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arl167
发表于 2006-10-22 16:25
我在病床边陪了一个星期。
妻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每天早上,我都去公司上班,坐在办公桌上发呆,下了班,到了病房。
坐在妻身边,默默看着她。
妻不抗拒,也不坚持什么。
她似乎全然已经无所谓。
我给她削好水果,她朝我点点头,说声谢谢。
那时我没有问孩子的下落,我问不出。
她接过水果时,手腕上的疤痕清晰。
于是我便打开公司提案的资料,低着头,工作。
偶尔抬起头,调节下输液的速度。
每天,我都会在妻边上工作好久。
我尽力集中注意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公司居然接下了两笔很大的案子。
与人签下合同的时候,默默下决心,所有的所得都用来赎罪。
我必竭尽全力去弥补那道疤痕。
一个星期,妻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那天如往常一样,到了夜里,我看看表,朝妻笑了下,便去拧熄灯,让妻睡觉。
妻突然开口说话。
和我聊聊。
我手僵硬在那里,鼻子一酸。
乖乖坐下来,握住她手。
你想聊什么?
你先把灯关了吧,护士会查房。
我再乖乖站起来,凑过妻身边,把灯关掉。
黑暗中,妻半躺在床上,我坐在她身边。
窗外的月光撒进来。
借着月光,我想看清妻的眼神。
然而,她的眼神竟是异常的温和。
一种让我心中浑然找不到着落的温和。
你和她怎么认识的?妻轻轻问。
我吸了口气,刚想打断她。
不不,我只是想知道,妻微笑道,真的好奇而已。
我久久地看着妻。
妻好耐心地,回应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她这种眼神,是一个妻子在宽容,还是已然一个朋友在放松。
我勉强地朝她笑了笑。
你介意我抽烟么?
妻笑着摇摇头。
我心中好不后悔,我怎么在助长这种关系的推远。
我拿出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
我看着妻,三年前猛然照亮。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
是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的公司么?
我点头。
讲下去。
那时候刚毕业两三年,整天写广告词骗人,骗得心安理得。
有一天路过同事的办公桌,在他的挡版上钉着一张照片。
我问同事是谁,他说是上个广告的女主角,还是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当时不知道是照片的关系,还是阳光正好从窗外照进来。
我一下子觉得这个女孩子象精灵一般。
我回到办公桌,把正在写的案子的主角从男的,换成女的。
还照着照片,把角色特征描绘地细之又细。
于是每天睡前,都兴奋地等着拍的那天。
到了那一天,我一早就从家里去了片场,你知道,作为文案,其实跟片拍摄也是工作内容。
只不过拍摄枯燥无聊,以前我从来都不去。
那天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工作人员还在布灯光。
拍广告,一个镜头准备要几个小时。
导演高谈阔论地和客户在瞎聊。
我满场找她。
忽然看见她远远地坐在片场角落的长凳上,非常安静。
我不敢打扰,远远看着她,我看不清她在干什么,慢慢走过去。
看清了,才发现根本不是她。
妻的手一震。
是另一个女孩,如果按角色描述居然也符合,但不是她,眉宇眼神,五官通通不是。
形容这种东西,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我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女孩似乎发现我看着她,朝我点点头,微笑下。
我也与她聊起来,可能我与那精灵无缘吧。
她问我是作什么的,我也告诉她。
她笑着说,看来要感谢你,不然我得不到这工作。
我苦笑。
一天就是这样拍摄了,那女孩只在拍摄时专业认真,该微笑时微笑,该嗔怒时嗔怒,在电扇下长发飘散,我呆呆坐在下面,百无聊赖。
她拍完一个镜头,等转位间隙,便跑来与我聊天。
很快便成为朋友。
我不知是走是留,就这样拖到深夜,一组戏便拍完。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打算告辞。
那女孩说有朋友来接她,要我稍稍陪她等会。
但没想到她说的朋友竟然就是她。
我陪着那女孩站在片场门口等车,其他人员都挥手告别了,朝我眨眼笑,那女孩也不以为意,朝他们挥手告别。
一辆出租车远远开来,停在我们面前,她从里面打开门,朝那女孩笑。
我呆呆看着她。
那女孩向我介绍她,我的好朋友。
她朝我挥手,眨眨眼。
我竟有些涩然。
那天本来是她去的,她推荐了她同学。
后来那女孩常常和她到我公司来玩,每次她们来,我都会把同事那拿来的那张照片收起来。
然后等她们走后,我再钉上去。
有一天我下班,请她们吃饭。
那女孩去洗手间,她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让我再努力。
什么再努力?
皱着眉头,刚想问。
她笑着吐舌头,原来那女孩已经走过来。
吃完饭我送她们回学校。
她把我们推到后座,自己坐在前座。
开到半路,突然回过头来问我几岁了。
我说27。
她吸了吸鼻子。你老得都可以做我爸啦。
我心里一疼,那女孩已经靠在我身边,只有很近的距离。
送她们回寝室,我打电话给她,让她出来。
她不在。
过了一会,我再拨,接电话的是那个女孩,我在电话里告诉她原由。
凌晨一点多,我接到她电话。
赶到学校边的电话亭。
她湿着头发,拿着脸盆。
看着我,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我卤莽地处理,那天她洗完澡,被那女孩锁在寝室外。
整整两个多小时,她在冬天的校园穿着睡衣睡裤。
我说我喜欢你。
她恨恨看我。
你去死!
pearl167
发表于 2006-10-22 16:25
那天在妻的病房,到了两点多,我点了一支蜡烛。
你不困吗?我问她。
我要听。
我背对着妻,久久不动。
其实我已经快讲不下去了,很多往事你以为你忘记了,其实竟然没有,有人问起,你居然可以不看对象的,全部流露出来的。
我妄图悬崖勒马,已然势如泻洪。
我回身。
她跟我说,因为我,她失去了这学校唯一的朋友。
27岁的我,还是个莽撞少年,脱口而出,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她冷静地看着我,端详我。
我热切地。
然后她笑起来,残忍地建议。
不如你做我爸爸?
我闭上眼,我听过朋友变恋人的,听过兄妹变恋人的,我何尝听过父女的爱情。
男人追求被拒,女子总说,我们做朋友吧,我们做兄妹吧。
当事人绝望成狂,但尤存一线生机,哪象我,用“辈”字生生隔开。
我低着头,说不出话。
她凑过来,爸爸?
眨眨眼,这样叫。
那时候,我觉得她残酷极了。
我吸吸鼻子,好啊。强笑道,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生也生不出。
那你跟我朋友解释解释吧?她搂着我。
当时她搂着我,亲密的。
第一次居然觉得,没有距离的残酷,比有距离要深邃得多。
距离竟然代表希望。
看着她单薄的棉布睡衣,我点点头。
去了她寝室,把那女孩叫出来。
对不起,不该伤害你,我指指女儿,她比什么都重视你们的友谊,别误会她。
她站在那女孩边上,猛点头。
你是她什么人呢?那女孩慢慢地,问。
爸爸,我笑出来。
那女孩本来满是嘲讽的口气,听到这话,皱眉看女儿。
她作鬼脸。
回到家,仰面躺着。
决定不再去招她。
爸爸,我27岁,何必苦撑一个笑话。
就象你生命中认识的无数擦肩而过的人。
因为肩和心始终差着那段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
没想到,天快亮时,她就被送到急诊室。
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了。
那女孩在急诊室外哭了,反复跟我说着对不起。
是她的罪孽。
她烧得特别厉害,只是反复叫着爸爸,我知道不是你,但只能把你叫来。
我皱着眉头看着那女孩。
她没有爸爸,她低下头,很久后,嗫嚅地说,她从没见过她爸爸。
所以我想她喜欢你,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走进去,(我没有和妻说的是,我看着窗外说着,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这个医院,在我视线里,楼下的那个急诊室,我仿佛可以看见当时的场景),她吊着盐水,看到我,虚弱地朝我笑笑,无比自然地说。
爸爸,你来啦。
她坐在躺椅上。
难受吗?我问她。
她微笑,摇摇头。
黎明前,我走出医院,呼吸到清冷的空气,发誓要穷尽一生力量保护她。
讲完这个开始,我闭着眼睛久久不动。
数年前的事情,誓言早随风飘散。
妻何苦如此,逼着我反刍。
本就是好不容易才消化的。
妻也好久没有说话。
我们还是离婚吧,她是你女儿。
我看着妻,那一瞬间,几乎充满对她的憎恨。
绕了一圈又回到开始,把我心痛全部逼出来,再要和我离婚。
她是你女儿。
妻提醒我。
我盯着妻的眼睛,咬牙,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妻哭出来。
我们也没有!
妻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绝望,我相信刚开始她不愿与我离婚,但听了故事后,她似乎再不想去争求什么。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崩溃前的疯狂。
我慢慢走过去。
蹲下来,用很慢很慢的语速对她说。
不,我们有。
不要再哄我!
我没有用医院的血浆。
你身体里因为伤心流出的,现在补全的血,全是我的。
我笑了笑。
你难道还要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吗?
妻闭起眼睛,终于哭起来。
我坐在她身边,箍住她。
我们不分开,把孩子还给她,我闭起眼睛,狠狠说下去。
我们再不和她联系。
把什么还给她?
孩子,我吸了口气,重复道。
妻久久没有说话,突然用很困惑的语气回过头问我。
什么孩子?
那时,距离孩子失踪整整第九天。
pearl167
发表于 2006-10-22 16:26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寂静的医院走了很久。
不知道是潜意识的关系,还是什么,等我意识到,我已经走到了产室外。
听到里面一些婴儿的啼哭声。
深更半夜,我一个人站在黑暗的走廊里,听着门另一边的婴儿的哭声。
仿佛是两个世界,其中有我和女儿的孩子。
天快亮时,我去了女儿的寓所。
我告诉她,妻已经找到,孩子不是她带走的。
她楞楞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轻轻吐了口气。
然后抬起脸,兴高采烈地问我是不是饿了。
你饿了吧?她笑了笑,穿着睡衣跑去厨房。
听到油锅的声音。
她在给我煎蛋。
她端出煎蛋,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筷子。
老爸,她反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我,突然问。
恩?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学会煎一个鸡蛋,你就娶我?
我握筷的手突然僵住。
开玩笑的!笨蛋!她笑起来。
吃完早餐,她让我睡一会。
天亮陪我去报案好吗?她站在我面前说。
我点点头,这一个多星期来,我几乎没有睡过。
她又服侍我睡觉。
帮我准备好热水洗脸,帮我重新叠好被子,给我换过拖鞋。
笑得非常非常得甜蜜。
按理说我应该尽快睡下,天亮后陪她出门。
但当时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她的行为举止,怎么说。
太象一个妻子了。
我不动声色地上床睡觉,闭着眼睛。
微微从缝隙中留意着她。
她远远地坐着,过了一会,似乎确认了我已经睡着。
悄悄地站起身,打开衣柜,将衣服一件件从衣柜中取出来,塞到一个旅行袋中。
整个过程她都做得很轻,几乎没有任何的声音。
理完衣服,她又去书桌前,拿过一张纸,开始写着什么。
我突然全明白了。
她知道孩子去了何处。
而且她打算不再回来。
所以她才会在最后的时间里,给我做东西吃,伺候我睡觉。
好象在用最后的机会,做我的妻子。
尽管我心里刹那间全部抽紧,我依然不动声色地均匀地呼吸着。
用眼帘的缝隙,跟随着她。
她写了很久,停停想想,偶尔还起身倒了杯水,前后用了近一个小时左右。
终于,她拎着旅行袋,站在了门前。
悄悄打开了门,回过头,突然站住,远远地看着我。
分明可以看清她脸上的泪水。
半分钟后,门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哒"一声,她关上门,我从床上跳起来。
用消防队员穿衣服的速度穿好衣服,抓起桌上的纸,冲出门。
电梯口显示其中一部下降的层数。
我拼命地按着第二部的按扭。
我紧紧地盯着那两个闪烁的数字。
一个下降,一个上升。
从某种程度上,这具有一种奇怪的象征意味,但当时我并没有明白它到底象征着什么。
我下了楼,奔出大堂,看见她钻进一辆出租车,我冲向停车位,取了我的车,旋转钥匙,缓缓开出停车场。远远跟着她。
开出第一个路口,我们就遇到红灯。
当时她的车在停车线后,我的车在她的两辆车后。
等灯的时候,我拿起那张纸看。
爸爸,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么叫你。
但我想应该没有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信给你。
我很少写信,所以不知道哪里开始讲起。
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结婚了。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催促,我猛然抬起头,前面绿灯已经亮了,面前空荡荡地,她那辆车在远处越来越小,我茫然地看了一会,踩下油门跟了上去。
第二个十字路口,她在前面刚停下,我在后面踩下刹车,刚想拿起纸,红灯便换掉,我只能继续跟,直到第三个路口,我们又保持着前后两三辆车的车距离。
我拿起纸。
我一直在想,隐瞒和欺骗,究竟哪一个更不可原谅。
我无法隐瞒你,在我再一次遇到你时,我就知道我无法隐瞒什么。
只有骗你。
其实我结婚远比你早,大概距离我离开只有一个月吧。
结婚前一天,我从楼下走上来,走到你门前。
看到你写的"对联",欢迎你回来,不许再走了。
我用圆珠笔在纸下面写了四个字。
爸爸再见。
你看到了吗?我写得很小很小的。
他说他爱我,愿意娶我,愿意和我一起养大孩子。
我嫁给了他。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保留那个孩子的。
我们搬走了,刚开始一切都很幸福,我只是偶尔偷空想一想你。
车又在后面按喇叭,我哆嗦着再次换档,踩动,跟着前面的车转弯,这一下,车似乎开得极其顺当,连过五六个路口都是绿灯,我从来没有这么咒骂过绿灯。
终于,那辆出租车奇怪地在一家超市边靠停了,可能司机没有吃早饭,走下来,我连忙在远处停下车。
刚开始一切都很幸福。
直到孩子生下来后。
他不止一次说把孩子送去孤儿院,有时候我从外面回来,发现他竟然整整一天没有喂他。
我跟他吵,他说他爱我。
我要和他离婚,他跪下来恳求我。
我相信了他,我相信他是爱我的。
他看我的眼神,和你早些时候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恐怕就是爱一个人的眼神吧。
他比你小。
我觉得我也是爱他的。
有时候我问自己,是不是我做错了呢,但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孩子。
那种心情,恐怕是他,甚至你,都不能理解的。
为了弥补他,我对他好。
爸爸,我对他好,那种好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过的。
我有时候想,如果当初我对你这么好,没有对你任性,撒娇,发脾气,会不会到现在这个样子。
是不是这就是长大的代价?
你这么宠我,我觉得理所应当。
我越对他无微不至,他越认为我是在弥补,我根本不爱他,于是他越恨。
直到有一天,我半夜醒来。
借着月光。
看见他双手放在孩子的脖子上。
司机慢吞吞地从超市走出来,拿着两个面包,打着哈欠走向车门,拉开车门,钻进去。
我抬起头。
突然一滴泪落下来,落在纸上,发出扑地一声轻响。
pearl167
发表于 2006-10-22 16:26
路上我已经不是轻微地颤抖,而是整个人都在那里痉挛,我躬着身子,踩着油门。
脑子里嗡嗡作响,偏又一片空白。
眼前的出租车在我眼中忽而放大,忽而缩小。
前面的车又开始发动。
我动用所有的力气来跟着。
我们还是这样开过了五六个路口,偶尔稍稍有些塞车,但基本属于一停下来就要再启动,我根本无暇再拿起纸,终于,车在高架下口下停住了,前面有起码十辆车静静侯着。
我再次拿起纸。
眼前已潸然一片,根本看不清楚字迹。
我当时一定是疯了,不然我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尖叫。
他看着我。
我还是冲着他一声声地叫,我想停,但停不住。
他过来抱住我,我挣开他,把他手咬得全是血。
他给了我一巴掌,我仇恨地看他。
他问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他。
我看着他,想坚持住,可是眼泪却全部掉下来。
我抱着孩子走了。
我离开了那个地方,这么长时间来,我一个人,和孩子一起生活。
直到我再次遇到你。
爸爸,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再遇到你。
我想把这一切全部告诉你,但是我说不出来。
可能是因为自尊,所以我只有撒谎。
接下来的这几个月,更是我无法想象的,每次和你单独在一起,我一直紧紧地抿着嘴,你发现吗。
我怕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什么。
最好连呼吸都停顿。
我也从不愿给你惹那么大麻烦,如果是的,当然是的,你原谅我,我再也不会了。
因为我要走了,当你告诉我孩子不在姐姐那,我就明白,我已经被他找到。
我只想求你最后一件事,醒过来以后,不要找我。
还有,把这间屋子卖掉,别留着它。
它不应该存在。
但至少我留着那把钥匙,证明那些日子存在。
对我来说,那已经足够了。
很想在最后吻你,但怕把你吵醒,还是算了。
我走了,再见。
看完整封信,我把头埋在方向盘上,良久不能呼吸,感觉脑汁在头颅中全部干涸,直到后面的喇叭再次粗暴地催促,我才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跟着前面的车流上了高架。
一上高架,路况陡然好了起来,我跟着前面的出租车,只是脑子里还是一片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我应该追向哪里,或者说,追到目的地,我又能怎样。
但我知道我不能放手,更不能掉头。
有些路,就象高架,一旦走上,就再没有掉头的余地。
如此约莫开了十多分钟,在第四个道口,出租车终于打了右侧灯,移向外道。
我跟了下去。
下了高架,又开了一段路,看到前面有人招手。
前面的出租车开始减速,缓缓靠边。
我奇怪地看着,心生不详。
直到那人坐进去,关上车门,车再次起动,我再不犹疑,猛踩油门,斜刺过去,拦在它面前。
冲下来,趴在车窗上,里面根本就没有女儿的身影。
她早下车了,司机奇怪地看着我。
我面如死灰地看着他,司机又补了一句。
在上高架前。
再次回到那个高架口,除了或停或走的车流,什么都没有。
接下去的几天里,公司非常忙碌,因为接了新的项目,全公司都在打仗一样。每次下班,我都会绕道去那个高架口呆着。一站就是半天。
常常看着无数车,无数人在我面前匆匆而过,从黄昏到晚上。
我总觉得女儿会再次出现,或者一个人,或者抱着我们的孩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但是没有。
我接了妻出院,她恢复得很好,举止言谈也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绝口不再提女儿这个人,好象她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过。
直到有一天看电视。
那天妻在洗澡,我在电视机前看电视。
那是一档娱乐节目。
主持人去街头采访,拽着行人问东问西。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看,一边研究遥控器,突然全身一震,呆呆地看着屏幕。
她和一个男人,抱着孩子在镜头前匆匆而过。
主持人死活不知趣非要拦上去问什么。
那男人冲主持人摇了摇手。
两个人就是在镜头前一晃而过。
总共不过两三秒钟的时间。
主持人一脸尴尬地对着镜头自嘲,然后接着再去骚扰另一个路人。
直到屏幕上放到第三个采访,我还是没有动,全身僵硬。。
妻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附下身看着我。
我也抬头看她,朝她笑笑。
她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楞楞地,站起身去洗澡。
我一个人在浴室里站了很久,直到我出来,我们一起上床。
她拿起一本书看,看了一会,趴在我胸口。
我解开她的衣领,和她作爱。
作完爱,她长久地吻着我,然后沉沉睡去。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
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让我手足冰凉。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镜头里这个男人,已经在我公司整整工作了一个月。
pearl167
发表于 2006-10-22 16:26
我还记得一个月前他来面试的情形。
本来是创意总监面试他的,我那天兴致很好,便坐进会议室。
是我定下要他的。
他看起来很有才华,眼神清澈。
也许是自恋,我都能看出当年的自己。
事实证明我的抉择是正确的,创意部门原先的几个同事在他手里根本不堪一击。
别人满地打滚,恨不得以头撞墙才想出来的东西,他轻而易举就做出来。
而且无懈可击。
不出半月,我便把重要提案全部交给他做。
但尽管如此,他并不骄傲,闲时一个人坐在远处。有女同事常常站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他也会奉陪。
我知道,公司好几个女孩暗恋他,就我所知,我的秘书就托我打听他有没女朋友。
那天我叫秘书帮我找小户型楼盘,托付完,我看她还不走,问她什么事。
她把她的贪婪要求告诉我,我目瞪口呆地看了她一会。
好,我帮你问下。
她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周末下午,我带他去客户处提案,回来的车里,我便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只是腼腆地笑笑。不再搭话。
我甚至怀疑他是同性恋。
周一早上,我叫秘书不要多动歪脑筋了,估计没可能。
她不服气地告诉我,他们已经上床了。
还警告我不要告诉其他同事。
我当时还指责她好端端一个万人追求的美女,怎么混到这个地步。
此后他们果然没有在公司表露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晚上加班时,她会借各种理由留下来。
时常到最后,全公司就剩下我们三个人,我和他坐在办公室,讨论执行策略。
秘书一个人在前台,开着一盏顶灯,看小说。
好几次,我都觉得,那是几年前的我,和女儿。
终于有一次,我不争气地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加班到十二点多,秘书终于忍不住,进来问我们好了没有。
我说还没好,你赶紧走。
他就在那里看着她笑,笑得很温暖。
秘书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指着我道,扁他。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突然心头一阵难过,说休息一会。
一个人冲了杯咖啡,在天台站着。
我纵容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纵容他们。
过了一会,秘书跑过来把我拉进去,说他说外面冷,叫我进去。
我坐了回去,可能是深夜的关系,可能是当时的情景让我很难按捺。
对他们说,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子,象她对你一样。
秘书最喜欢听故事。
立刻睁大眼睛。
他搂了搂她,安静地听我讲。
那个时候我和她还没有恋爱,或者说,谁也没有确定恋爱的关系。
那时候,我还在一个公司做文案,她常常下了课便到我这里陪我加班。
说是来陪我加班,但起到的效果完全是捣乱。
如果一个人我可以到晚上八点搞定的工作,有了她相陪,能到晚上十二点搞定,就谢天谢地了。
但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有以此拒绝过她。
她常常会在人家都下班后,带着几张电影碟片,跑到我公司,美其名曰我这里可以看碟。
然后就一直在我边上坐着。
明明会议室有好的音响,巨大的银幕。
她非要霸占我的电脑,把我赶在写字桌旁,然后特别好心地分配给我一张纸,一支铅笔。
然后我就坐在她边上,时常耳中伴随着她的笑声,倒吸一口冷气声,叹气声,哭泣声。
我心惊胆战,思路全部堵死,又不好说她。
你是这样才辞职,自己开公司的吧?秘书问。
我哈哈大笑。
当然没有,但那个时候做出来的东西简直不忍卒睹。
她那个时候很寂寞,因为一些原因,和最好的朋友也很难往来,所以一下课就会到我这边。
她们宿舍有规定,12点之前必须回去。
所以每次我都以全赴精力看着钟,到了11点多,便送她回学校,再一个人回公司。
然后一切推倒重来,往往到凌晨三四点才离开。
有时候,她不看碟的时候,就会去聊天室和人聊天。
常常更换身份,扮完病人扮护士。
忙得不亦乐乎,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
我一直以为她是属于一种自娱自乐,没想到有一天深夜她突然跟我说要去见一个网友。
那天已经很晚了,就象现在。
我正在做一个很重要的策划,抬头问她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男的。
我说不许去。
她气死了,问我有什么权利干涉她。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有种很奇怪的关系,或者类似于约定。
我可以以此制约她,但我根本不想用。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眼神里满是挑衅,我心里火一点点窜上来,她看我没什么话说,转身就要走。
因为她,那些日子我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当时脑子的弦突然就绷断了,我一点也不想和她争辩,但行为快过意识,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把手上的资料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撒了一地,指着门让她现在就出去。
她惊呆了,看着我,竭力咬住嘴唇,过了一会,扭头便走。
我一个人坐在公司里,尽量集中精神工作。
但脑子很乱,到了快两点了,打电话给她寝室,她们说她还没回来。
到了三点多,依然没有回来。
我看工作也差不多了,马上拿了衣服就出去找她。
因为全公司就我一个加班,所以除了我这块的区域开着灯,其他都是暗的,我走到前台这里,突然看到她坐在地上,抱着膝一动不动。
我心突然放下来,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表示抱歉。
她看着我,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不要再吓我了,我怕的。
然后我们就这么互相看着。
最后她伸出手臂,抱住我。
这是她第一次抱我。
pearl167
发表于 2006-10-22 16:27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给秘书和他讲过我的事情,但无可非议地是,经过那个讲故事的加班之夜,他们和我的关系更接近私人。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私下对他说,能抓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放手,男女感情这种事情,一步错,步步错,再也回不来。
他回应我的往往是一个笑容。
闭上眼,笑容展开,然后睁开眼的时候,眼神仿佛看进我心里。
我一直不明白,他何以笑成这样。
但现在我明白了。
寒彻心底。
在电视里看到他匆匆一眼的下个星期里,我照常上班,照常下班,照常在公司里和他讨论工作,照常看着他和我的小秘书亲密。
直到那个星期四。
那个星期四的下午,我从办公室出楼层的洗手间,看到秘书红着眼睛。
事情终于开始渐渐裂变。
怎么了?
他要和我分手。
我心里明白,秘书的价值只在于女儿的地址。
等到女儿回去,她就失去价值。
这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他说他不爱我,他爱另一个人。
她抬起头,看着我。
他为什么突然不爱我了呢?
我望着她的眼神,如此熟悉的眼神,几年前,有另一双眼睛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爱你了,和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两者哪个更容易接受一点?
得到后失去,和从来不曾得到过,哪一个更让人难受?
我笑笑,拍拍她的背脊。
至少她认为她被爱过,只能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天加班,秘书再也没有留下来,她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全公司全陆续走了,她也走了。
我和他相对坐着。
我们研究最后方案的定夺,后天就要参加决战。
坐在一起研究了半天,他始终不露声色,我终于放下案卷。
聊一聊?
他看着我,突然说,给我一支烟好么。
我皱了皱眉,把烟推过去。
突然觉得很象电视里被审问的犯人问pol.ice要烟的画面。
他拿起烟盒,抽出一支。
没有点起,而是把烟放在手里,用手指慢慢捻动,细小的烟丝碎屑纷纷掉出来。
聊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的。
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们已经互相摊牌。
听说你们分手了?因为另一个人?
我玩弄着打火机,不经意地问。
他点点头。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笑起来。
我也笑。
我们就这样对视而笑。
过了一会,他收敛笑容,很认真地看着我。
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但……受过很大伤害。
我心脏狂悸,努力压制自己,淡淡问,她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我,眼神纯净。
和你没关系吧?
是吗?
他嘴角扬起。
不是吗?
我点点头,然后低头笑着翻着资料,不经意地问。
她爱你吗?
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我安静看着他,等他回答。
他不说话,指着桌上的碎烟丝。
你说我把这些再塞回去,这烟会比原来松呢,还是会比原来更紧?
我皱眉。
他一边把烟丝慢慢捻起,一点点塞回烟卷,一边跟我解释。
这支烟本来是你的,现在是我的,无论是我把它捻碎,还是弄回去,但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支烟还是我的,无论是松是紧,完全不重要。你明白吗?
他把烟恢复原状,放在唇上。
打火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他静静看着我,等着我手里的打火机。
我缓缓把打火机递过去。
然后他笑了。
他笑着打火,六次。
没有点着。
我轻轻从他手里取过打火机,微微用力。
火苗就窜了出来。
让火苗燃着,等着他把烟凑过来。
这个打火机不是谁都会用的。
他没有把烟凑过来。
一个人低着头,他也明白。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坐了很久,也没有说话,没有看我,我甚至有些不忍心。
怎么说他也帮过女儿。
但也是他,让女儿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
他苦心孤旨,他的爱很可怕。
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问我,你想见她吗?
我看了他很久,终于点头。
好。他说。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进来说带我去见她,我开着车带着他一路走着,心情紧张,好象去见我的岳父母般,甚至在心里反复练习见到她的第一句话。
甚至还不顾身份地,稍稍有些紧张地问。
她知道我去见她吗。
他点点头,不发一言地朝我指着方向。
我们在一个宾馆前停下来,他先下车,对我说,她在房间里,我上去和她最后交代点事,你半小时后上来。
他告诉我房间号码。
我坐在车里,半个小时,如半个世纪。
我一直看表,半个小时终于到了,我下了车,进了宾馆,找到他给我的房间。
凝立半天,敲门。
过了好些时候,他来开门,看着我。
眼神很奇怪,一步步往后退,我一步步走进去。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的妻。
她在床上,把被单遮着身子。
惊恐地看着我。
我脑子一懵,居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呆呆地转头看他。
他看着我,背着妻,对我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pearl167
发表于 2006-10-22 16:27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景象,我的妻子,睡在旅馆的床上,拿着被单遮住身体,惊恐地看着我。
她在他面前坦陈身体。
在我来到后却拿被单遮住身体。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我的表情里,困惑大过震惊。
但我终于还是明白了。
整整十几秒后,我终于明白了。
他在耍我。
他早就布置好一切,他潜入我公司,打探我一举一动,他利用秘书得知女儿的住所,抱回孩子,然后他接近妻,勾引妻,然后最后在我面前奉上妻赤裸的身体。
他完全成功。
这是他最后一击。
干净,有力,致命。
我反应过来,彻底反应过来,我发出了我自己也不能想象的吼声,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上,挥拳,连续不断地打下去。
他没有还手,甚至躺在地上,虽然被我殴打着,仍在安静赏鉴我。
妻冲过来,拼命地拉我。
我扭过脸看着妻,眼神无法形容,痛到骨里。
她被我的眼神摄住,一动不动。
我冲着她大喊,走!
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怔怔看着我们,不知在看谁。
我再也没有管妻,我把他从地上活生生揪起来,往门外拖。
拖进车里,扭转钥匙,疯狂地开出去。
他在我后面,自然地拿着边上的纸巾擦着鼻血。
经过一个幽暗的弄堂,我把他拽出来。
用一种近乎崩溃的眼神看着他。
她需要好强烈。
他用手擦了擦鼻血,笑着对我讲。
我已经不想打他了,我要杀了他,我必须杀了他。
这是一定的。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的顾虑,无论我是否会被判刑,无论我是否会被偿命。
我一言不发地转身,自车后备箱里,开始挑选工具。
他逃不掉,天涯海角,我都会杀掉他。
他低着头,拿出手机,一边按一边对我说。
你先忙你的,我发个消息。
我躬着身,心里突地一跳,静止了动作。
他的自言自语开始传入我耳朵。
其实刚开始,我只是一个跑错病房的人。
他笑道,然后继续讲。
然后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就陪她聊天。
然后渐渐,她居然把什么都告诉我。
然后你就把她接出院了。
然后在你在高架边等着发呆的时候,我就一直陪着她。
你应该感谢我。
是我让她觉得有了爱情,他自言自语地笑笑,你知道她有多需要我?
为什么你知道吗?
因为我让她觉得我多需要她。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如果到最后,让她知道,一切原来还是个谎言,全是假的,全是因为同一件事,全是因为同一个人,她还是一个牺牲品。
哇,你说那有多开心?
我背脊的神经突然一阵巨痛,是神经痛。
原来真正的杀手锏在这里。
他要的并不仅仅是让我目睹妻的出轨,那是正常的,每个正常男人都可能会遇到的场面,不足为奇。
现在才真正致命。
绝对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经受得住这个,绝对不会有。
因为那是一种绝对的摧毁。
那是对一个女人,最最残酷的摧毁。
我一直低估了他。
我紧紧地抓着扳手,一步步朝他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着我,笑着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他的手按在手机的发送按键上,对我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你来杀我,我来按按键。
我们看谁手快。
如果你快,我就死,如果我快,你老婆死。
他笑了,是不是很象西部牛仔片?
我开始数数,我数到三,就开始!
一……二……
我突然就崩溃了。
彻底崩溃。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喊起来,你要什么!要什么!你要什么!我答应你!
我玩不起这个游戏,根本玩不起。
他看着我,满心疼爱地笑起来,象一个父母在看淘气的孩子的眼神。
不如你把公司给我?
我给你。
回到公司,我签文件,转让股份。
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带着谦逊的笑容,象个被传衣钵的好徒弟。
而不是一个篡位的贼子。
快下班时,我召集了公司所有同事,宣布了这件事。
他坐在我边上,还是静静的样子。
同事们虽然有些惊讶,但他们很快接受了,好象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终于把数年心血拱手送人。
回到公司的停车场,坐在车里,一时脑子发涨,痛得厉害。
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面对妻。
我不容许她对我解释,因为那一定是拙劣的。
如果她一定要拙劣地解释,那我就全盘接受。
她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到了家楼下,停好车,下车往大楼走。
就在这个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发出短消息的声音。
我突然止步,默默站了很久——可能也只有几秒钟——才拿出手机,打开看,里面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与此同时,一个人从楼上坠落下来,砸在我的车上,车被完全压得凹了进去。
发出了一声巨响。
我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
看了很久,直到人们拥上来,我才慢慢走过去,把妻的手轻轻掰开,拿出她握着的手机。
翻到她的通讯记录。
我不该相信他。
直到那时,我终于一无所有。
pearl167
发表于 2006-10-22 16:27
我几乎忘记之后的一个多月我是如何渡过的。
我跑到“他”公司,象个疯子一样,拿着酒瓶砸,被保安拉出来。
没有人认识我。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名字还是那个名字。
只是所有以前的同事全部消失,只有一张张陌生的脸。
我整天候在公司楼下,逐渐象个乞丐。
等着等着,我连等的兴趣也没有了,就一个人走在路上,有时候会突然摔倒。
爬起来继续走,但是我不知道走去哪里。
我再也没有住在家里,那些房间对于我来说,已经变成禁区。
取而代之的,我常常睡在街心公园。
因为天也不是很冷,而且那个公园到了晚上,会有绿色的光,从树下面散发出来。
每次回家,只是拿一瓶酒,从橱柜里取出一瓶瓶当年自己买的,别人送的酒,小心地灌在一个小玻璃瓶里,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一个月十七天后我遇到秘书。
那天我早早地就睡了,我在外面走了一整天,非常累,走到街心公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
我坐在公园门口,呆呆地看着人来人往。
一辆车经过,是我以前用过的车型。
我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向公园内冲去。
蜷缩在石凳上,狠狠闭上眼。
我在公园角落的石凳上睡了很久,老感觉被人拍。
终于醒过来,迷茫地看了好一会,这才认出那是我秘书。
她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俯身搀起我。
她把我带到了她家。
我在她家昏睡两天。
从她嘴巴里得知,他在我走之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换血,不到一个礼拜,所有原来的同事全被陆续辞得干干净净,包括她。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好象她在说一件和我毫无关系的事,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先住在这里,她对我说。
我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她伸出手,按住我,看着我的眼睛。
以前你照顾过我,现在我来照顾你。
后来每天早上,她去新公司上班。
我就在房间里睡觉,睡一天。
到了晚上,她回家,我坐好一桌菜等她,她在饭桌前吃,我就去洗澡,洗完澡出来,也不理她,躺在地毯上闭上眼睛。
我听着她洗碗,洗澡,穿着睡衣上床,打开电视,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视。
到了十一点多,她拧熄了灯,躺下睡去。
我就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看着,直到天亮,听见她起床的声音,再把眼睛闭上。
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那个星期天的晚上。
她看完电视,关上灯,半个小时后,她在上方的被窝里轻轻问我。
你睡着了吗?
我不理她。
我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好么。
我还是没有理她,任她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她抓着头发坐起身。
喂,你在我这里住了一个礼拜,讲个故事哄我睡觉又怎么啦?
我讲不来故事。
那就讲真事。她躬着膝想了一会,恩,就讲以前和你加班的女孩子,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我身子一抖,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我睡在地板,秘书睡在我边上的床上。
她俯下脑袋,看着我的眼睛。
后来呢?
黑暗中,她的眼神和女儿一模一样。
我翻身闭上眼睛,狠狠地闭着,但往事还是潮水般涌来。
那天加班的晚上是女儿第一次抱我,我们蹲在地上,无声地,安静地抱了很久。
你回不去学校了。
我去你那里。她轻声地说。
我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突然想起还有碟片存在我电脑里。
我打开电脑,取出给她。
打开电脑之后,我彻底呆住了,一股凉意在我背后窜起。
我电脑里所有的工作文件全没了。
怎么可能?
我关电脑前还是好好的。
怎么会这样?我语无伦次地看着她。
我不能不紧张,事实上,当时我已失措到眼神焦点都聚不拢的程度。
明天,我就必须拿着这些文件,画稿,去为公司争取一个很大的项目,一套产品的系列广告。
公司的宝全押在我身上。
但前一夜所有努力荡然无存。
我徨然看着她。
桌面上的鼠标一直没动,过了一会,屏幕保护程序启动。
是一个我没有设定过的程序,一行字幕一直划过。
是女儿在聊天室用的ID。
是她那个网友干的。
我静静地望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怯生生地站在边上,一会眼泪从她眼角滴出来,她低着头狠狠地擦去。
就这样左擦又擦。
我看了她一会,决定辞职,我深深吸了口气,让她先回去。
你先回去吧。
我不回去。
回去好吗?
不回去。
我终于爆发。
我都不干了你还赖着干吗!
她身子一震,但没有吓倒,咬着嘴唇,突然扬起头,对我大喊,我可以演啊!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所有的准备,不就是为了让对方知道这广告出来是什么样吗?
你可以带我去演给他看啊!
她象个精灵一样,远远看着我,负气地,不服地,甚至,坚决地。
眼泪滚落下来,再也顾不得擦。
我呆呆地看了她很久,才不确定地朝她点点头。
她笑着奔过来。
那时天已经快亮了,远处都有鱼肚白。
我和女儿在无人的办公室,我一遍遍给她排戏。
投入到角色中去,她不再调皮,不再孩子气。
而变得成熟,风情万种。
这边,看这里。
这里?
恩,然后再这样……
我跟她讲完,她一个人在大堂里反复练习,碰到不确定地,再跑来问我。
我坐在角落,用她早先发配给我的小本子,小铅笔,回忆资料里的一鳞半爪。
我要讲稿,而她,变成了我的作品。
居然是我第一次见她照片的夙愿。
三个小时后,我们出发,去了客户的公司,比稿。
后来呢?成功了吗?
秘书在黑暗中,静静地问我。
蜡烛早就熄掉。
一个小时后,对方总裁指定由她主演这条广告片。
那天晚上,她对我说,让我答应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经历什么困难,都不要放弃。
我靠在橱边,额头顶着橱柜。
我答应了她。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宿舍,刚睡下没多久,她打电话来。
爸爸,答应我。
恩?
无论怎样,你都不会放弃。
什么?
原来我答应过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经历什么困难,我都不会放弃的。
黑暗中,秘书没有看见。
我很轻松地说着,其实已经泪流满面。
我一夜无眠。
妻死后的两个月十四天,我重新走进这间熟悉的公司。
看到我徒弟,那个杀人凶手。
他远远地,一边和什么人高声说着话,一边笑着迎面走来,看到我,脸上突然怔住。
我们相隔三米站着。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我是来面试的。半分钟后,我抬起头,淡淡对他说。
pearl167
发表于 2006-10-22 16:27
眼前是万分熟悉的场景,陌生的人我们四周穿梭。
他站在我面前,过了很久,露出笑容。
好。
两个月不见,他看来比以前疲惫的多,似乎也少了敌意。
我跟他走进去,那一刹那,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会见到她。
她会在在办公室里,或者和我在通道擦肩。
总之,她在这里。
这个预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一步步走在这个公司里,呼吸越来越艰难。
但是没有,那天我没有见到女儿。
只有一张张陌生而稚嫩的脸,陪伴了我一整天。
一整天,他都在我以前的玻璃外墙的办公室内坐着。
或许是没有料到我来,或许是没有料到自己会留下我。
我们总会作一些自己不愿的事。
或许那仅仅是因为骄傲。
一整天,他都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办公桌前的相框。
我就这样留了下来,从老板变成员工。
我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座位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一页页翻阅他这两月来的工作。
使我意外的是,公司并未就此颓败。
他做得很漂亮。
一个星期后,我见到了那张相框。
那天我一个人留在公司,九点多的时候,公司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泡了咖啡,安静地扫视。
最后落在那扇门。
我走进去,坐在我以前的座位上。
看着面前的相框。
我呆呆地看着相框,慢慢开始颤抖起来,眼神再也无法转开,我依然看着。
在一个昏黄的楼道里,一个女孩子靠着墙,坐在楼梯上。
昏暗的灯光洒下来,女孩子的脸苍白而冷漠。
是的,那天,那我不曾亲见的情景。
一个女孩子无处可去,在昏暗楼道里一直坐着,眼前出前的是一幕幕残酷的画面。
她依赖的“爸爸”,从床上爬起来,懒散地叫她滚。
她没有哭,默默地在楼道里坐了一夜。
这时,一个男人走上来,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在我镜头下的女儿如此甜蜜而释放。
在他镜头下的女儿,眼珠都毫无灵魂。
然而他依然把它放在桌前。
我呆呆地坐着,突然公司回廊外的大门口,有了脚步声。
我连忙放下相框。
但动作但那一刹那顿住。
我听到了一个女孩子兴高采烈的声音。
到了到了。
累死我了。
那是女儿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听错了。
可是没有,是她。
他们远远走过来。
我呆了不知多久,可能只有一秒,我做出了一个举动。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关上门,靠在门上。
心脏跳得都有回声。
你的员工都是些什么人啊?
走了也不关灯。
她小声咕哝着,兴高采烈地路过我的门口。
喜欢吗?他问她。
都是你的?
……
广告公司?
恩。他微微笑。
不错嘛。
我闭起眼睛,仰起头。
我似乎见到她斜着眼的表情,古怪的表情,我好熟悉。
我带你参观。
恩。
她似乎跳起来,牵住她手。
他们从我身后走过,我背着门无法呼吸。
这情形,真似梦境。
我突然明白,什么叫阴阳相隔,咫尺天涯。
老爸,别灰心啊,你一定会很棒!
有多棒?
你会有自己的公司,一定会。
会吗?
……恩!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又由远及近。
他笑。
现在带你参观我的办公室!
我站在门后,血液瞬间冻结。
正在那时,女儿突然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
对不起。她说,顿了一顿,又说。
我爱你。
我闭上眼睛,想尽力抑制,但胸膛在颤抖。
他们的声音隔着门清晰传来。
你还没带我参观你的办公室呢,她嘴被堵住,含糊挣扎。
手无意识地扭动着门把。
我宁愿自己消失。
完全消失。
然而不可能,我血肉清晰地站在门后,女儿和他进门来。
那会是一场我自己也无法承受的相对。
他似乎在掏钥匙。
突然女儿挣开她,向走廊尽处跑去。
又上当!
笑声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安静下来。
我深吸口气,转身打开门。
面前的一切都在原处。
仿佛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她是如此快乐,安稳,他是如此爱她。
那一瞬间,我突然完全放下好胜心,完全放下仇恨。
我决定不再出现。
一个人默默关了灯,走到公司关好门。
走出走廊。
回身的刹那,楼梯上层一对拥抱的男女突然顿住。
齐齐向我望来。
我慢慢抬头,看着他们。
数年前拿着相机的人,终于抱着镜头里的那个女孩。
我在黑暗里,他们望不见我。
这却是我再一次见到女儿,她扭转脖子,睁大眼睛往下看着。
但她看不清那个人。
直到我走下楼去。
头顶上还传来她小声地问他的声音。
谁啊那是……
pearl167
发表于 2006-10-22 16:28
一个人所能犯的所有错的根源只有一个。
自以为是。
自以为她爱我,自以为她恨我,自以为在她的世界里依然重要。
有一天,你发现,这一切都是自以为是,她已不再在乎过去。
只是过去在乎。
那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让我们以为,爱过自己的人,会一直爱下去?
这样的坚持,不是执着,而是自私。
我放了下来,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每天上午起床,去图书馆看书。
下午,走在路上,晒着阳光,慢慢地从草坪边走过。
在市场里买些菜,自己煮给自己吃。
我暂时还没有工作的打算。
虽然有好几家公司,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发一些高薪的邀请来,都被我婉拒了。
每个人都需要康复。 康复需要时间。
四月的那天早上,我醒来后,决定一切重新开始。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中午,我签了合约。
把女儿的那栋小屋终于卖了出去。
下午两点多,我去了妻的墓地。
我在妻的墓地站了很久。
我对妻说对不起,我终于没能狠下心,把他终结。
而我却又要继续我的生活。
我就在妻的墓地前,喃喃自语,近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后,我转身,不知何时,他已出现在我面前。
背对着我,坐在墓地的台阶前,看着面前的山。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两个多月未见,他看上去很孱弱,面色苍白,但以往的神气却没有丝毫改变。
你现在看到我已经不奇怪了。
他笑笑,开口第一句话。
这个时候天上开始下起小雨。
我没有理他,尽管我心里激荡的很厉害,但我依然默默地站在妻的面前。
他坐在我背后,开始自言自语。
一句句从身后传来。
那天晚上,我知道是你,在楼梯口。
他闭上眼睛。
那一瞬间,我象看到三年前的自己。
他深深吸了口气,连那天的气味都那么清楚。
三年前,那天半夜我走上楼梯,看见她。
天亮前,我拍了一张她的照片。
她笑了笑,对我说,我可以住在你这里吗?
那些天,我常常可以听到半夜厕所里的哭声。
她捂着嘴,但是我听得见。
有时候我们一起去逛街,路过某个店的时候,她会突然发呆。
有一次我们看电视,在放一个电影。
看到一半,她会求我转台。
我装作一切都不知道。
但她不能。
她也很努力,但她装不了,因为她开始呕吐。
一天晚上,我站在厕所门外,闭着眼睛,再也忍受不住,跑到楼下的花园里。
把胃里的酸水和眼泪全吐出来。
抬起头的时候,她站在边上。
谢谢你,但我要走了。她笑着说。
我不让她走,我知道她无处可去,她不肯,闭着眼摇头。
我拉住她。
她回身冲我大叫,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不爱你!肚子里还有别人的孩子。
她捂住嘴。
为什么求婚的是你?为什么拉住我的人是你?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微笑看着我。
三年零九个月前,那个时候,我在一个医院里住院。
有天夜里睡不着,去了急诊的输液室。
去那里看书。 那天晚上人很少,很冷。
我边上坐着一个女孩子,扎着马尾辫,正在吊针。
一个男人在她边上,微笑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不断地和她说话。
我看了她一夜。
安静而害羞。
她却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我一眼。
后来,我搬到了你楼下,我看着你们一起进出。
我感觉我离她好近。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和我在一起。
这个时候,墓地里安静的只有雨点拍点石碑的声音。