完整保留下来的很少,物以稀为贵,以我这样的俗人的价值观来衡量,它必然价钱不菲。
  不过这种兴奋和得意不久之后就荡然无存。
  一位住在附近常来我家店里买点心的老教授,似乎是教历史的,一向对古董有着很强的兴趣。在听说我家有只宣德瓷后,他特意跑到我家客厅看了这只瓷器。之后鉴定再三,本来信心满满等他估摸出一个大致的价值,结果他却相当遗憾地告诉我,这只宣德瓷是假的,是一只清末期间照着那样子仿造出来的赝品。赝品造得几可乱真,但胎土和釉水还是暴露了它的真假身份。
  这真是让我非常失望,就好象以为自己捧到了一堆金子,结果却发现那仅仅只是堆镀了层金粉的铜而已。虽然老教授后来又跟我说,说是赝品,但也好歹这件也算是只赝品里的极品,无论是色泽还是质地,都可见模仿者功力的深厚。况且距今也有百多年历史,不失为一只有价值的收藏品。
  自然,我并没有因此就高兴多少,因为知道他那是安慰我。历来无论如何相象,赝品就是赝品,即使是只有了百年岁数的老赝品,它还是只赝品。赝品永远取代不了真品。
  所以现在,它被摆在我家客厅靠近楼梯间的地方,和饮水机一起靠墙站着,被狐狸充当鸡毛掸子的插口,一度还成为过杰杰的窝。有那么两三天时间我一直没在楼上找到过那只胖猫,后来才发现它在这只青花瓷瓶里打胡噜,似乎猫科动物对这种深深的圆圆的地方总是特别感兴趣,对杰杰这种什么地方都能睡的生物来说尤其。
  
  发现瓶子上有裂缝,是最近几天的事。
  
  那天天下着毛毛细雨,很阴,并且闷热潮湿得让人浑身很不舒服。
  从早上坐到下午,生意一直很清淡,狐狸出门采购去了,没有他在的房子里静得让人想打瞌睡。闲着没事,我提早打了烊,开始打扫我那间整整大半年没搞过大扫除的屋子。当然这可不是因为我懒,说起来,家里有只狐狸到底还是有点好处的,他总是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尾巴当扫帚拖把而不自知。
  那会儿铘坐在楼梯台阶上看着我,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一口没一口吸着烟。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这个的,没准是在术士家,那个黑眼圈小子没事总喜欢一支烟在嘴里叼着,年纪不大,但比老烟鬼抽得还凶。不过麒麟抽烟的方式和那个小烟鬼不太一样,甚至和所有人抽烟都不太一样。
  别人抽烟是吸的,铘抽烟从来不吸,把烟朝嘴里一塞烟头就着了,然后那些红色的烟丝慢慢扩散到整个烟身,水似的把它浸透,却又不急着让它化成灰烬,就那么不紧不慢地燃烧着,像他朝下俯瞰我的那种眼神。
  奇怪的是通常只有狐狸不在时才能见到他这样的眼神,它让我全身觉得不安,可是又有种很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很久以前就见到过,似曾相识,可再往深了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这种感觉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狐狸。可铘似乎知道。每次我一产生这样的感觉,一抬头,总能看到他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望着我,有时候会慢慢踱到我身边,在我试图回避开的时候,并且问我:我带你走好么。
  不像是商量的口吻,倒像是在问我取走身上某一样东西。而每每这时总能把我的魂灵惊得一激灵。那样一种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说出来的话,换了旁人,我听了只会感觉是跟我逗乐子。而从麒麟嘴里说出来,我会害怕。
  短短几个字,听在我耳朵里就好象是在说:宝珠,让我吃了你好么……
  于是快快躲开他的目光,装做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忙忙碌碌着,也就是在那时,我发现了那只瓷瓶的异样。
  
  最初我只是留意到蹲在瓶口瞪着我的杰杰,它就像个趾高气扬的工头,高高在上看着我来回忙碌,感觉好得很。大大的尾巴一下一下扫在瓶子上,最后一次尾巴扫开,我发觉沿着瓶口到侍女图的地方,那块光洁的釉面上有一道细细的黑线。
  本来以为是什么脏东西,细看却是一条裂痕,这让我不由自主朝它多看了几眼。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凡这样岁数的瓷瓶,有裂痕总是难免的,但这条裂缝和那种随着岁月自然形成在瓷器内的裂痕不一样。它很细,但很深,烙在青花瓷光洁的表面上就像条非常突兀刮滑在婴儿皮肤上一道细细的伤疤。
  它看上去就好象是从内部朝外迸裂开来的。
  于是没理会杰杰的,我把它拉开朝瓶口里摸了摸。瓶子里很光滑,就着光也看不出里头有什么地方开裂,于是又把它重新摆了回去。
  这件事过后不多久就被我忘了,抽屉里翻出来的被杰杰咬坏的一堆烂袜子比起瓶子开裂似乎更让人觉得事态严重。毕竟那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瓶子不值几个钱,它上面多条缝就跟老太太脸上多条皱纹一样没什么了不起。老化,损坏,报废,再正常不过的过程,正常到我不会在它身上花更多的关注,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出现的话。
  
  就在发现瓶子裂痕的当天,店里来了位有点特别的客人。
  那时天快黑了,细细密密的雨把还没打开路灯的街罩得迷迷蒙蒙。狐狸还没回家,我不得不冒雨把从家里整理出来的那堆垃圾扔去垃圾桶。返回家的时候意外地看到店门口有人站着,低头慢慢徘徊,又时不时朝店门看看。身上的衣服都被雨给打得湿透了,他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很想进店,但店门上那块歇业的牌子很醒目。
  本已经伸手去推门,想了想,我还是回过头去出声提醒了他一句:“先生,已经关门了。”
  他闻声将头转向我。
  那一瞬我以为他原来是个女人,他有张比狐狸还要妩媚的脸。所幸他的声音证实了我的判断,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道:“你是店主?”
  我点点头。
  他朝门上看了看:“牌子上写的是晚十点打烊。”
  “没错。”
  “但现在还不到九点。”
  本已经把手搭到门上,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停下再次回头扫了他一眼。
  他以为我没听清楚,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现在还不到九点。”
  “我知道,不过今天提早关门,牌子都已经挂出来了。”
  “老板娘是要出门么。”
  “不是。”
  “那不妨再多接待一个客人。”
  话是请求的话,但口吻却不是请求的口吻,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淡淡的就好象一个简单直接的要求。我忍不住皱眉,因为从没见过这样任性的人:“不好意思,今天我累了。”
  “开个灯开扇门很难么。”这一次口气变成了质问。
  我有点不痛快起来:“往前走左转有家茶室。”
  “我只要进你这家。”
  “不好意思,关门了。”
  “可你还在不是么。”
  我无语。突然不明白自己在这里浪费时间跟他搭话是为了什么。也许他是存心找茬的,也许他纯粹吃饱了没事做,正常人谁会像他这样?想到这里门一推我朝屋里跨了进去,反手正要把门关上,他突然扬声叫住了我:“老板娘,一杯茶什么价。”
  “清茶五十,奶茶一百。”我不假思索。
  本想草草打发了他,谁知道他接茬得倒也快:“老板娘开的是黑店?”
  “你可以去别家。”快速丢下这几个字,正准备关门大吉,不料头一转一眼瞅见边上店门内一道光从里头透出,斜斜打在门外那个男人的脸上。
  男人笑了,一朵花似的妩媚:“老板来开门了?”
  我怔。
  因为见到了那个打开店门的人。
  他是铘。
  
  似乎得意我脸上的惊讶,男人明明已经进了店,又退出来朝我欠了欠身:“打搅了,老板娘。”
  而他脸上哪有打搅到别人的表情。
  “这样,我出五百买你一杯清茶,”直起身后他又道,一边在铘的目光下慢慢踱进了店:“够不够呢老板娘。”
  “这里已经关门了。”没理会他,我径直望着铘。
  不明白一向不理会我店里事的他怎么会突然给这么个陌生男人打开了店门,可他似乎对我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一转身走进了柜台,随手拿出一只杯子:“想喝什么。”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男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手刚要搁到桌子上,又嫌脏似的收了回来:“你是知道的。”
  “宝珠,拿铁观音来。”铘的目光终于转向我。
  而我来不及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男人突然轻轻掸了掸桌子:“我不要。”
  “不要,那么你想喝什么。”
  “铁观音。”
  “我让她拿的就是铁观音。”
  “她的铁观音是垃圾。”
  “那谁的铁观音不是垃圾?”没等铘开口,我冷冷插了一句。这当口杰杰从厨房门口探头出来,本想跳上柜台,被我瞥了一眼后突然掉头跑开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那一眼是什么神情,只看到它离开时那蓬尾巴是竖着的。
  “哦呀……”
  就在空气因我这句话而僵滞了住那么一小片刻工夫,突然门铃一声响,狐狸从外面抖着伞跑了进来。“还没关门呐小白……”一边唧唧喳喳叫着一边把手里大包小包东西朝地上扔,突然手一顿,他抬头朝我看了一眼。
  而就在离他不远处,那张靠窗的桌子前一阵轻笑声响起:
  “他的。他的铁观音不垃圾。”
  
  有那么瞬间,狐狸正对着我的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仔细看时却又弯成了道细细的月牙儿,就像他刚进门时那副屁颠屁颠的神情。转身尾巴一甩,他妖妖娆娆走到那张桌子前:“雨露秋霜,甄官儿好品位。”
  男人笑得和狐狸一样妖娆:“也只有在你这里才可以挑剔挑剔,狐狸。”
  “今年想要什么瓷?”
  “随你。”
  “甄官儿为难狐狸呢。”
  “倒是也得能为难得住才有乐趣。”
  “哦呀……永乐云烟釉里红。甄官儿果然在为难狐狸。”
  “哎,”男人轻轻一声叹,眼梢轻闪:“狐狸,叫我如何能不爱你。”

  白的瓷,从内渗出锈红色泽的花斑,仿佛白玉上一抹血。
  这种瓷叫釉里红。托在男人修长的手指间,轻巧细腻得一张薄纸般。透过那层瓷隐隐能看到茶在里面晃,茶是用被狐狸叫做雨露秋霜的铁观音泡出来的,三次沸水淋过,再用网过滤撇清后进的碗,茶色很纯,我从没见过的那种纯,远看过去,就像是荡在玉里头一汪碧绿透澈的水晶。
  我不知道狐狸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在这男人出现之前,我从没在家里见到过,可狐狸进厨房转了一圈,这些东西就在他手里被端出来了,似乎一直就在厨房的某个地方存放着似的。
  雨露秋霜。
  永乐云烟釉里红。
  
  男人端着茶却并不喝。
  只闻着它的味道,像是仅仅那样就能得到满足。但目光却望着狐狸,仿佛狐狸就是他手里那碗茶,色泽很好,气味很香,口感很……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脑子里在转着一个奇怪的念头。可是看着他那样的目光,不能不让人奇怪,我从没见过男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另一个男人,淡淡的闪烁,淡淡的妩媚,淡淡的……仿佛某种挑逗。
  而坐在他对面,狐狸也用着相同的目光看着这个被他叫做甄官儿的男人。手里也端着碗雨露秋霜,碗也是瓷的,不过此瓷非彼瓷,它是三块钱一只被我从地摊上淘来的,上面有只小小的狐狸头。
  “还不错,”半晌男人开口,将茶碗轻轻放到一边:“哪里弄来的。”
  “昆仑。”
  “昆仑?”似乎有点惊讶,男人眉头挑了挑:“你去过昆仑了?”
  “刚好路过。”狐狸挠了挠下巴。意识到我的视线忽然回头冲我一笑,不知怎的这笑让我觉得有点尴尬。
  我赶紧把头别到一边,耳边听见那男人自言自语似的低低说了一句:“难怪最近那里一股子狐骚味。”
  “这不是方便你找来么。”狐狸吃吃地笑,没心没肺的,还带着种平时说溜了的暧昧。
  于是那男人的语气也跟着轻佻起来:“我找来了,你打算怎么招待我。”
  “老规矩。”
  “你就那么喜欢粘着我,狐狸?”
  “想你了。”
  “你还是这么淫荡。”
  “过奖,过奖。
  奇怪的对白,奇怪得让我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这两个男人的表情和说话的味儿让我觉着不对劲,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也许铘明白。狐狸认识这男人,铘也认识,这真有意思。一只被封了很久的麒麟为什么会认识一只狐狸精认识的人,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琢磨着,我望向麒麟,可他始终没有理会,只在一边静静坐着,望着自己手指间那支冉冉冒着青烟的烟卷。
  我不喜欢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
  
  窗外雨大了些,打在窗上沙沙的一阵,男人听见声音转头朝外看了眼:“听冥说,你最近麻烦不小,可是跟昆仑有关?”
  “啧,谁敢跟昆仑扯上关系。”
  “那他怎么会在这儿。”说着话望向柜台里的铘。铘玩着手里的烟盒,没理会他的目光。
  “他,”我感觉到狐狸随即横到我脸上的视线,他看着我,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被某个麻烦带回来的麻烦。”他说:“从此就不走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抬头看向他,狐狸很快移开了目光,低头呷了口茶。
  “这么说你总算觉得她烦了是么狐狸。”男人又问。问得好象他有多了解狐狸,甚至是我。真是奇怪的口吻。奇了怪了……我以前都没见过他,他干吗这么说,还一副早就预料到了的样子,真见鬼。
  琢磨着我再望向狐狸,想听听他会怎么回答,可他却没有吭声。只是弯着双眼看着他笑,男人见状抿唇一笑,回头朝我瞥了一眼。
  这眼神让心里奇怪地咯噔一下。
  又是‘奇怪’。我不知道今晚我到底会用上几次‘奇怪’。这男人始终在让我奇怪着,从第一眼看到他那刻起。
  突然朝前微微欠了欠身,他将嘴凑到狐狸耳朵边说了句什么。很亲昵的动作,我几乎以为他的嘴唇会碰到狐狸的耳垂。
  狐狸两只眼弯得更深了,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将他朝自己拉近了一些。
  于是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这两人看上去像是抱到了一起,两个一样妖冶的男人,以一样奇特暧昧的姿势。
  然后狐狸也在他耳朵边轻轻说了句什么。男人听后没动,那张沉默的脸离得狐狸很近,近得几乎贴在他脸上,像个美丽沉静的女人,这样子让我一时看他们看得忘了转开眼睛。
  “小白,”突然听到狐狸叫了我一声。有种被打了一巴掌的感觉,我登时醒了醒神。
  “能不能回房间去,”随后听见狐狸又道,一只手扔搭在那男人的肩膀上,他朝我撇了撇头:“我要和他单独聊聊。”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30 19:25

第二天,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差,连绵的雨总也下不大,所以总也停不了,那么不温不火飞扬在空气里,让人情绪也因此变得飘飘渺渺。
  店里生意依然清淡,只有几个学生在靠窗的角落里打着八十分,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倒也让店看上去不那么冷清。打工来的小强躲在厨房里偷吃冰激凌,以为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他不要吃到拉肚子,免得他老妈再找上门怪我给他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每个人都看上去忙忙碌碌的,快乐而充实,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闲得发慌。一度脑子里空落落的,擦完柜台点完钞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去做,只能抬头看着电视,可是脑子晃来晃去昨晚那两张暧昧的脸,还有他们的动作。
  昨天晚上在我离开他们回房间后不久,我曾经又返出去偷偷打开道门缝朝外头看过。
  老天作证我以前从没那么好事过,像个居委会里疑神疑鬼的大妈,我连狐狸房间里有几张黄色碟片都没有数过,尽管我知道它们每天都在增多。可偏偏当时不知怎的神使鬼差就跑过去了,像是脑子里不停有个声音在指使我这么做似的。
  本来想,过去看看那男人到底走了没有,看完好安心去睡觉。我可以肯定我那时候是这么想来着。可谁想刚开门,却看到一幅让我觉得有点犯晕的画面。
  店里没看到铘,只有狐狸和那个男人还在原来位置坐着。
  狐狸捧着碗,男人捧着他的头。
  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忘记不到这天晚上我看到的这一幕,它让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男人之间谈话会用到这种姿势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是那么熟悉狐狸那张脸,我会以为这两人是一女和一男。
  真见鬼……
  
  “咔啷!”门铃一声响,在我对着电视发呆的时候,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风。我习惯性应了一声:“欢迎光临。”
  然后感觉自己被咬到了舌头。
  进来那人有着张比女人还妩媚的脸。这样的雨天似乎永远都没有打伞的习惯,他一身薄薄的衣服被打得透湿,贴着皮肤隐隐露出里面起伏的线条,于是理所当然吸引了周围所有的视线。
  这个被狐狸叫做甄官儿的男人……
  他居然又来了……
  我心里暗骂了声他妈的。不过脸上的笑还是要有的:“甄先生,想吃什么。”
  “我不姓甄。”回答我的语气让我暗骂了他第二声,又因为他从来没拿正眼看过我的那种习惯,我再加了一声。于是他在我一连串的暗骂里找了张比较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你可以叫我素和。”
  “原来是素先生。”我不打算把他叫得太熟络。
  他望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我也不姓素。素和是我的姓,我叫素和甄。”
  我笑不出来了,他却笑了,笑得还挺好看:“狐狸呢。”他又道。
  “不在。”其实他在睡大觉,可我并不打算让这人知道。
  “不在。”素和重复了一遍,并且看着我的眼睛。我担心他能从我眼里看出些什么来,因为狐狸总说我这人藏不住什么东西。所幸没有,因为他看起来并不失望,也并不怀疑。只是慢慢点了点头,然后道:“给我杯茶。”
  “我不知道雨打秋霜在哪儿。”脱口而出。
  他又笑了,看我的眼神不再像看个傻瓜,而像是某种可悲的生物:“雨露秋霜。”
  我听见他身后那几个女孩低低的窃笑声。她们在笑我,从她们的眼神和动作可以看得出来,虽然我可以打赌她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好笑。
  只因为我被一个美丽的男人给鄙视了,仅此。
  我想我现在已经不光光是对他感到防备而已了。
  我讨厌他。
  即使他有张赛过狐狸精的漂亮的脸袋。
  
  “杯子要碎了,宝珠。”身后有人轻轻说了句。是铘。
  走到我边上把那只被我擦到现在杯子从我手心里抽出,转身注了杯牛奶喝了一口,目光却是始终对着素和的脸:“你来了?他还在睡。”
  “你们似乎相处得还算愉快。”似乎完全没感觉到那道投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素和低头翻着桌上的菜单:“今年有点意思。”
  “你真这么觉得?”
  铘的问话让他的手指有那么片刻顿了顿,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继而他抬头笑了笑:“是。”
  “这么久了,还不放弃。”
  “你呢。你不也还在这里。”
  “我是迫不得已。”
  嘴角一扬,视线从菜单上抬起:“迫不得已。你越来越可爱了,铘。”

  啪的声轻响,是铘将杯子按在柜台上的声音。
  我被这声音给吓了一跳,窗口边那些学生也是。停下了嘴里的说笑声纷纷回头看向我们这边,小强从厨房里迅速探出头瞥了一眼,又小心翼翼缩了回去。
  只有地上的杰杰在笑,笑得还很开心,尾巴摇来晃去。我不知道它那么开心是因为什么,空气因为铘的那一丝情绪波动而变得很沉,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没有望着素和,却是在看我。
  他的目光让我手心里出汗。
  “咔啷!”就在这时门铃再次响起,一道身影从外头闪了进来,带进股浓浓的烟味:“呦呦……小白小白!刑官来看小白!”他肩膀边那只大大的头颅东张西望地尖叫。
  “蓝!”没等我开口,窗口边几个女孩子已经叫了起来,雀跃的:“过来过来蓝!给我们看看手相!”
  头颅忽地下飞走了。无论何时何地,刑官似乎总对女人的尖叫有种无法名状的反感。而它的主人却对此接受得很坦然。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对此做出任何反应,术士大少爷只有在缺钱花的时候,才会对女人们的邀请做出最体贴的反应。
  所以朝她们笑了笑,那个黑眼圈的小男人就叼着烟径自朝我们这边过来了。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半眯着,模模糊糊看着我。
  快到我面前时突然站定,抽出嘴里的烟,冲我一笑:“桃花当头呢姐姐,有好事,有好事。”
  这话让我心脏一阵抽搐。
  好事,有个鬼好事……他给我看相我就从没遇到过好事。于是没好气地看着他:“别说了,我没钱给你,术士。”
  “姐姐这叫什么话,”将烟重新塞进嘴里,他朝我脸上轻轻喷了口:“我给姐姐看相能收钱么,最多也就免费吃几顿。或者……交换些各自所需,是不是。”
  我干瞪着他无话可说。
  边上铘转身离开了。我回头望向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表现出他的情绪。
  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是或许是习惯了以往他一惯清清冷冷的样子,今天的铘让我觉得心里不舒服,很不舒服。
  “啧,这不是甄官儿,”耳边又响起术士的话音。一转头的工夫他已经在素和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有意思,他居然也认识素和,似乎这里除了我以外没人不知道他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你也在这里。”素和淡淡应了声,神色有些拘谨,不仔细倒也看不出来。
  “哪里闻得到老东西的味道,蓝自然就出现在哪里了。”
  “你还是老样子,蓝,再多的味道也盖不掉你身上那骨子尸臭。”
  “美人还真会打击人。”
  “上回给你做的瓷你都用完了?”
  “啧,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除了这你还会为什么来找我。”
  “嘿嘿……好哥哥……”
  
  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他们就像对认识了好多年的老相识。我在边上看着听着,却一如既往地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每句话对我来说都像是打哑谜,他们明明白白,我一头雾水。刚好那些学生过来结了帐。彻底没什么事好做了,于是拿了块糕准备进屋去。
  谁知道刚转身,我突然被素和出声叫住:“宝珠。”
  我觉得后背上很不舒服地拧了一下,又不得不转头面对他。
  “你进屋?”
  我点点头。
  “麻烦看看狐狸醒了没,我找他。”
  “哦。”应了声刚要离开,又被他叫住:“宝珠。”
  “什么事。”
  “狐狸是我的。”
  我被嘴里的糕呛了一下。
  这样搞笑似的一句话,被这男人从嘴里不紧不慢说出来,随便得像说了句早安。可我一点不觉得它好玩:“狐狸对男人没兴趣。”我说。
  “你能肯定你比我更了解他?”
  “……”我无语。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刚碰到狐狸时他说过的话。
  狐狸说,只差一点点,他就修炼成女人了,真正的狐狸精。谁知道老天不开眼,修炼最关键的时候让雷给劈了,结果等他脱胎换骨,很失落地发现自己修成了个男人。
  我已经把这茬给忘了很多年……
  我忘了狐狸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成为一只真正的狐狸精,真正的狐狸精是女人。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30 19:26

“GAY?”把衣服放到身上比画的时候林绢朝我看了一眼:“你憋了半天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我有憋吗?”
  “至少有半小时是这样。”
  “半小时里你都在试衣服。”
  “没错,可是不管我试哪件你都没正眼看过我,而且还一个劲地磨牙齿。”
  “这你都看得出来?”
  “你低估了你嘴巴的幅度。”
  “你还打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手里衣服挂回衣架上,林绢转身朝我走了过来:“你有心事吧宝珠。”
  
  连下了几天雨,终于停了,但气温恶劣得让人像闷在高压锅里的栗子,随时随地会爆炸。我在这样的天气里被林绢拖出来陪她买衣服,因为几天没出门,都快把她给憋坏了,而事实上我也憋得够可以,为了某些似有若无的问题。
  某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问题,有时候会让人彻夜难眠,尤其在意识到它可能带来的严重性的时候。就像手指里扎进一根刺,很痒,很疼,小小的一点点,可就是拔不出来。于是,这种无法忽视的感觉会让你觉得它简直是场灾难。
  我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我想再不找个人谈一谈,可能我会一直纠结在这种问题里拔不出来,关于狐狸,关于那个雨夜之后就每天会出现在我店里的男人,关于那男人说的话。
  不过问出口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面对林绢这个敏感的女人。
  她对一些问题的反应力和想象力相当惊人,从她放下衣服朝我走过来这个举动就能看得出来,我得承认,她走到我边上的一瞬间我耳根子有点发烫,好在她只是在我边上翻起了衣服。
  “随便问问。”我有点气短地回答。
  “那你问错人啦亲爱的,虽然我接触的男人多,不过对那个群体的人很少接触。”顿了顿,她又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那,这些人靠什么来分辨,我是说怎么区分他们的取向。”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出我的问题。
  “不知道。”林绢看着手里一件灰色的衬衣,似乎有点专注的样子:“对于那些人我会和他们保持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所以我知道的也很有限。”
  “什么安全的距离……”
  “就是我没办法了解他们,他们也没办法了解我的距离。”
  “为什么?”
  手停了停,林绢再次看了我一眼:“知道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是什么吗宝珠。”
  “是什么。”
  “就是给你一堆好男人,然后再告诉你他们都是同性恋。”
  我怔了怔。
  她把衣服挂了回去:“我吃过这个亏,而我这人不喜欢吃亏。”
  “这样啊……”
  “难道你喜欢上某个GAY了?”
  “那么你是怎么样和他们保持距离的,既然你并没有办法区分他们。”继续忽略她的问话,我道。
  她眨了眨眼:“第六感。”
  “第六感?”
  “我好看吗宝珠。”
  “……好看。”
  “如果一个男人在回答我这种问题时眼神和口气跟你一样,那么他可能就是我要保持距离的对象。”
  “……有点道理。”
  “这么说你真喜欢上某个GAY了,是谁?我认不认识?”
  “问这问题就一定是喜欢上GAY?”我朝她笑。
  “因为你脸红了宝珠。”
  我下意识遮了下脸,这次轮到她对我笑:“小白,我骗你的。”
  没理她,我走到一边去看衣服。可惜这个女人的想象力一旦打开,你要想让她关上就比较困难,她跟在我后面,笑嘻嘻地接着道:“谁啊宝珠,胡离还是铘。”
  “为什么是他们两个。”我朝她翻翻白眼。
  “因为他们是你目前生活圈子里唯一距离最近的男人,他们看上去也最有GAY倾向的可能。”
  “你有病……”
  “我是有病,我想你家胡离都快想出相思病了。”
  “哪个帅哥都能让你想出相思病,你咋还没病死。”
  “靠,没良心。”
  “谁让你胡说八道……”话还没说完突然发觉林绢的眼神僵了一下,就停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然后一把拖着我就朝楼梯口跑,几乎有点慌不择路的样子。
  我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踉跄跟了几步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那方向隔着两个专卖柜的路口处,有个黑衣服的少年站在那儿。
  少年个子很高,穿着也很时尚。光洁得毫无瑕疵的长发被染成淡淡的麦色,软软搭在黑色的T恤上,漂亮得像某种温和动物的毛发。一双眼睛也很温和,温和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带着种温和的笑。
  很惹人注目的一个人。
  我有点纳闷,难道林绢这种反应就是因为看到了这样一个人?
  
  “你认识他?”跨上自动扶梯,我看了眼仍旧在那个地方站着的少年,问。
  林绢没有回答。不知怎的脸色看起来有点难看,甚至是狼狈。
  “你怎么啦。”忍不住再问。因为只是一晃眼的功夫,我发觉那少年也上了自动扶梯,就在我们对面那架,扶摇而上,一边抬头微笑着朝着我们的方向看。于是我肯定林绢的慌张一定和这少年有关。
  “我们是在天上天下认识的。”半晌林绢终于吭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我忍不住笑了:“天上天下?他还未成年吧。”
  “他是那里的头牌。”
  “啊?”我朝下看了看,又撞上了那少年的笑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看上去真的未成年。未成年的小孩怎么可能是天上天下的头牌。
  “那天我喝多了点,”耳朵边又响起林绢的话音,随着楼层的接近她的脸色更难看了,看上去有点失魂落魄,连声音也是:“于是我对他说我爱他。”
  “哧……”我忍不住笑出声:“真的假的,他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说完以后我就清醒了,然后一路装醉逃回家。”
  
  这种时候笑,肯定很不厚道,笑得浑身发抖,那更不厚道。
  可是我发觉很难控制自己,因为林绢的表情。我从没在这个自恋又臭美的女人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给她一把铲子她一定能在这里挖个十八层地狱出来,我这么猜,并且因此而笑得让她脸色发青。
  直到她的眼神朝我横扫过来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以带着点试探,我小心问:“你,真喜欢他?”
  她没回答,不过那张脸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
  “这不丢脸。”赶紧补充了一句,可显然补充比不补充的后果更糟糕了点,她沉默了。我实在不是个善于安慰人的人。
  就这样到了三楼的楼梯口,她拖拖拉拉跟在我身后,那少年从对面朝我们过来,脸上依旧一副和煦的笑,笑得都能让人的心融化开来。
  “也许他只是看上去像未成年。”回头轻轻对林绢说出我的想法,结果她的眼神差点把我割成两半。没再敢看她,我一个人晃在前面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继续走。
  无论朝哪个方向,都必须经过那少年站的地方。
  

  
  “林姐姐,巧啊。”
  一点点走过那少年身边的时候,没太大意外,那少年出声叫住了我们。我没敢回头朝林绢看,但也不得不停下脚步。他嘴里招呼着林绢,眼睛却看着我,这叫我没办法装做什么都没听见。
  “巧巧。”林绢的回答清脆而快乐,就跟刚才那个失魂落魄的声音像是换了个人。
  “姐姐最近怎么不来了,很想姐姐呢。”少年又道。走近了能闻到他身上一种静静的玫瑰似的甜香,似乎还带着种别的什么味道,说不上来。而很奇怪,他说着话的时候,眼睛还是在看着我。
  “啊,哈!因为最近没钱。”这句话被林绢说得有点尖锐,我不知道她自己发觉到没有。连声音都有点变调了,在这个少年一成不变的和煦笑容下。突然很同情她,真的很同情。只是还没同情完,背上突然被用力一推,我没有任何防备地一头朝前撞了过去,差点撞到那少年身上,刚站稳脚,听见身后林绢大声道:“我去下厕所,宝珠,你们聊!”
  我一下懵了,因为根本没想到她会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里。等我反应过来想把她叫住的时候,身后早就没了她的踪影,她跑的速度还真比风都要快。
  重新回过头,那少年斜靠在电梯边的栏杆上看着我,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办法自顾自离开,只好傻站在原地看着他身后那些从顶楼垂掉下来的广告牌,然后同他一样保持着沉默。
  
  “你好姐姐,我叫刹,刹那的刹。”
  就那么僵站了半晌,少年忽然开口。如果不是同时递过来他的名片,我都不晓得他是在对我说话,他说话时似乎不习惯看对方的眼睛,只是安静看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没接名片,也没理他。
  于是他把名片收了回去:“林姐姐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姐姐什么时候一起来。”
  “我是穷人。”我坦白。
  他笑,手搭着扶手看上去像只懒洋洋的猫:“穷有穷的玩法哦姐姐。”
  我也笑,因为他让我想起理发店里那些明着暗着唆使你为各种毫无用处的东西去买单的小姐:“穷人更感兴趣的是怎么赚钱而不是花钱。”
  “现在我很好奇姐姐是怎么和林姐姐走到一起的。”转了个身他面向栏杆下那片人来人往的大厅,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他不想让我看到他推销不成功后眼里的失望和冷淡。不过话音听上去没什么变化,依旧温和而好听。
  “我们是朋友,不是玩伴。”
  “两者有区别么姐姐。”
  “有啊,朋友在一起不需要花太多钱,玩伴在一起要承受得了彼此开销出去的费用。”
  “哈……姐姐真好玩。”
  我沉默,一边看着厕所的方向。
  林绢还没出来。我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从别的门逃走了,这个可怜的胆小鬼。
  “你在等林绢吗。”又过了片刻,林绢依旧没出来,这少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我忍不住问。
  他点点头。
  “等她做什么,一会儿她要去我家。”
  他回头瞥了我一眼:“姐姐误会了,我并不是想打扰你们,我只是有点东西要还给她。”
  原来是这样……我悄悄松了口气:“什么东西,我帮你代转吧。”得承认这样说挺不礼貌,赶人走的目的很明显,不过更明显的是如果他一直在,林绢恐怕会一直不会出现。往往平时看起来越是豁达的人,在某些事上纠结的时候越是放不开。
  那少年倒也不以为意。想了想点点头,从口袋里取出样东西递了过来:“那就拜托了,姐姐。”
  手靠近的时候那丝玫瑰般的甜香更浓了,里头暗动着的另一丝气味似乎也更清晰。但还是不确定那是种什么味道,没再辨认,我伸手把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
  原来是只夏奈尔的零钱包。
  “上次来的时候她忘在我这里的,你替我还给她。”
  “好的。”
  “谢谢姐姐。”
  “客气。”刚说完这两个字,一抬头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说话时不喜欢正眼看对方的少年这会儿正看着我,用他那双温和美丽的眼睛。眼睛漆黑,黑得像是能把周围的光亮吸收进去似的,连带我脑子里某种蠢蠢欲动的东西。
  我被自己这种感觉给吓了一跳。
  回过神突然听见头顶一声尖叫,紧跟着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撞在少年身后那块广告牌上,再继续坠了下去。
  然后楼下砰的声闷响。随之而来片刻的死寂,然后,一片惊恐的喧哗——
  “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海阑天空 发表于 2008-1-30 19:26

回到家,意外地看到素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狐狸坐在一起。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忙忙碌碌把一只箱子和几包东西朝狐狸房间里拖,嘴里哼哼唧唧的,半天我才认出是变成了人身的杰杰。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狐狸。
  狐狸没有回答,回答我的是满头大汗的杰杰:“老东西要住我们家,老狐狸要杰杰帮他收拾行李。”
  “住我们家?”我再看向狐狸。
  他抬头朝我嫣然一笑:“暂住。”
  “为什么?他自己没住的地方??”
  “每次来看他,我都和他住一块儿。”这一回,回答我的人是素和,他说话时都不屑看我一眼:“只有他这里比较干净。”
  “五星级酒店的套房更干净。”
  “那里,脏得让人不敢进去。”
  你倒干净!
  这句话没说出口,我想自己还是有点克制力的,虽然今天的天气或者发生的事都可以作为我不去克制的理由:“狐狸房间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这个,我们早习惯了。”
  “睡客厅吧,我帮你铺沙发,狐狸房间没空调,热得很。”
  “谢谢,我没习惯睡沙发。”
  “那狐狸睡。”
  “狐狸也没那习惯。”
  “你还真了解他。”
  “那是自然。”
  “好吧,我给你们拿席子。”
  “拿席子做什么。”
  “打地铺啊。”
  “不用了,我们睡床上。”这话说完,他回头朝我看了一眼,目光淡淡的,半是微笑,半是认真。
  “狐狸房间没空调。”脑子不知怎的忽然变得有点乱,直到被他一伸手搭在我手腕上,那感觉惊得我一个激灵。
  素和的手冷得像块冰,在这种闷热得快要炸开锅的夏夜里。
  “瞧,”然后听见他轻声道:“我不在乎有没有空调。”
  “狐狸,你睡客厅吧。”没再理他,我抽回手把目光转向狐狸。本指望他能说些什么,因为狐狸一向讨厌别人侵犯他睡觉的领地。可眼下他却同样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只趴在扶手上吃吃地笑,也不知道什么让他笑得那么开心。
  “狐狸!”我再叫。
  他总算朝我看了过来:“不。”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那瞬间他看着我的表情有点陌生。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下意识补了句:“你会长虱子的。”
  他眼睛一弯,又笑了:“哦……呀……狐狸不想长虱子。”
  我不自禁松了口气:“那么……”
  “那就让他睡你房间吧。”
  “睡我房间??那我呢,难道让我睡你房间??”脱口而出,然后后悔得想找个洞钻。
  “啧,”所幸狐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么,你可以睡沙发。”伸着懒腰站起身,他把这几个字说得理所当然。
  
  睡沙发?笑话,我怎么可能在自己的家里睡沙发?而且还是作为整个家里唯一的雌性动物。
  可是把自己枕头和毯子从房间里拿出来丢到沙发上的时候,我似乎没想过这一点,当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冲动和赌气。没错,赌气。
  赌气很容易把自己绕到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
  睁眼看着天花板,半天睡不着觉。脑子里乱糟糟的,眼前两扇门,一扇狐狸的,一扇我的,都关得紧紧的,我的房间里躺着那个名叫素和甄的男人,那个只要一想起他的名字他的脸,我全身就会没法控制长出刺来的男人。他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住到我家里来了,还睡在了我的房间。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默认这一切,因为他和狐狸和铘是故交么?还是因为最近自己心里头莫名多出来的一种奇怪的心态。
  那种即使面对着会很不快乐,却还是反复强迫自己一次次去面对,去感觉的心态。
  林绢说这种心态叫自虐。
  可是没事,我为什么要自虐?我为什么要去正视这种人的存在。
  想不通。我想打电话去问林绢,可转眼又想起她现在的状况,虽然告别时她看起来已经若无其事,我猜她应该还没恢复过来,那样一种奇怪的尴尬,如果她真的很在意那一点。
  我想她是在意的,对那个少年。
  少年很好看,所以林绢会被他吸引,这很自然,而这种吸引又在同时给了林绢一种奇怪的罪恶感,虽然我觉得那没有什么。这样一种人怎么会不吸引人呢,换我一样被吸引。不过对于我来说,更吸引我的地方,似乎是他在当时给我的一种稍纵即逝的奇特感觉。
  少年身上有种奇特的味道,不知道林绢有没有注意到过这一点。少年还让我把一样并不属于林绢的东西交还给林绢。
  那东西林绢不肯拿着,所以依旧被留在了我这里,那只精致漂亮的夏奈尔零钱包。少年说它是被林绢忘记在他那里的,我不知道是他记错了,还是故意的。
  如果是故意的,为什么?
  琢磨着,我忍不住拿出那只包捏手里反复看了起来,不过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如果它对林绢来说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我想她应该知道,并且不会把它留在我这里。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想明白那些又怎么样呢,它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又不是我的事。我自己还被困扰着不是么,只要那个叫做素和的人一天不离开这房子。
  
  翻个身,眼角扫到了黑暗里那只安静站在饮水机边的瓶子。
  不知道是光线的关系,还是白色的瓷在黑暗的夜里会显得特别明显,它看上去亮闪闪的,闪这层柔和的光,光折射着瓶身上那个窈窕的女人,很清晰,清晰得几乎能感觉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在静静对着我看。
  这感觉让我在半分钟后一个激灵。
  我移开了视线,因为听见一些声音。
  很小,似乎是从大门外传过来的,一些细细的刮擦般的声音。就在靠近门下那道缝隙的地方。
  我忍不住抬头朝那方向看了看。
  声音消失了,只有夜归的行人在外匆匆走过的脚步声。
  重新躺回到沙发上,继续瞪着天花板寻找睡觉的感觉。天花板上映着外头树叶被风吹得摇晃的影子。一波一波地动,让我想到商厦里那个突然从八楼跳下去的女人的长发。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记得她的长相,只记得她头发很长,在她茫然地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那把长发也像这些树枝的影子似的摇曳着。
  后来她看到了我,因为除了我没人能看到这个时候这种样子的她。然后她对着我哭了,试图奔向我,甚至她的脚已经离开了地面。我朝后退了一步,于是她就消失了,消失的时候还在哭,很绝望地哭,似乎在说我不想死。
  不想死,为什么要寻死。
  门上的剥啄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大了一些,我不确定是不是要起来过去看看。或许是老鼠,可是对于老鼠来说,那位置似乎高了一点。
  喀嚓喀嚓……啃木头似的声音。
  但我家的大门是铁门。
  “嗒!”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窗口外一闪而过,就在我刚准备闭上眼睛不去理睬那些声音的时候。然后那扇门猛地颤抖了起来,像是外面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撞击它,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它无声而剧烈地抖动着。

  “狐狸!!”我一骨碌从沙发上爬了起来,跳下地几步跑到狐狸的房门口,正打算去拍门,还没伸手却蓦地发现自己竟然是站在那扇颤动个不停的大门前。
  我懵了。
  想朝后退,脚灌了铅似的沉,低头看去却原来脚上被压着两只手,就是从门缝的地方钻进来的,那两只苍白的手一动不动按在我的脚背上,没有任何感觉,但让我两只脚一步都动弹不得。
  我急了,猛一用力想把脚从那双手里抽出来,没成功,却反让自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只手因此而一收,那一下疼得我眼前一片漆黑。
  耳朵边随即响起阵嘶嘶的声音,像是呼吸不顺时从喉咙里挣扎出来的那种声音。视线恢复正常的时候我看到大门上出现了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似乎极力挣扎着想钻进来,可是又被门板阻挡着,那张脸因此而扭曲,就像白天它在我眼底消失前的那一瞬。
  她是白天跳楼自杀的那个女人……
  她怎么会跟到我家里来了……
  一时忘了挣扎,我呆呆看着她,她满脸都是眼泪,红的黑的,把一双眼睛染得赤红。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嘴巴一开一合,像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可我只听得到那些嘶嘶的声响,还有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冷风。
  
  然后这一切在我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之前那一切完全出自我的幻觉。
  突如其来的死寂,房门纹丝不动,门外静得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没有。我的脚恢复了知觉,我发觉它们在抖个不停。
  “咔!”
  身后突然有什么东西爆裂般一声脆响。下意识回头,发现原来是饮水机旁那只青花瓷瓶,不知怎的它开裂了,从瓶口到那个仕女图的头部,清清楚楚一片蜘蛛网似的裂痕。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片刻听见有人问我,我没动,因为认出那是狐狸的声音。不一会儿他踩着拖鞋朝我走了过来,我以为他是过来拉我,可他径自绕过我的身边走到了大门前。
  “今天是不是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然后听见他又问。
  背对着我,他的声音听上去淡淡的。我没吭声,因为想起了那只夏奈尔的钱包。
  “显然是这样。”狐狸再道,一边朝门上轻轻推了一把。
  门开了,像是一直都没有被锁住过。扑面吹进来一股微烫的风,带着马路上汽油和尘土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玫瑰香。
  很熟悉的气味,因为它里面掺杂着的一些别的东西。而现在我可以很清楚地辨认出了那突兀游动在里面的气息到底是什么。
  它是血的味道。
  这味道来自门外站着的那个少年。
  依旧带着白天和煦得春风似的笑,他看着狐狸,浅麦色的头发在夜色里闪烁着层淡淡的蓝。
  “姐姐,巧啊。”忽然将目光转向我,他朝我摆了摆手。
  我突然觉得嗓子口很痒,有什么东西想往外爬的痒。于是用力咳了一声,却一口把那个痒得朝外爬的东西咳了出来。
  微烫的红色。
  是血。
  脑子里一下子一片空白。少年又对我说了句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我呆看着自己手指上那些液体不知所措。
  少年却在这时朝后退了一步。
  我听见身后门开的声音。
  “原来素和大人也在。”少年又朝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不见了,在我重新抬头望向他的时候,他朝我淡淡瞥了一眼:“那么下次再说吧。”
  话音落,整个人不见了,像是之前从未出现过。
  可我手上那片粘腥的东西依旧存在。
  狐狸关上门朝我走了过来,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身后的素和。
  “他来了。”片刻他说。
  “知道。”素和回答。
  然后两人各自进了屋,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客厅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寂静,我的心却静不下来。
  我不知道狐狸有没有看到我手上的血,我想应该没有,不然至少,他应该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然后对我说:哦呀,你这个小白。
  
  楼梯口响起阵脚步声,在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铘从楼上走了下来。
  我不喜欢他冷冷打量着我的那种感觉。他总是这样,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懒得管,却又总在一切的彼端冷眼看着我,像个神,高贵地反衬着我的狼狈和愚蠢。
  于是转身回到沙发边躺了下去,用毯子蒙住头,隔开他的视线,等着他的脚步声从我的世界里走开。
  谁知道他却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然后不再动,也不吭声,像个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不胜其烦。
  “你能不能走开。”隔着毯子,我说。
  “你手上有血腥味。”他回答。
  于是心里突然裂出一道疼痛得可怕的感觉,却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你怎么了。”半晌他又道。
  我回答不出声。
  片刻头顶被罩上层微微的温:“跟我走吧宝珠,你不该待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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